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穿越柴达木盆地

作者:熊召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

本章字节:5768字

阳关西去约五十公里,即阿克塞县。一过阿克塞县,便是平沙千里。一路上,在我眼帘中汹涌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在七月的炽烈的阳光下,赭黄赭黄的沙,沉闷得让人窒息。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铺天盖地的黄色,它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一阵风来,沙丘上便会被推出一条条弧线,如大海退潮时的银白色,转一个侧面,在阳光的作用下,它又变成千万条扭动的小金蛇。再转一个身,小金蛇又没有了,仿佛顷刻间就会倾倒的千丈沙坂,闪耀着迷人的红色,炽烈、滚烫,如瞬间凝固的出炉的钢水。突然,绿洲出现了,芳草芊芊,湖水浩茫,可怕的黄色深处,闪出一大片翡翠色的亮丽光芒,这是饥渴的旅人所渴望的烟雨江南。但是,你别忙着欢呼,这绝不是真实的存在,历代曾有多少旅人,为了追逐这海市蜃楼的美景,而永远留在了沙漠。


果然,当虚幻的葱绿消失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漫漫黄沙。偶尔,在空旷的大漠上,会看到尘烟柱柱,那是龙卷风旋起的黄沙。王维诗“大漠孤烟直”,指的便是这种景象。


而此时,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王维的另外两句诗: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这样浩瀚无垠的沙漠中,你怎么能期望有熟稔的容颜与亲切的乡音呢?虽然我的行囊中带了烧酒,这酒,又有谁能与我同饮呢?


一路上的黄沙、黄沙、黄沙……在这样的大地上,喜欢静观和沉思的人,却是无法获得心灵的愉悦。没有感官的兴奋,心情自然变得忧郁。幸好连绵起伏的沙涛之侧,还有一脉若隐若现的当金山,偶尔几座戴雪的峰头,被黄色的波浪与蔚蓝的天空映衬得愈加圣洁。


终于,孤舟样的丰田吉普车驶出沙海,钻进了当金山谷。以我的眼光看,这当金山寸草不生,甚至没有泥土,它的表层全是突兀的铁青色的岩石。可是,向导却告诉我,这山谷是阿克塞县牧民们的草场。果然,我看到在赤裸的岩石上奔跑的一只一只的绵羊,它们艰难地寻找着岩缝里的小草。我立刻想到,当一只羊,寄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是多么地悲哀和可怜。由羊我更想到了牧羊人。当地的牧民以哈萨克族与蒙古族为主,两个民族为了争夺草场,经常发生械斗,解放后,当地政府为了解决这一矛盾,有计划地将牧民迁出,搬到比这里要丰饶得多的草场去。但奇怪的是,迁走的牧民又都纷纷迁了回来。水肥草美的地方固然是天堂,但此地的牧民们不需要天堂,只需要他们熟悉的故土,尽管这片故土是艰难多于幸福。他们愿意品享这艰难,像江南的老农,坐在老屋旁清风绕膝的竹林里,啜一壶清茶那样。


海拔三千四百公尺的当金山口翻过去了。立刻,我俯瞰到一片更为辽阔的黄褐色的大地。向导告诉我,山下才是真正的柴达木盆地。如果说你对刚刚走过的沙漠表示深深的恐惧,那么,你即将踏入的这一段行程,将会让你体验到什么叫绝望。


在蒙语里,柴达木是盐渍的意思。它处在青藏高原的腹地,虽然叫盆地,海拔也有二千八百公尺。这里每年的降雨量不足三十毫米,可是蒸发量却高达三千毫米。正因为如此,这片土地成了生命的绝地。地的表面板结如钢板,吉普车在上面开足马力驰骋,也不会担心会在什么地方陷入淤泥或流沙。但是,被碾过的泥块,随时都有可能翘起来,像匕首一样扎破你的轮胎。


一些无病呻吟的诗人们,愿意泡在灯光朦胧的城市酒吧里,来虚构他的痛苦。我在年轻时,经常这样夸大自己的忧患。现在,当我踏上柴达木的土地,我才忽然明白,在人生的旅途中,虚构欢乐远比虚构痛苦重要。


盐碱地中间的公路,虽然铺了沥青,但沙砾与尘土早将黑色的路基掩埋。在这样的路上行驶,我们仿佛要直接把车子开上天空。车窗之右,与公路平行的是碧兰苏干湖。湖之外,是祁连山脉的支脉塞射腾山。蒙语塞射腾,即不长草的意思。左边仍是当金山,两条不长草的山脉夹着一大片连苍蝇都看不到一只的盐碱地。在这种地方,你不虚构欢乐又能干什么呢?


碧兰苏干湖狭长狭长,车子高速行驶一个多小时,它仍在车窗外。湖水真的是碧蓝碧蓝,这颜色让人想到了春天,想到了渔歌唱晚的太湖。但是这湖里没有任何植物、水禽与鱼类,它是一座很浓很浓的盐湖,它伴着你旅行,只会增加你的饥渴。


大约中午1点钟,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废墟。一幢幢黄土房子,一条条被流沙掩埋的道路。间或还有一些白杨树,有的已经死掉了,但仍同那些断墙一样,苍凉地矗立着。


这地方叫冷湖,是中国的第一批石油建设者,在20世纪50年代开赴柴达木,历尽艰辛找到石油之后建立起来的生活基地。80年代,青海石油管理局才由此搬到由此往前尚有二百余公里的花土沟。尔后,再由花土沟搬到敦煌。


站在这片废墟面前,我对那些把青春甚至生命留在这里的石油建设者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工业文明产生之后,石油,已成为现代生活的润滑剂。他们为了寻找石油,来到这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死亡之海,为了开采石油,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之花,绽放在这死亡之海上。至今,在冷湖,还有一个接待站。青海石油的建设者,从敦煌前往花土沟采油基地,都会在这儿休息休息,补充给养。接待站旁,有一方烈士纪念碑,上面镌刻着长眠在这里的以身殉职的石油建设者的名字。我找不到任何一朵鲜花来供献,只能走到纪念碑前,深深地三鞠躬。


最早来到柴达木盆地的是蒙古人,所以,这里的许多地名都是蒙语。但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柴达木盆地里,又多了一些汉语的地名,像这冷湖,还有花土沟、大凤山等等。大凤山是一座沙丘,四十多年前,一对名叫大凤小凤的姐妹,从江南来到柴达木,加入了石油勘探队员的行列。一次出外找油遇上风沙,她们迷失了方向,从此再没有回来,战友们为了纪念她们,将与她们分手时的这座沙丘取名大凤山。下午,当我经过大凤山时,我努力想象着这对江南姐妹的倩影。


车过冷湖,恰当正午,地表温度高达六十多摄氏度,毫无遮掩的阳光,像滚烫的开水一样倾泻。单调的大地上,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棵小草,过了达布寺这远古的蒙古人留在死海深处的驿站,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当金山退去了,塞射腾山消失了。映入车窗的,是昆仑山的支脉祁漫塔格山。我看到了它的海拔六千多公尺的主峰景忍,雪光耀耀,给我的感觉是,那雪峰的外边,就再不是地球了。


而近处,吉普车两边的土地,比之上午有了很大的不同,盐碱地的起伏加大,许多沙丘,不再是黄褐色,而是绛红。它们造型各异,如城如殿、如柱如廊、如狮如象、如龙如虎……这雅丹地貌上的雕塑博物馆,是风的杰作。在这片死亡之海上,风不仅是唯一的歌手,也是比之罗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伟大的雕塑家。


从敦煌出发九个小时后,我们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与盐碱地上行进了六百公里。终于在祁漫塔格山的雪峰底下,看到了尕斯库勒湖。湖边上,有数百只抽油机,这里便是青海石油管理局最大的油田花土沟它已处在柴达木盆地的边缘。由此向左,是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右,是青海进入西藏的咽喉城市格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