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3324字
那是地下的一个密室。
密室里摆设十分简单,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个雍荣华贵穿金戴银的盛装老女人。另外一面墙下放着木头神龛,神龛上放着个红布封口的陶罐,陶罐前有个小香炉,小香炉里焚着檀香。
李公公穿着一身宫廷里的太监服,跪在画像下的蒲团上泣哭,哭声尖利而又伤悲,好像是死了亲人。
李公公边哭边说:“老佛爷,奴才对不住您呀,奴才该死!不能伺候您了!”
说完后,李公公沉默了,哭声也停住了。
过了一会,李公公突然站起了身,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哭了那么久,竟然没有流一滴泪水。
他目光哀怨,翘起兰花指,指着画像中的盛装老女人,像个怨妇一样说:“你这个老妖婆,老夫一直伺候着你,你高兴了,给我一个甜枣吃;你不高兴了,就大发脾气,把我当一只狗!老妖婆,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老夫现在也是皇帝了,你奈我若何!”
紧接着,李公公把身上的太监服脱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然后,他从神龛的抽屉里取出一条黄色的长袍,“哗”地抖开,穿在了自己身上。黄袍的正反两面都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穿上龙袍的李公公在密室里走来走去,神气活现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老妖婆,老夫现在也是皇帝了,你奈我若何!老夫从此再不伺候你了,不伺候了!你一定会被我活活气死吧!老夫就是要气死你,气死你——”
李公公边说边扯下了盛装老女人的画像,扔到地上,用脚踩着画像中老女人的脸。
他喃喃地说:“我不是阉人,不是!我现在也是皇帝了!老妖婆,老夫再不会在你面前低三下四了!老妖婆,你求我呀,求我我就放了你,否则,老夫永远把你踩在脚下,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老妖婆,你求我呀,求我呀——”
突然,李公公浑身颤抖。
他的眼神慌乱而又惊恐。
好像是鬼魂附身。
他跪倒在地,在画像中老女人的脚下,不停地磕头。
他哭着说:“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不应该冒犯你老人家的,奴才该死,奴才愿意一辈子伺候你,奴才舔你的脚,奴才给你当马骑,奴才是你脚下的一条狗……”
冬子看着李公公在密室里的表演,心中一阵阵的发冷。
他不知道那画像中的盛装老女人是谁,只是觉得李公公特别的瘆人。
冬子无法再看下去了,也害怕被李公公发现他在偷窥,那是李公公的秘密,一定不会想让任何人知道,冬子无法预料如果李公公发现了他,会对他怎么样,这样一个活人,比鬼还可怖。
冬子赶紧退了回去。
回到房间里,冬子躺在床上,心里还七上八下的。
李公公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有,另外一个地洞通向何方?
年关将近,唐镇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不少人从周围的乡村里进入唐镇,把一些土产拿到镇街上卖,然后换些自己需要的年货回去,准备过年。城门每天清晨打开,晚上关闭,这让一些人很不习惯。不过,唐镇人还是觉得这样十分安全,睡觉也比从前安稳了。从前这个时候,还是会有些外乡的土匪在黑夜里闯进来,抢东西回山寨里去过年,那些土匪大都是心狠手辣的人,弄不好,非但把东西抢了,还要人的命。唐镇邻近的那些乡村,都拥戴李公公当皇上,每个村都筑起了土围子,还成立了保安队,保安队都是李慈林的人,这样就形成了联防,土匪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还是有些外乡人进入唐镇收山货,准备把收来的山货倒腾到别的地方去卖,他们几乎都住在雨来客栈。奇怪的是,这些陆陆续续住进雨来客栈的异乡人都没有再从客栈里面走出来。
胡喜来看得最真切,每当有异乡人住进雨来客栈之后,都会在他的小食店里用餐,酒饱饭足后,就回客栈的房间里睡觉。胡喜来异常的纳闷,就是没有见他们出来过,水雾般在太阳底下蒸发得干干净净。
胡喜来会问余成:“那些住店的人怎么不见了?”
余成说:“有人来住过店吗?”
胡喜来认真地说:“有呀,他们昨天晚上还在我这里吃过夜饭的。”
余成说:“那可能是鬼在你店里吃了饭吧!反正我的客栈没有人来住过。”
余成的话把胡喜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唐镇人都知道,新年的正月初一是个好日子,李公公要举行登基大典。又是过年,又是登基大典,一定会有遣不散的热闹。唐镇人期待着,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登基,就是他们的祖上,祖上的祖上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重大的事件,还有许多人期待的是有大戏好看,这么重要的日子,李公公不可能不请大家看大戏,那个夜晚不应该寂寞,应该普天同庆。
上官文庆对李公公的登基大典漠不关心。
他心里牵挂的是李红棠。
李红棠出去几天了,也没有回来。他本来想让那个叫约翰的传教士给自己洗礼,希望天主给自己以及李红棠带来好运,可在一夜之间就找不到那个自称是上帝派来救苦救难的外国人了。
上官文庆想,他是不是上天去找上帝了。
他还会想,上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上帝能够看到自己吗,能够知道自己内心的伤感和爱恋吗?
上官文庆心里特别忧伤,脸上已经没有那标志性的微笑了,而且,身体在一天一天缩小,连同他的头颅。
他的头颅和身体每缩小一点,就痛不欲生。疼痛得在地上翻滚,没有人能够拯救他,哪怕是他慈爱的母亲!恢复正常后,他坐在地上,汗如雨下,目光迷离,气喘如牛。
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缩小?
本来他的身体就够小了的呀!
在跟随李红棠之前,他仿佛从来没有生过病,也没有任何的痛苦。
他十分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不可能有谁会爱他同情他,也不需要谁的怜悯,明白活着只能自己让自己快乐,所有的忧伤和痛苦都没有用,不可能让他变成一个正常的人。唐镇很多很多隐秘或者浮在水面的事情,他都知道,他总是用微笑看待发生在唐镇的任何事情,仿佛自己是一个超然的局外人,他的活着和唐镇无关,他只是大地的孩子。
他想问问不可企及的上帝,是不是因为自己动情了,身体才有了变化,内心才会如此痛苦,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是不是自己注定不该去爱,不该去接触美好的东西?
找不到约翰,他只好到土地庙里去跪拜,祈祷李红棠平安回来,带着她的母亲平安回来。到了下午,他就会站在城门外,一直往东面的山路眺望,期待着李红棠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路过的人,有的根本就看不见他,仿佛他是个不存在的人;有的人只是向他投来冷漠的一瞥,觉得他是个多余的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唐镇并不是上官文庆一个人忧伤,还有阿宝,他也十分忧伤,自从冬子进入李家大宅的那个晚上冻得半死后,他就郁郁寡欢,不太爱说话了。
有时,他会站在冬子的家门口,呆呆地望着门上的那个铁锁,想像着冬子把门打开,笑容满面地把他迎进去。有时,他会孤独地走出西城门,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唐溪边上,望着汩汩流淌的清冽的溪水,泪水迷蒙了他的眼眸,感觉冬子的声音穿过这个冬天雾霭,清晰地进入他的耳孔。有时,他会走向兴隆巷,站在李家大宅门口的那片空地上,耳畔传来婉转亮丽的唱戏声,少年的心沉浸在莫名的伤感中,无法自拔……
没有人在意他的忧伤,没有人在乎他的孤独,连同他的父母亲。张发强还是在家里不停地做着木工活,为了让家人吃上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而辛苦劳动;母亲忙着把丈夫做好的东西拿到街上去卖,对于儿子的变化,漠然视之。
王海花成天喜形于色,这个往昔极为平常的妇人,如今走在小街上也一摇三晃的了,人们见到她,也会笑着和她打个招呼。她还会时不时停下来,和别的女人聊上几句,动不动就说:“我家骚牯……”
李骚牯给她做了一身新衣裳,没有等到过年那天,就穿出来显摆。人们都知道,她十分得瑟,是因为有个出人头地的丈夫,都会心照不宣地笑笑,夸上她几句。
这天,王海花碰到了在街上卖菜的沈猪嫲。
李骚牯一直没有找过她,沈猪嫲心里不免有些怨气。
王海花招摇地走过来。
沈猪嫲心里骂了一声:“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家鸡变凤凰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猪嫲没有给她笑脸。
王海花注意到了她怨恨的眼神。
她走到沈猪嫲的面前,装模作样地说:“哟,沈猪嫲呀,是不是余狗子昨天晚上赌输了呀,那么不高兴。”
沈猪嫲冷笑道:“余狗子是赢是输,你管得着吗?老娘高兴不高兴,又关你甚么事?告诉你吧,就是李骚牯再神气,你也当不上皇后娘娘!大不了,李骚牯每个晚上多弄你两次,你就了不得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还管老娘高兴不高兴。”
旁人听了沈猪嫲的话,捂着嘴偷笑。
王海花的面子扫了地,脸红耳赤,一时语塞。她本来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妇人,本来只是出来显摆一下,没想到碰到了沈猪嫲这样没脸没皮的女人,一顿抢白就切中了王海花的要害,王海花无地自容。王海花十分后悔惹了她,这都是自找的。王海花想想,如果在街上和她吵起来,占不到任何便宜,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尴尬的境地,只好悻悻而去。
沈猪嫲出了一口恶气,对着王海花的背影大声说:“晚上让李骚牯再多弄你两回,明天再出来抖毛——”
说着,她呵呵笑将起来。
有人对沈猪嫲说:“你不要这样,小心有人抽你的嘴巴。”
沈猪嫲说:“抽就抽嘛,又不是没有被抽过!”
那人摇了摇头走了。
深夜,李骚牯潜回了家。脚都没洗,他就摸上了床,迫不及待地脱王海花的内衣裤。王海花紧紧地拉住裤带,不让他脱。
李骚牯欲火攻心,焦急地说:“老婆,你今晚怎么啦?”
王海花抽泣道:“我今朝被人欺负了,没有兴趣做。”
李骚牯说:“狗吊的!谁敢欺负你呀,他吃了豹子胆?”
王海花边哭边说:“就是那个多嘴婆沈猪嫲,她骂我还不算,还说你——”
李骚牯的手捏住了老婆松软的***:“她说我甚么?”
王海花说:“他说你是个没用的东西!”
李骚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她说我没用,我就没用啦?我有没有用,你最清楚了!”
王海花娇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还是不是男人!”
李骚牯伸手扯下了她的内裤,上了她的身,气喘兮兮地说:“好了,老婆,我到时候把这恶妇的舌头割掉,看她还胡说八道!”
王海花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不过,不要割她的舌头,把她的牙敲掉就行了。”
李骚牯剧烈运动起来,王海花嘴巴里发出了快活的呻吟。
李骚牯突然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红燕,红燕——”
王海花停止了呻吟,不解地问道:“谁是红燕?”
李骚牯意识到了错误,赶紧说:“你听错了吧,我喊的是你,海花,花——”
王海花这才继续呻吟,不过,好像不那么快活了。这时,李骚牯听到窗外传来阴冷的叽叽的笑声。李骚牯浑身颤抖了一下,身下的那家伙马上就软了,心里悲鸣:“你怎么就不能饶了我呀!”
李红棠回到唐镇的这个黄昏,夕阳把唐镇人家屋顶的积雪染得血红。
她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山道上时,等候在那里的上官文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多谢土地爷,多谢天主——”
他想跑过去迎接她的,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怎么也迈不动。
他站在那里,突然觉得身体又要缩小了。
他的头和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榨着,浑身的骨头嘎嘎作响,肌肉紧绷绷的,仿佛要爆裂。
疼痛,无法抑制的疼痛。
他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嗷嗷叫唤。
他不希望自己这个样子被李红棠看到,也不晓得她看到这个情景,会怎么样?
终于,疼痛消失了。
他又矮了一截,身体又缩小了一圈。
他可以感觉得到身体的变化,可怕的变化。
上官文庆不敢面对李红棠,在她将要临近时,拖着沉重的步履进了城门,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他不想让李红棠见到自己日益缩小的身体,也不想让她难堪,如果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李红棠会害羞的,她毕竟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其实,李红棠早就看见了他。
她可以感觉到上官文庆的焦虑和关爱。
她试图去接收他的爱,可是——
如果上官文庆不躲起来,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可怜的男人。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唐镇又有几个?
李红棠觉得特别对不住他。
她走进了城门。
这时,夕阳沉落了西山,唐镇阴风四起。
守城门的团练目不转睛地审视李红棠。
面对团练芒刺般的目光,李红棠加快了脚步。
上官文庆在一个角落里注视着她,心随着她的脚步而动。
游四娣还是没有和李红棠一起回来,上官文庆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一阵狂风刮过小街。
李红棠头上和脸上的蓝花布被狂风吹落。
她头上的白发和枯槁的容颜顿时暴露在黄昏的天光中,众目睽睽之下,李红棠无地自容,本能地用双手捂住脸,又慌乱地捂住头发,双眸闪烁着无助而又屈辱的泪光。街上的人也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李红棠会变成这个样子,宛若一个老太婆,在很多唐镇人眼里,她根本就不是李红棠,而是一个陌生人!
上官文庆心中哀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去追逐那被狂风刮跑的蓝花布,等他气喘兮兮地把那两块蓝花布捡在手上,准备还给李红棠时,她已经跑回家里去了。上官文庆决定把两块蓝花布给她送回去。他在走向李红棠家的过程中,听到许多人在街旁议论她。有的话还说得十分难听,说李红棠是狐仙附身了,说不定很快就会死掉。
上官文庆心如刀割。
他的身体每天都在缩小,李红棠的容颜每天在变老,他们都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无药可救的病,他们是唐镇最可怜的人。上官文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他想了很多,想不出个头绪,是不是和在黑森林的时候陷入腐臭的烂泥潭里有关?他无法确定。上官文庆宁愿把自己的病理解成因为思念所至,也许是心被李红棠带走了,他就一点点地缩小了。李红棠为什么会这样?上官文庆想,她的病是因为忧伤所致,自从她母亲失踪后,她就没有快乐过。忧伤是世间最残酷的毒药!
上官文庆来到她的家门口,面对紧闭的门扉,颤声说:“红棠,开开门,我把蓝花布还给你。”
路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瞟他,可没有人驻足观看,上官文庆和李红棠在这个年关里瘟疫般,让人躲避,谁也不想沾上什么邪气。只有阿宝站在上官文庆的身后,和他一起忧伤。
上官文庆轻轻地敲了敲门:“红棠,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你把门打开吧,我把蓝花布还给你,然后就走,我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的。”
李红棠哀绵的声音传来:“文庆,你是个好心人,你走吧,蓝花布我用不着了,真的用不着了,你快走吧,天就要黑了,你要不归家,你妈姆会心焦的。快归家去吧,不要管我了,让我自己静静,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上官文庆抹了抹眼泪,手里攥着蓝花布,悲凉地叹了一口气,他了解李红棠的脾气,她说不给他开门,就一定做得到的。他无奈地离去,边走边回头张望,希望李红棠会突然把门打开。
上官文庆走后,阿宝朝门里说:“阿姐,阿姐——”
李红棠来到门边,轻声说:“阿宝,你也归家去吧,阿姐没事的,你莫要担心。”
阿宝伤感地说:“阿姐,我想告诉你冬子的事情。”
李红棠的声音变了:“阿宝,你快说,冬子到哪里去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宝呜呜地哭了。
李红棠把门打开了,把阿宝拉了进去,然后又关上了门。李红棠用手擦了擦阿宝脸上的泪水,焦虑地说:“阿宝,莫哭,莫哭,你快说,冬子到底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