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井上三尺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1098字
说到这桩艳闻,道上兄弟们讲论起来,都大乐。说七少好样的,果然自古风流出少年,冲冠一怒为红颜。撬人墙角的事天天上演,可撬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还是头一遭听说。以往据传王七少向来甚少访花街,不怎么爱做狭邪游,还觉得这人奇怪得紧。这么个年纪怎么会不慕少艾呢?原来暗中早有了长久的相好。
唯有洪全发呵呵一笑而过,未感意外。他一早便知这小老弟的心思,只不过从前没机会上手罢了。明里暗里,他也曾出手帮忙撮合过。王霆为着上回捞瑶佳之事,上门拜谢洪胖子鼎力相助之德。
兄弟两人客气了几句,洪全发便笑道:“大哥我这里还要恭喜兄弟喜得贵子。你看你,口风守得死紧。当初我说要将她买来给你做外室你还不要。自己却暗中勾搭上了,猛地来这么一出,真够可以的!”
王霆道:“得了吧,别笑话我了。”
“这事跟老爷子知会过没有?”
“昨儿个刚刚发了封电报回上海,粗略说了说。他对我这些事上一向不大管的,谅来没什么妨碍。”
洪全发就说了些男子汉三妻四妾自古寻常,何况依他王家家世声势,不纳侧室反而不合身份。又说到王义夫早年除正牌大夫人外,亦另有五房姨太太。王霆的妈是老四,于他尚未成年时便已下世。所幸现今身边呼唤伺候的杨素贞精明强干,颇能辅佐。
说着,话锋一转,洪全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这位谢姑娘,老弟打算何时娶进门呢?到时候若要摆酒,咱们堂口一众兄弟必定要去道喜的。”
洪全发不称念汐为顾家姨太,改口叫姑娘,意思是不承认她之身份乃顾松霖妾室。又说要率众登门喝喜酒,是为谢念汐原本出自他辖下的清吟小班。若王霆纳她做小老婆,对他自大有裨益。
王霆岂能不明他言下用意?笑道:“我倒想娶,奈何她那个烈性子劝了多次不肯点头。兄弟我这里搂不住啊。”
洪全发惊怪道:“怎么着?她嫌做小委屈了不成?莫非还想着扶正?”
“那倒不是。不过女人家使小性子,觉着就这么稀里糊涂跟了我,未免太过草率,正闹别扭呢。”
洪全发哈哈大笑:“都说你对女人手到擒来,怎么如今束手无策了?”
“五行还相生相克呢,我看这丫头她生来就克我。我什么招都使尽了,所有的聪明全用完了,在她跟前都不管用。整个一个油盐不进,无奈啊。”
“你这麻烦了,有点儿妻管严的苗头。”
“我也这么觉得。可没辙,见了她,我就没脾气了。”
晚饭王霆做的东道,请洪胖子及几个道上朋友吃饭。席间众人齐齐贺他新得佳丽,金屋藏娇。他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等回家时已有微醉。屋里已然掌灯,念汐房间门口,昏黄的光线底下有宝瑟守在门外,长生则在她跟前赔笑聊天。长生无话找话,想与她多聊几句,可宝瑟神色总淡淡的,似不怎么有兴致。
长生心下焦躁,耐不住性子,就一溜口把当日念汐说有意将她终身托付自己并出嫁妆的话翻出来。宝瑟面色微微一变,默然无语。
长生瞧出点儿端倪,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她正想把这话头敷衍过去,一抬头见七少回来,忙答礼。王霆便指了指房门,问:“她今天怎么样了?”
“姑娘下午睡了个晌觉,刚给小少爷喂完奶,将小少爷哄睡着了。还没用饭,说要等七少回来再吃。”
王霆听罢一点头,推门进去。宝瑟脸蛋稍稍发烫,低头拿眼角偷瞄了他几眼,忙又转开视线,生怕给人发现。长生仍在旁一迭声急着问:“你心里真有人了?到底是谁?你说我听听靠谱不靠谱。”
宝瑟幽幽道:“我心里没人,你别胡猜。只是姑娘的恩情还没报答,如今又万事没着落。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说这些呢?”
她说得平缓认真,其话也确在情理之中,长生便信以为真。
王霆登堂入室,灯下谢念汐粉黛未施,着一领月牙白短衣、鸦青的内衫,形容柔婉,端坐于酸枝梅花凳上,怀中抱着熟睡的文钦。正是天然母性流露,无限慵懒适意的模样。又与初见时那种风华正茂的娇媚截然不同。他不由忆起逝世多年的生母,一时无限怅惘,竟神游天外。念汐见他回来,忙起身,将婴儿交给门口的宝瑟,吩咐抱到别间去睡,让她与长生不必候着,她与七少有话要讲。
王霆坐下,看桌上烫得热热的一壶酒,并几样下酒小菜,分毫没动,便道:“不是捎了口信晚饭外头吃,让你别等了吗?何必干饿着?”
念汐替他斟了酒,王霆忙阻她,道:“跟洪全发已然喝过一顿,再喝就过量了。”
她也不相强,接着给自己满上,举杯一仰脖,干了。再斟,再干。三斟,三干。王霆瞧着情形不大对头,翻腕压住她的手,道:“你心里若有什么话便说,别空腹一气灌酒,伤胃。你这个要说不说的光景,我瞧着都替你难受。”
念汐这才止住,定了定神,一鼓作气道:“七少的情义念汐铭感五内。只是前事多有烦你之处,还望见谅。与顾家既然已经一刀两断,将来的事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所以我已做好打算,我跟宝瑟明天便会离开府上,还要多谢你多日以来的照顾。”
王霆登时勃然大怒,喝了声:“放屁!”反手将酒杯扫在地上,摔个粉碎。念汐还要去夺瓷壶,早被他抢过,丢在一边,“谢念汐!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他这边暴跳如雷,念汐那边浑如不见,眼神空茫,也不看他,仍不急不缓接下去道:“是,我辜负你一片情意。说句实话,我自出生到今天,算上亲生的爹妈与兄弟姐妹,知交好友,他们中没一个如你待我这般好。可我下定了决心,不会留下。我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今天要打要骂要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能出气,随便你。只不过明天一早,我必得走。对外的说辞我也都替你盘算好了,就跟人说这孩子其实既不是顾松霖的,也不是七少你的。是我卑鄙无耻,利用七少抢夺孩子,后被你发现孩子并非你亲生,将我赶了出来。这样既能顾全你的脸面,又不至惹人猜疑。”
这都哪里想来的馊主意?
王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股怨气没处可撒,“以往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欠我人情,现在欠我这么多人情债你就不怕还不清?”
念汐横了心,索性耍赖到底,“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既还不清,那就算了。”
“什么叫算了!欠债不还,还一脸坦荡!你这是要跟我耍流氓,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气得晕头转向,加上本来就有几分醉意,当下脑子已然大乱,口不择言。“噌”地站起身,将外衣脱下,用力往地上一摔,断然喝道:“你也不想想,老子全家都是流氓!”
他一面说,一面又去脱里边衣服。念汐这才慌了神,感到大事不妙,危在旦夕,忙道:“你……你干什么啊?别脱了,有话慢慢说。”
王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喔,现在知道要慢慢说啦?可我不想跟你慢慢说了。你谢念汐欠我的,现在就给我还来。”
念汐知他醉了,刻下跟他没法讲理,掉头就跑。早给他一把搂住,强行拖过。她拼死挣扎,哪里比得过他的力气大?早吓得失声道:“七少,你醉了!宝瑟!宝瑟!”
他由得她大叫,也不理会,自顾自抱过来往床上扔,一臂将她牢牢按住。念汐虽方寸大乱,却也愠怒,恨这人太过张狂,瞪着他道:“浑蛋!”
王霆目光泠泠,凛如春冰,“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嫁我,就谁也甭想嫁。”
话音刚落,便俯身向她粉颈上吻下去。
王霆一向不主张对女人用强的。他总觉得女人若要跟你,得是她心甘情愿跟你,这才是爷们儿的气概。你得着她的人,得不着她的心,就如你买颗明珠,只得着了盛珠子的匣子,没得着那匣子里的宝物是一个道理。
可后来他发现,有时候你要是得不着她的心,就真的会有种先把她的人给占住的冲动。这等冲动,类似于小孩子吃果子,将盘里果子一样啃一口,先叫别人吃不着再说。至于自己吃不吃得下,则不在考虑范畴之内。
他岂不知这样会适得其反?但除非柳下惠,不然哪儿有人真能做到君子守之以礼呢?
何况他王七少还不是君子。
一夜缱绻,晨光依稀。王霆睡过整觉,酒意渐渐散了,朦胧中伸手往旁侧一摸,摸个空。他睁开眼,见念汐人在床尾,背向着他,已理好妆,正然在穿外衣。他一手压额,半是烦恼半是窘迫地道:“还早呢,天才刚亮,过来再睡会儿吧?”
她哪里还肯理他?整整衣衫,迈步便走。王霆暗道不妙,抓了裤子跳下床,抢上拦住,“先别走,我有话说。”
念汐忙转开脸,冷冷道:“债也清了,情也了了,这就要告辞了。”
他三两下穿上裤子,还没来得及系腰带,硬了头皮嬉皮笑脸道:“生气了?我这不是喝高了吗?再说你昨晚上那些话也确实气人。你那么激我,我可不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吗?”
“以后也气不着了,留步,免送。”
说着推开他,便去推门。王霆索性将后背重重往门板上一靠,让她不能开开,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覆在她手上。念汐慌得往回抽,却被他握得死死的。
王霆收了笑容,沉下脸,认认真真道:“我是真喜欢你,不是随便玩玩而已。昨天晚上是我不好,可我怕不这样留不住你。你好好想想你自己现在的处境:给夫家轰出来,净身出的户,娘家你又回不去,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带在身边。你就这么去了要怎么过?是去沿街乞讨呢,还是重操旧业呢?”
她漠然道:“和你无关,让开。”
“不让,怎么着吧?”
念汐这才抬起目光,粉面含霜,“谢你替我想着,替我谋算,替我打点。可我告诉你,王霆!世上也没哪条王法写着,女人若不跟这个男的,就得跟那个男的,必得跟着个公的才能活得下去!你说你喜欢,真喜欢?哈哈,我信。就如喜欢一只家雀儿,一个玩意儿一样的喜欢。要放在手里关在笼子里赏玩,对不对?你们男人,我算看透了!都是一样的德性,始乱终弃,当真得手了,便腻了,不稀罕了。如今你终于得手,高兴了,满意了?可惜我却不是只家养的雀儿,断不会叫你称心如意!”
她越说越发激动,触动心事,不免泪光莹然。他又是焦躁又是怜惜,然而被这一通连珠炮似的发难搞得无辞可答。欲要抱她,她又不肯叫他沾身。
“你这是冲我来,还是冲你那个顾先生?你要为着他而冲我来,我冤不冤?”
说完见她仍旧如竖了刺的刺猬一般。王霆闪身出屋子,反手将房门自外反锁。唤长生过来,吩咐道:“你叫几个伙计守在这门外,给她看住,别叫她走了。”
彼时,念汐早在房里跳起脚。外边人就听“王霆,你王八蛋”“混账东西锁你姑奶奶”“你不得好死”“来人哪!强抢民女啊!还有没有天理啦”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长生黑着脸,小心翼翼地问:“七少……这……这样好吗?”
王霆一耸肩,苦笑着反问:“不然你说怎么办?要放她出来,她不把我剁了才怪。”
弄巧成拙,乐极生悲,如此一来,两人非但不曾有情人终成眷属,反落得势同水火的局面。
王霆光想想,就一个头有三个大。
老关着自然不是长久计策,不过暂且救急之法。除不叫她轻离屋子之外,早中晚三餐衣食无缺,照旧打发人送去。若要喂奶或者想儿子了,便让宝瑟抱了文钦给她瞧。王霆又暗地嘱咐宝瑟,好生观察她家姑娘,还气他不气?脸色有没有稍缓和些?有机会便替他说两句好话。宝瑟满口应承。
可一连数天,念汐始终不肯与他说话,亦不肯见他的面。宝瑟悄悄告诉他,姑娘情绪尚可,起动坐卧都寻常,也没见有什么伤心欲绝、哭天抹泪的迹象。只是常发呆,一怔便是大半天,说话也不应,逗趣也不答,眼里空空的。
她叹口气,轻声道:“要我看哪,姑娘现时的心病有两桩:一者,怕是钻了死胡同,一时之间想不通。二者,怕是……怕是还没全然放下先生。毕竟是夫妻,又是青梅竹马过来的人。如今说断就断,心里哪会不难受?”
王霆深以为然,也觉得自己未免太性急,将她逼得过狠了。她本来就不是个受逼服软的性子,一时强要了她,当时虽出于情不自禁,可人家自尊上如何受得了?一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于是就让她自己个儿清净两天,好生地想想将来如何打算。
且说七少将意中人扣住,荒废几天的外务仍然还要接谈。他这边把小辣椒三口子妥当安置下,回头早早地去赌场巡了一圈。该嘱咐的嘱咐,该分派的分派,拖着没办的杂事也都利利索索给办完。一晃又是一大天,抬头已天色擦黑,洪全发邀约“熙福楼”一会。
王霆立时收拾了赴宴。方入包间才知,没外人,就他们老兄弟两个,并三个素常跟随左右的旧人作陪。二人坐下吃饭,王霆给他报了赌场这月入的账目,经营上有声有色,稳赚不赔。因是两人共有的买卖,且靠洪全发的地皮及势力才做起来的,所以是洪胖子拿大头,王霆拿小头兼负责具体看场与素常事务。洪全发与之搭档了这些时候,甚喜这兄弟万事能周全,是块经办大事的材料,对他十分另眼相待。
生意经话毕,洪胖子禁不住又老生常谈起来,道:“依老哥哥愚见,你们王家这一辈,兄弟六个里边,要属你最有江湖气概。真算咱们这一拨队伍里的人。况王老爷子在上海,也算会里声名显赫的要人。如何到现在,都不给你引荐入会呢?”
王霆放下酒杯,摆摆手,“我爸说,自他而起,底下的小辈就不给再入帮会了。近年来,他身子不好,闭门谢客。这些举动绝没瞧不起众兄弟的意思,只是人到晚年,没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大概是想过两年安稳日子,谋个太平无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