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8034字
约定互通消息。我决定去北京找夏冰。一来,既然夏冰希望瞒住大家,我也不要张扬为好,尽量不要让父母知道;二来,以我对阿夏阿冰·阿旺晋美的了解,她简直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在北京邂逅一个意中人,从此留在那里,完全符合她的行为逻辑。她报名被拒,一怒之下烧了北京舞蹈学院,也不是全无可能。在火车站售票处,得知当夜去北京的票已经售罄,我略一踌躇,决定先坐火车到锦州,近一程是一程,到了锦州再作打算。不是很明智的选择,可是心中忐忑,夜风又凛冽起来,更催化了心中惶急。于是,时隔两年之后,我又一次坐上了西去的火车。一路上我想着到了北京怎么办。夏冰总不至于成天赖在北京舞蹈学院吧?到底该去哪里找她呢?
次日早上,在锦州打了一个电话给舞蹈学校的宿舍门房,接电话女孩低声说,没有夏冰的消息。买到了下午的进京车票,抵达北京之时已是深夜。在小宾馆里睡了一觉,上午九点多醒了,出了门,只感到北京天气煦暖,好似夏末时节一般。在街边,我又打电话给舞蹈学校的宿舍门房。
“她回来了,在宿舍里睡觉呢。刚回来两个小时。”接电话的女孩说,“你放心吧,她挺好的,买了好几条牛仔裤,还给我们买了果脯和茯苓饼。刚才还给我们看她在颐和园骑铜牛的照片呢!”混账东西!好在不必为北京舞蹈学院担心了。至于颐和园的铜牛,夏冰也应该只是骑它照了张相,并未将其斩首。忽然之间,一切都好。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看见一片片水泥盒子中夹杂着苍古的建筑,颇觉新鲜,决定花两天时间四处转转。好奇心驱使之下,先是极不风雅地去了久闻其名的赛特商场,匆匆逛了一圈儿,终于意识到,商场毕竟只是商场。
它既没有堆满珍奇之物,也没有在中庭生长着热带雨林。真该死,假期里来过北京的同学差不多就是这么描绘的。我只买了一件不很贵的夹克和一块培根面包。接下来去哪儿呢?天安门?了无生趣。想了两分钟,决定去北海公园。打了一辆黄色面的,到了北海公园,见识了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面环绕着绿树红墙。午后的湖面上,鸭子船、米老鼠船笨拙地摇晃着,看起来居然相当悦目。耳边的北京话听来也甚是清脆。我开始觉得,只要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何其美妙之感便会自然滋生。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我悠然自得,吃了那块培根面包,喝了一罐可口可乐,拿一份报纸盖在脸上,躺下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晚,视线模糊,灰色的粒子在白塔周围的天空中跳荡着。晚风让皮肤变得沁凉。陌生感陡然袭来。我在思乡?想我一直讨厌的圆石城?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在猛烈地想念着戚敏。
回到圆石城的第二天,寒风劲吹,天气已经接近冬天。下午两点钟,戚敏走出宿舍楼时围着厚厚的驼色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眼睛闪闪发亮,看上去甚是愉快,问我:“你冷不冷?”我说不冷。“那好,”她说,“敢不敢陪我去吃冷饮?就是那家很好的冷饮店,虽然说他们那儿也没有桔子冰棍。”
我怀疑这是这家冷饮店在这一年里营业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该改卖糖炒栗子了吧?在临街的外卖窗口,刨冰机甚是沉稳地在服务员小姑娘的圆脸旁边转动着。我们沿楼梯走到地下室,眼前一片黑暗,只好摸索着前进。须臾之后我明白,这里虽无灯光,却有荧光,白色的东西比如衬衫、台布、眼白等等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种天气吃冷饮,服务员会觉得我们俩是精神病吧?”坐下来之后,我带着索性豁出去了的快意说。对面,看不见的戚敏翻着冷饮单子,把看不见的食指竖在熠熠生辉的牙齿边,说:“嘘—我要专注地选好今年最后一份冷饮。”
真该带个声纳来。直到冷饮送上,我的眼睛才适应黑暗,戚敏浮现出来。
她要了一份奶昔,我要了桔汁刨冰。冰凌一接触到口腔,我打了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突然间,我开始说起话来。我是说,不知道是因为黑暗让我觉得愉快和安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咔嚓咔嚓地吃着刨冰,表达起自己的想法来了。这感觉真是奇妙,就像有好几年没说过话了似的。这时候,我再深刻没有地意识到,在读大学这几年里我对人说的那些话简直毫无意义。我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个不停。那情形就像是我因为喝光了刨冰的汁水而喝醉了。果然,与醉鬼一般无二,我立刻又掀了掀桌子上的自行车铃,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一份桔汁刨冰。
“你还记得那次你说你不相信我会变成一个蝇营狗苟的家伙吧?嗯,我看不清你点头。”我说,“其实,除了不想过别人都过的那种丑陋生活之外,我没什么理想。我不想像别人那样当官赚钱什么的。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大人说什么?‘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我见多了!’居然拿蛤蟆跟小孩作比较?举行一个无耻大赛的话,这句话可以拿冠军了。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不在乎。我就是不想活得像个死人。你觉不觉得有些人活得像死人?比如说挺个肚子,当个处长什么的?有些人就是活得像死人。我对人生的想法就是活得像个活人。”
我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渐渐谈到了公平与自由,等等。我又说,其实,如果我生在别的国家,也未必就满意。我说到自从印象派画家那个时代以来,整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坚实了,现代社会把每个人都捆在一起。我说,一切都是功利计算,多少钱,多少名,等等,这跟原始人没什么区别。现代人争名夺利,就像原始人在夜色里带回一只兔子、一只野鸭、一条鱼。至于印象派画家嘛,我说,我觉得是一群浪漫主义者,跟现代体制殊死搏斗了一番,铩羽而去。总之,在差不多谈论了整个宇宙之后,我说,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才是整个人生中最重要的。
“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单独地、充分地活过之后,带着欣慰、安心的感觉离开人世。”我说。
我一口气说了足足半个小时。其间,戚敏除了偶尔“嗯”一声作为应和之外,并无回应。
说完之后,我开始为自己说了太多的话而羞愧。我们默默地用小勺子在盘子里刮着化掉了的冷饮。为了祛除不好的感觉,我谈起前几天看过的一本书。那是一本讲佛教在南北朝时期流传的书,提到了鸠摩罗什。我口若悬河,言不及义,讲着鸠摩罗什的命运,心里却暗叫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趣的了。
我嘲笑她说:“你的奶昔怎么还吃不完?要吃到下星期二?”听起来不是嘲笑,可是口吻是。我通过嘲笑她来化解自己的尴尬。我带着笑容,掀了掀自行车铃,又要了一份刨冰。戚敏要了一份冰淇淋,左一口,右一口,吃掉了。“你还挺能吃凉的嘛。”我接着嘲笑她说。她不再笑了,喝光了化掉了的奶昔。就这样,突然之间,我们变得像较劲似的,一个劲儿地吃起冷饮来。我吃了冰淇淋、雪泡梅子,又要了一根奶油冰棍,蘸着啤酒吃,就像小时候看见的爸爸在酒足饭饱之后做的那样。这么一来,冷饮店的服务员真的把我们当成怪物了,不停地送来各种冰冷的奶啊冰啊什么的。
戚敏看我志在必得地吃个不停,终于忍不住说:“我也不怕冷。”我说:“那你继续啊。”她默默无语地吃了半根奶油冰棍,好像真的吃不下了,忍耐地说:“你不懂让着女孩吗?”我说:“好了,到此为止。”可是她已经生气了,吃掉了那支冰棍,又要了一杯奶冰半液。我不让她继续,拿过那杯奶冰半液,自己喝掉了,然后又吃了一份桔汁刨冰。我变得非常冷。我的嘴巴舌头麻木了,胃里装满了冰,寒意通过血管蔓延开来,身体开始颤抖。黑暗中,戚敏显然颇为镇定,可是已经重新围上了围巾,看得出也冷得哆嗦。在这种天气里吃这么多冷饮真是够戗。我们听着冷饮厅里若有似无的钢琴曲,牙关嗒嗒作响。
我们在怨恨对方没有说喜欢自己。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这时候,戚敏数落我起来。服务员恐怕要觉得我们是怪物了,在前半段男孩说个不停,女孩一言不发,后半段男孩一言不发,女孩说个不停。“什么兔子、野鸭和鱼,还有什么鸠摩罗什,你跟女孩坐在冷饮店里就说这些?讲起和尚来了。关于你自己的话题我想听,可是以后再说也不迟吧?为什么不先拣要紧的说呢?为什么不说你真正想说的话呢?为什么绕着圈子,偏偏不说你喜欢我呢?你在等我先给你暗示?像五年多以前那样?像我们还是个小孩子时那样?你想想,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我对你有什么不好?结果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如今还等着我主动说喜欢你?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已经读大四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吧?你为什么不说?你已经连续三次来找我了,还不是喜欢我?
“你说啊,好让我拒绝你。我不会直接拒绝你,那多伤人啊?我会说,咦,你不是有女朋友吗?那天从瓦文和日瓦他们那儿出来,在环路车站,你是这么说的吧?你有女朋友还说喜欢我,不大合适呀。
“可是,我听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不要一旦非常偶然地、非常有幸地被人喜欢那么一点点,就感到自己要被捆绑起来了。人家捆绑住你干嘛呢?为了你的自己都不够用的爱,还是你手里的小兔子、小野鸭和小鱼呢?你能给别人什么呢?你简直是猫一天狗一天。想想你刚才跟我比吃冷饮的那股劲头儿吧,夏冲,你追女孩的方法就是压倒女孩?让女孩抱着胳膊冷得浑身发抖?还有比你更蠢的吗?”
我无言以对,听着对面的黑暗里愤怒的呼吸声。
“给你一分钟,”戚敏说,“要么说喜欢我,要么走。”我知道这就是说出心里藏着许久的话的时候了。可是,我刚刚开口:“我一直……”便被打断了。“还有一句对不起!”戚敏吼道,“不是为了当初你跑掉,是为了我现在很冷!”
我坐过去,给她披上外衣,抱住她,揉搓着她的肩膀和胳膊,想让她暖和起来。可是,我们颤抖得太厉害了,与其说是在拥抱取暖,毋宁说是像酒杯里的两只冰块那么磕碰得嗒嗒作响。我想吻她。戚敏恼火地说:“你干什么?”最初,她确定无疑地是在挣扎,用指甲抓着我,愤怒的胳膊肘也捣在我的肋骨上,随后她不动了。她气咻咻地哭着。好冷的吻。冰凉的嘴唇,冰凉的舌头。那就像是两个雪人的吻,青蛙王子和白素贞的吻—在覆满冰霜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