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866字
夏明远和乔雅疲惫不堪。原来,不仅回程的卧铺票买不到,连硬座票都卖光了,他们从广州一直站到了武汉才补上座位。不过这疲乏中又透着喜气洋洋。次日清早夏明远又出门落实店铺,催办执照,能找熟人的找熟人,该花的钱决不吝惜,不出几日,一切都办妥了。从这天起,他每天跑一趟火车站货运处,问货到了没到。为了以后联系生意方便,家里装了一部电话,花了四千块钱。每天晚上,夏明远都打开全部的灯,说是吉利、招财。屋子跟水晶宫相仿,夏冲和夏冰也觉得心里亮堂。一天中午,夏冰还做了一道凉拌杏仁芹菜,以示体恤父母辛苦。她问:“多大的变形金刚?比我那个大?”她有一个两块钱的变形金刚,腿向后一折,胳膊往两边一靠,趴下,就算变形。夏明远笑眯眯地说:“比你那个大一百倍。五合一的大力神,批发价九十块,零售一百八!”夏冰目瞪口呆。夏明远说:“你问问你妈妈,上这个货,难不难?”乔雅心有余悸地说:“就跟买东西不要钱似的,多亏你爸猛冲猛打。越贵的越紧俏。”
货到这天,一家人都去了店里。玩具盒子堆满库房。按照包装盒上的组合流程图,夏明远每个品种都试一遍,试一样,赞叹一样。他擦擦汗,叫夏冲去买汽水。夏冲买了四瓶冰镇的白糖汽水回来,却见父母呆若木鸡,表情古怪。夏冰哭丧着脸,说:“哥,你看看这大力神呀。”
在她手里,五合一的大力神已经断了脑袋。乔雅又拿起一只工程虎,稍一使劲儿,铲子断了。她表情震惊地问:“怎么跟当时试的不一样呢?”夏明远强自镇定:“一样啊。”拿过妻子手里的工程虎,信心十足地拧了两下,胳膊掉了。乔雅说:“这是什么材料?”夏冰把大力神递给夏冲,夏冲一捏搅拌筒,碎了。乔雅愤怒地说:“怎么会这样?我们亲眼看他们装的箱啊!”夏明远飞起一脚,踢飞了一只包装盒,踱了几步,说:“以次充好,眼皮底下做戏,掉包了。”
清点了一下,次品有三分之一。再算账,好货卖光的话尚可保本,只是要赔上差旅费用。这天晚上,家里照常灯火通明,可是希望和欢乐已经穿过窗子飘散了。窗外的欢声笑语尤其令人难以忍受。
一切又回到了父母去广东之前。夏明远的店铺开张了,乔雅又上班了,可是新鲜的感觉丝毫不见。乔雅再次对夏冰的好吃懒做感到愤慨,也依旧对夏冲的前途忧心忡忡。一天晚上,夏冲又是深夜才回家,乔雅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没干什么,乔雅讥讽地说:“没干什么是干什么?跟女朋友约会去了吧?”在旁边,夏冰先是莫名惊诧,后是乐不可支:“他有女朋友了?”夏冲反问:“什么女朋友?”乔雅说:“你还问我?不好好学习,倒学会早恋了。”夏冲说:“没有的事。”乔雅说:“儿子,你的聪明劲儿都用在骗你妈妈上了。你没有女朋友,戚敏是谁?”
夏冲几乎怀疑自己幻听。“谁跟你说的?”他问。乔雅笑着说:“你说还能是谁?你也倒霉,把女孩带到家里来,被别人看见就看见了,偏偏让你亲爱的小婶逮个正着。你真给我长脸。”
夏冲来不及仇恨边翠玲,无名怒火熊熊燃烧,全部针对乔雅。在激烈的争吵中,他口不择言,告诉乔雅少管他。她则旧事重提,指责夏冲几乎被学校开除,尤其提到了学校要开除他的理由之一是“思想复杂”。夏冲冷笑着说,早恋就是思想复杂?如果谈恋爱就算思想复杂的话,乔雅生儿育女又算什么?这种蛮横无理的话立刻激怒了乔雅,她便将他在学校的恶劣表现和盘托出。原来,学校指责夏冲“思想复杂”并不是因为早恋,而是因为他传抄过色情。
想了半晌,夏冲才想起《巴比伦公主》,顿时面红耳赤,深感耻辱。他既感到自己无辜,又意识到自己何其下流、肮脏。这世上有一些事情极不光彩,他偏偏做了其中的一种。他别无选择,只能对母亲大吼大叫一番,试图用愤怒掩饰羞惭,然后冲进自己的屋子,插上了门上的插销。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拉开了插销。这样一来,如果乔雅想心平气和地跟他谈点什么的话,她就可以意外地闯进屋子里来了。可是乔雅并没有来敲门。就连夏冰,也没有试图进去安慰他。
他窝在床上,做了一夜的吵架的梦。次日去见戚敏,祸不单行,与她也吵了一架。为了什么呢?他很快就不记得了。为了某件小事,然后又牵扯出一件别的小事,等等。他好像全无来由地感到头昏脑胀和伤心。与家人吵架和与戚敏吵架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与父母争执,他只是愤怒,感到被束缚,想挣脱出去;可是与戚敏争吵,他却感到自己正在打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戚敏说:“你干嘛要跟我吵?就算你有理,就不能让着女孩一点儿吗?再说你又没理!”夏冲悲哀地说:“是你无理取闹。”戚敏想不到他说出这种难听的话来,顿了顿,才忍气吞声地说:“你成熟一点儿行不行?”夏冲陡然怒气冲冲起来,反问:“什么叫成熟?我最讨厌你们的什么成熟!”他甩下她就走,戚敏追上来,拉住他,说:“别走行吗?”他不言不语。戚敏又说:“不是说好了不吵架了吗?”他还是不说话。她又说:“我也没什么事情惹你呀,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他扭脸看着别处。有好长一会儿,他们都不说话。空气滞重,阻隔着他们。夏冲情绪恶劣,呼吸不畅。戚敏终于说:
“什么叫‘你们的成熟’?哪里出来个‘你们’?好像我跟谁一起,跟你对立似的。”他还是沉默不语。戚敏又说:“我和你,才是一起的。”停了停,她又体恤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夏冲自暴自弃地说:“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戚敏说:“跟我在一起也没意思是吗?”夏冲说:“我也不知道。”戚敏猝不及防,说:“你不知道?”夏冲仍旧说:“不知道。”这次轮到戚敏不说话了。沉默又一次降临。良久,戚敏下了决心似的说:
“你要真想走的话,就走吧。”夏冲便转身离去。戚敏在他背后说:你以为你每次不理我,
“夏冲,我都会去找你,是不是?我不会再去找你了。”他仍不回答,继续向前走,走了一小段路,忍不住回头,可是戚敏已经离开了。他想叫住她,追上她,向她道歉,想拉住她的手,在这林荫道上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也好,可是他感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悲从中来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那就像目送晚霞消失,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高二开学第一天,中午,夏冲独自吃了一碗胶皮似的冷面,回到学校,正在树荫下双脚交替运一只不存在的球,戚敏从后面走过来,没理他。他都有点儿不认识她了。一种可怕的新鲜感和陌生感—物换星移,往日已经远去—潜入心中。夏冲心灰意冷。他干脆到操场去踢球,刚踢了一会儿,就狠狠地摔了一跤,小腿上擦伤了一块。他喘息着,心不在焉,忽然耳听一阵鼓噪声,原来是队友提醒他情况危急,这时他才发现,对方的两个前锋正在冲过来,带球的那个家伙又高又壮,步姿就像猛兽,看上去准备把夏冲撕成碎片,而夏冲站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给了对方好大一片空间。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做任何防守动作。对方前锋的喘息声在耳边一闪而过。球进了。
此起彼伏的埋怨声中,夏冲一瘸一拐地离场了。他去盥洗室洗了洗伤口,回到了教室,坐在座位上,神游物外,恍惚间已经置身于肛肠医院的覆满绿苔的围墙的阴影之下了。
下午第一节课,他惹怒了袁大头。她一边讲课一边盯着夏冲,终于忍无可忍:“看的同学把收起来。”他不理不睬,袁大头干脆点名:“夏冲!”他站起来,看着她,面无表情。袁大头说:“你看的什么好书?借老师看看行不行?”在她的语言系统里,这就是要没收的意思。夏冲说:
“我没看。”袁大头说:“没看?你手里的书是什么?把书给我。”夏冲走上讲台,把书递给袁大头,她举起来向大家展示封面:“都看清楚没有?《蒂博一家》!夏冲啊夏冲,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你敢不承认?”夏冲像个阴谋家似的咧嘴一笑,几乎是从袁大头手里抢下了书,把内瓤哗啦啦地翻了一遍:“这是高中英语第三册。”
“行,行,你行!”袁大头好像第一次认识夏冲似的,咬牙切齿,频频点头,“你给我出去。”
夏冲求之不得,离开了教室。他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转到了三三零一俱乐部,坐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乘凉。售票处旁边有个老太太,头发花白,佝偻着,穿着灰扑扑的跨栏背心,在卖瓜子,生意极是清淡,木然地用一只小酒盅翻搅着她的瓜子。夏冲被她悲苦的面容吸引住了,几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满怀同情,好似目睹困厄的至亲。对真正的至亲,父亲母亲,他却毫无感情。这天早上,他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谈论着生意上的困难,不仅不关心,相反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如今,他却同情甚至默默地爱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关于他的一切都是那么矛盾又混乱,仿若一道谜题,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回到学校时,两节课已经过去了,活该他倒霉,教导主任正站在二楼的走廊里跟一个学生会干部说着什么,一看见他就说:“你站住,知道自己是在留校察看期间不?”不待他回应,教导主任又说,学校已经对他网开一面,可他不知悔改,居然在英语课上戏耍老师。那个学生会干部,一个眼冒精光的小胖子,这时也用目光谴责夏冲。教导主任最后说:“第一,下节英语课上,你要向袁老师道歉;第二,你写份检讨书,交到我办公室来,检讨不深刻不能过关。去吧。”
放学时,夏冲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戚敏出来。她去哪儿了呢?他想去问问那个门牙有缝的女孩,可是踌躇之间,门牙有缝的女孩已经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暮色之中。他回家了,吃罢了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就睡着了。这就是高二开学第一天的情形。
翌日早自习他迟到了十分钟,被几个黑着面孔的纪律值周生在名签上打了两个叉。走进教室时,他还回想着他们打官腔的样子暗暗发笑,完全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在这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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