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160字
罗燕冷漠地对待丈夫与前妻生的两个孩子。很难说这到底是出于恐惧感还是嫉妒心,或者只是因袭最寻常可见的行为模式。吃饭时,她把菜里的肉都挑出来给陈垚吃,另外两个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冬天时,陈垚穿的棉衣裤是弹松了棉花的,另外两个孩子则只能穿棉花板结而不暖和的。言语奚落之类的就更不消说了。陈垚是个女孩,对这一切尚可默默忍受,陈雷则打定主意要把自己遭受到的一切报复回去。很快,他就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像疯子一样狠狠地揍陈垚。有时候邻居间说些闲话,说陈雷如何打陈垚,陈国庆听了,就恼火地反问,哪有的事?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气功方面,对于酝酿中的宫闱之乱毫无察觉。
圆石城有各种关于继母的可怕传说。有的继母给孩子喝蓖麻油,有的继母用烟头儿烫孩子的隐秘部位,等等。还有的继母给孩子留奇怪的长头发,为的是掩盖一个秘密:偷偷用剪刀剪开了孩子的耳朵。可是,相反的故事,一个都没有。
陈雷没有剪开陈垚的耳朵,这一点,我和夏冰已经检查过了。他的耳朵很完整,而且很硬,摁下去,马上就有力地弹起来。这说明他耳根硬,是个有主见的人。他迟早会成为一个爷们,但现在还不行。
罗燕则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她软弱,粗心,犹豫不决。她的身材对圆石城的男人们来说相当有吸引力。她腰身苗条,却有着一个过分丰满而上翘的臀部,即使肥大的棉裤也遮掩不住。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困惑的神情,好似不懂为什么自己有这么迷人的臀部前任丈夫竟然舍得死去。她迁来了户口,在蔬菜合作社得到了一份工作,就是在国营菜市场卖菜。既然她安定下来了,重新开始生活,那么她当然要像别人一样生活。别的后母怎么做她也就跟着怎么做。陈雷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更阴郁。有一次我听见他跟几个大人说:
“我最恨的就是父母离婚。”可是,成年之后,陈雷重复了他最憎恨的行为。到二十八岁,他已经匆忙地离了两次婚,又结了三次。两次失败的婚姻各留下了一个女孩,都被法院判给了前妻。每一次结婚,他都厚着脸皮摆了喜酒,给相熟和不相熟的每个人都发去了请柬。每个嘉宾都不高兴,因为陈雷私下里说:“他们的钱,我不拿谁拿?”要么他把份子钱当作对他生长的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的一种惩罚,要么他假借着对人们的仇恨来掩饰自己的贪婪。至少在二分之一的程度上,他是坦率的。
在这里,仇恨总是枝繁叶茂,正如热带雨林在马来西亚。
那一年陈雷十二岁,养了一只黑背狗,对它忽而宠爱,忽而虐待,用皮带把它抽得哀嚎不止。这只狗因此变得神经兮兮的,胆小如鼠,总是装出一副比别的狗更为凶恶的样子。放学后陈雷牵着它走在街上,它就在喉咙里酝酿着威胁性的低吼,像一只马上就要烧开的水壶。一见有人挨近,陈雷就偷偷把狗绳一松,它急窜出去,厉吼连连,把行人吓得惊慌失措。
这天晚饭之后,罗燕给陈垚冲了一杯麦乳精。陈雷夺过杯子,一饮而尽。罗燕说:“你怎么抢人麦乳精喝?”陈雷用他的童声说:“骚逼娘们你管不着!”陈国庆说:“你跟谁这么说话?”把陈雷打翻在地,又拿桌子上尚未收拾的碗碟砸他,没头没尾地踢了半晌。等陈雷爬起来时,脸破了,衣服上全是菜汤,膝盖下面被碎瓷片划出了一个口子,白色的筋膜像百合花似的绽放着。
陈雷吃力地钻到床底下,拿出一个藏好的棕色玻璃瓶,走到窗口,把硝镪水倒在养着他爸爸最喜爱的垂笑君子兰的白铁盆里。垂笑君子兰的成长期非常漫长,从发芽到开花至少需要八年,如今,还有一年就可以开花了。白铁盆冒起烟来。植物在刺激性气味中颤抖哀叫着。陈雷又把硝镪水倒在他爸爸第二喜爱的荷兰猪身上,死去之前,它像壁球一般在笼子里撞来撞去。
“以后睡觉的时候,你可别把两只眼睛都闭上。”陈雷对他爸爸说,“除非你别护着这娘们儿!”
陈国庆又踹倒陈雷,接着揍他。闷声不吭地挨完了揍,陈雷笑嘻嘻地去清洗伤口,倒像个胜利者。陈国庆则坐在椅子里,神色古怪,像在专心打通“小周天”。从此他再也没敢触怒这个儿子。
在鸭绿江街,这故事人尽皆知。一个敢于反抗后母和没良心的生父的故事总是感人的。每个大人都相信,陈雷是个不同凡响的孩子。陈雷因此自信满满。“还别狗眼看人低,你们怎么知道我以后不能当大官?”不久之后的一天,他已经站在街上对着一帮大人说,“国家主席不是人当的?”
“这孩子,多有志气!”索玉琴对乔雅啧啧赞叹。乔雅倒是嗤之以鼻:“当主席?当流氓吧!”
这件事标志着这个家庭完成了革命。陈垚和陈雷的姥姥,也就是陈国庆前妻的母亲,一个退休的中学老师,对着一堆老太太一遍又一遍讲述这个故事。她说:“这是咱们家的遵义会议!”
她装作是来看望外孙和外孙女的,真实目标却是陈垚。罗燕在卫生方面马马虎虎,给老太太留下了机会。她像一个真正慈爱的老人,给陈垚捉虱子。她将他挣扎的身体夹在她的肥大的两腿之间,用篦子狠狠地刮他的头皮,疼得他哇哇大叫。她向院子里的孩子们展示那只篦子是多么恐怖,上面沾满了白色的卵,用力一抖,就像下了一场雪。她又从陈垚的头发里捉出虱子来,高高举起,像举着一枚奖章。虱子的六条腿绝望地在空中蹬动着。她用指甲一夹,“趴”的一声,虱子就爆裂了。“一个!”她高声喊叫着,展览着。又举起一只,“嗬,又一个!”院子里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神色惊恐,都跑过来把自家的孩子领走,有的小孩还想看,大人一面拉拉扯扯,一面拧胳膊、掐大腿:“虱子,那可是!”警告他们不许挨近陈垚,口气极其严厉。
这一切是从陈垚上学前开始的。不幸的是,他很聪明,能细致入微地品尝各种屈辱的滋味。小时候他眼神贼亮,是个淘气孩子,可是从陈雷举行了家庭暴动的那一天起,他变得六神无主。他畏惧陈雷,又试图模仿陈雷,学着陈雷的姿势走路,学陈雷的样子吐唾沫,学陈雷的样子抖腿,也在街上对人家说:“我要当毛主席!毛主席不是人当的吗?”结果人人都嗤笑了他一番。他的保持自尊的一切努力,旋即就被所见所闻扑杀掉了。他变得胆小,总是皱着眉头,爱撒谎。上学之后,又添了一个毛病,畏畏缩缩,贼眉鼠眼,装作自言自语,故意说话给别人听。
星期天他到我家来玩,见到小纸箱子里有梨,想吃,却不直接说,在旁边念叨:“我三姑家的梨比你们家还多呢!”说了一遍,又说一遍,人家不理他,他就唠叨个没完。我奶奶就说:“这孩子,怎么念秧儿呢?”挑出一只烂了一小半儿的梨,削了削,杵给陈垚,他却假装不要,她就呵斥:“给你,你就拿着呗!”他讪讪地接了梨,小口咬着。她让他出去,说别闹腾了,嫌头疼。陈垚就出去了。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他一起出去。他是我的朋友,到我家来,我觉得我该陪着他,可是他的作为又确实让人瞧不起,与他为伍让我觉得羞耻。这样一来,我就待在屋子里,透过窗子看着他。他孤零零地就站在门口,咬着烂梨,自己跟自己玩,刚开始还挺正常,渐渐玩得紧张起来,激动地伸出一根手指,戳着空气中的某处,说:“再说?再说打死你!”眼神凶狠中含着怯懦。奶奶就在我背后说:“这孩子,什么毛病呢?”
九岁时,陈垚把自己幼年时遭过的罪施加到一只老鼠身上,在它的肛门里塞了一颗黄豆,憋得它吱吱叫。虱子倒是没了,是他唯一的进步,还是因为乔雅给他抹了灭虱水溶剂。她一边给他抹药水,一边问:“你妈妈不管你?”陈垚这时倒不讪脸了,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过多久,他手背上又生了疥癣。
我们在军用机场玩的时候,陈垚在铁丝网上划伤了胳膊,然后做了一件真正令人惊骇的事。他在水沟的污水里浸泡伤口,又撒上铁锈粉末。我问,你这是干嘛?陈垚回答说:“养脓。”那伤口感染得可真厉害,四周的皮肤绷得又薄又亮,我几乎能看到它在怦怦跳动。又过了两天,陈垚找到我,说:“养好了,你看!”伤口已经被浆糊一般的薄层封住了。陈垚用一枚订书钉小心翼翼地挑破那个伤口的边缘,挑得非常完美,于是我看到了像锅炉爆炸那么壮观的场面,白白的好一大团东西陡然喷涌出来。脓水如江河四溢。陈垚长长地吁一口气:“过瘾啊。”
没有人搭理这小孩。就连严竺都不大跟他一起玩。她当上了中队长,两道杠,待人日益挑剔。夏冲接受了陈垚的友谊,陈垚便献上无限忠诚。这对天涯沦落人形影不离。
乔雅本该阻止夏冲与陈垚来往的,她对他交什么样的朋友一向非常挑剔,可是这段时间里她似乎无暇他顾。她再次像个女孩般沉浸到了自己的小世界之中,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傍晚,她总是在看书,一看就是两个小时。两个孩子饥饿难耐,央求她做饭,她说,等一下,就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再央求,又是“等一下”。这一下似乎永远等不到。夏冰哭丧着脸,对夏冲说:“我饿了,你去找爸爸吧。”夏冲说:“你跟我一起去。”夏冰说:“我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