作者:熊召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5942字
西藏一直是我想去的地方,远在初中学地理的时候,我就对那一片白雪皑皑的高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让我觉得它神秘并充满诱惑,则是在我中年皈依佛门之后。佛教的智慧深深令我折服,而藏传佛教的不可思议处,更是激发了我亲踏这片土地的愿望。记得那一次,我在成都双流机场已经坐上了飞往拉萨的班机。登机不久就被告之,因飞机故障航班延期。我当时产生了不祥之兆,便退掉了机票而前往九寨沟。人生的机缘就是这样,稍一错过便水复山长。及至我再度来到拉萨,已是五年之后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脑海里西藏的概念是由两个景观组成,一是喜马拉雅山峰,再一个就是布达拉宫。因为身体与技能诸般条件的制约,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攀上那地球的至高点,若能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站在山脚下遥望一下它高耸的峰影,便已经是98一种奢望。布达拉宫却不同,虽然,它也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古建筑群,但毕竟在拉萨城里,不管是作为朝圣者还是旅游者,造访它都不存在困难。因为服从于友人为我们制订的旅游日程,直到离开西藏前的最后一天,我们才来到布达拉宫。当我站在红山下的广场,眺望那一片罩在金色阳光下的嵯峨殿宇时,就像一个缥缈的梦境突然变成了现实,惊奇的同时,我又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拉萨城中的至高点是红山,而布达拉宫几乎占据了整座红山。那一面面蓄势内敛的巨大的红墙与白墙,那些参差屋脊上高耸的金塔与法轮,让人感到坚固、雄劲,浓烈与粗犷。这些典型的西***有的造型艺术,既体现了西藏全民信佛的热忱,又凸现出西藏历史上那一份政教合一的神圣与庄严。
大约上午10点钟,我们乘车上到后山,从那里进入到布达拉宫。若是朝圣者,就必须背着献给神祇的酥油,从山下的台阶一步步跪拜上来。拉萨被称之为日光城,强烈的阳光常常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可是布达拉宫里,由于墙厚窗小,殿堂里的光线都很黯淡。这并不是建筑的失误,佛所依处,必定要营造朦胧温婉的氛围。此时宫外的阳光炽烈,宫内各个供佛的殿堂里,最明亮的光芒却是来自酥油灯。一朵一朵轻轻摇曳的火苗,让你感到温馨并产生虔诚。在这样的情境中参拜佛像,哪怕再浮躁的人,也会变得冲虚随和起来。
布达拉宫珍藏着各类精美佛像三千五百多尊,大如山丘小如拳栗,细细瞻仰,每一尊都值得你五体投地。我个人认为,藏传佛教与汉唐佛教的不同之处,除了有密显之分,再就是造像的区别。汉唐佛教中的造像,大都容貌端庄,体态丰腴,两耳垂肩而目不斜视。这是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佛是高贵的象征,处在至尊的地位,所以必须要有凛然正气。与这样的佛像相对,人就会产生敬畏而缺乏亲近之感。藏传佛教却不同,虽然在与汉文化的不断融合中,它的一些伽蓝,也表现出庄严祥和光芒四溢的风格,但更多的佛像,却是面部和悦,动态舒缓,既有吴带当风的婀娜之姿,又有悄然肃立的雍容之气。在所有的佛像中,最能引起人们感官兴奋的是观音菩萨与欢喜佛的造像。欢喜佛的造型源于密宗的“男女双修”的教义。男者盘腿而坐,右腿弯度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内,弯度较小;女者面向男者,双腿张开,丰润的臀部坐在男者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拥,胸脯紧紧相贴,赤身裸体作交媾状。在汉传佛教中,“性”绝对是一个被禁锢的话题。但是在藏传佛教中,“性”并不成为忌讳,它甚至成为“修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清朝皇帝推崇藏密,据说年轻的皇帝或太子大婚之前,都会被领到喇嘛庙瞻仰欢喜佛,借此而领悟生命的“不二法门”。在印度阿占陀石窟中,我见到过石刻的欢喜佛。由此而分析汉传佛教为何排斥“性”的内容,大概是接受了儒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信条,从而让佛教从饮食男女的世俗中彻底分离出来。表面上看袁这是宗教的原因,究其实,乃是补救社会的一种措施。中原地带人口稠密,如果听凭人口无限制地增长,必然给社会造成极大的压力。在这样一片土壤上产生的智者,不可能无视这种现实。“性”之所以被逐出宗教的殿堂,乃是因为“性”与生育,与人口的繁衍密不可分。藏传佛教供奉欢喜佛,除了印度佛教的传承关系,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亦是西藏的人口问题。由于地理环境,多少个世纪以来,西藏一直人烟稀少。一个民族的强盛首先是人口的强盛,基于此,欢喜佛才成为藏传佛教中重要的神祇。男欢女爱不但不受禁忌,反而把它上升到宗教的高度加以提倡。到过西藏的人,无不从生命的本源上理解这一意义。而今,在西藏的旅游纪念品中,小型的铜制欢喜佛最为畅销,如果仅仅认为买者是出于猎奇,恐怕就过于武断了。
西藏另一个富有特色的佛像,就是观音了。
达赖喇嘛,是藏传佛教中最高的精神领袖,历代达赖,都认为自己是观音的真身。因此,观音菩萨在西藏佛教的地位和影响,甚至超过了释迦牟尼。如果说在寺庙中,释迦牟尼佛还处在至尊地位,在普通藏民家里,供奉的却以观音居多。布达拉宫中,珍藏的佛宝很多,有世界上最古老的贝叶经,有释迦牟尼的两颗骨舍利,有镶嵌在五世达赖灵塔上的鸡蛋大的夜明珠,据说,这样的夜明珠全世界只有两颗。但是,西藏人普遍认为的布达拉宫的镇宫之宝,还是一尊自在观音。这尊观音被供奉在宫中第十二层的圣观音殿中。
檀香木质的洛格夏然世自在观音,迎请于公元7世纪的僧伽罗国,即今天的尼泊尔,至今保藏完好,是布达拉宫的主要所依。所有前来布达拉宫的朝圣者,最后都必然要来到这尊观音像前匍匐祈福。圣观音殿并不大,瞻拜者来到十二层,还得上几步木梯才能到达殿中。圣像被安放在一个制作精美的镏金铜龛中。两边的方形铜柱上有盘绕上升的腾龙缠绕。圣像大约一米高,据记载是在一棵檀香木中天然生成。她体态轻盈,鼻翼修长,樱桃小嘴微微抿起,平和的眼神中似乎含有一丝忧郁。由于她穿起了缀满宝石的华贵藏裙,加之脸庞漆金,所以我感受不到她的木质。但是,应当承认,她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美的观音像之一。一见到她,你立刻就会产生依赖感与信任感,与其说她是一尊神,倒不如说她更像一位真爱无私的母性。
依藏民朝拜的仪式,我双腿跪下,以首叩其圣像下的木板,并将心中的许诺默诵了三遍。我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什么,而是觉得这仪式本身,表现出一个人追求生活的一种态度。有敬畏地活着并相信未来,社会就会安定,家庭就会幸福。
布达拉宫中的这尊观音,可能是传入西藏最早的一尊。自那以后,观音各种法身、报身和化身的塑像,便愈来愈多。离开西藏前往贡嘎机场之前,我们顺道参观了西藏博物馆,在第三楼的展厅里,我们看到了大量的镏金与合金的佛的造像,其精美的程度令人徘徊再三不忍离去。这些造像中,观音占了相当大的部分。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这些观音造像的特点,应该用“媚”字,媚态观音是西藏所独有的,佛教的崇高闪耀在艺术的光芒中。这样就让佛教在西藏永远保持了新鲜的活力,从而避免了刻板与僵化。从这个意义上讲,西藏应该是释迦牟尼佛所向往的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
住在拉萨的那几天,每天清晨,便有一些藏民用手推车推来一些工艺品在我们下榻的旅店门口兜售。我从中挑了一尊欢喜佛和一尊媚态观音,如今供奉在我的书房里。每次看到它们,我仿佛回到了西藏,仿佛又站在布达拉宫幽深的回廊上,在宝幢、宝瓶、法轮与唐卡的簇拥中,愉悦地沐浴在佛的微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