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闽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2704字
上,雪飘飘
天上飘起了雪花,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寂静。雪花渐渐地覆盖在枯草上,覆盖在三癞子的身上和头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墓穴里,紧闭双眼。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感觉到细微的痒,还有些许的温暖。就这样被温暖的雪花安静地覆盖或者埋葬,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三癞子在雪花飘飞中等待死亡。
远处的唐镇传来新年的爆竹声。
三癞子对过年的喜庆气氛已经麻木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飘飞的雪花中渐渐地死去。
有种腥臭的味道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拢过来……
几个月来,唐镇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户在大年三十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镇人企图用鞭炮的声音驱赶那些死鬼的魂魄。整个小镇充满了硝烟浓郁的味道。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今天没有打开棺材店的门,他只是在棺材店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后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时,没有人理会他,谁也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和他有什么关系。沉默寡言的张少冰也不想和别人搭茬,他回家的时候看到疯婆子胡二嫂赖在一个街角,蓬头垢面,傻傻地笑着。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儿子过年也没有回家。张少冰一阵恶心,目光迅速地从她脏污的脸上移开。
入夜了,张少冰和家人才开始吃年夜饭。
孩子们穿着簇新的衣裳,高兴地品尝着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张少冰却没有笑脸。他心里在记挂着好兄弟游武强。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游武强现在身居何处,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张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点酸,他皱了皱眉头。
张少冰瞪了一眼老婆游水妹:“今年的米酒怎么酿的,发酸!”
游水妹淡淡地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这样了。”
张少冰没有再责怪老婆,沉闷地喝着酒。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就到家门口去玩了。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雪让孩子们兴奋。他们在门口和邻居的孩子们闹着,无忧无虑的叫声让张少冰的内心更加沉重。
张少冰沉默地坐在那里,老婆游水妹和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游水妹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摇了摇头,就进厨房去洗碗筷了。张少冰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召唤。召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是那么的真切。
张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门。
大年三十的夜里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没有理会嬉闹的孩子们,独自地朝唐镇西边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显得落寞和孤寂。张少冰在覆盖着雪花的路上走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向河堤。
河堤上积满了厚厚的雪。雪花还在飘飞。张少冰站在河堤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热气。他往莽莽苍苍黑黝黝的远山眺望,眼睛里渗出了热辣辣的泪水。一阵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扑面而来,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号叫。张少冰身上骤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彻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许多黑影伸出干枯的手臂朝他包围过来。
张少冰哆嗦起来。他想转身回唐镇去,可他的双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
唐镇的鞭炮声不时的传来,但驱除不了张少冰内心的恐惧。此时,他听到了凄厉的歌声,这不是沈文绣生前唱过的那歌吗?张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张望,也许沈文绣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朝他歌唱。张少冰被凄厉的歌声逼得浑身颤抖。他喃喃地说:“文绣,你放过我吧,我本来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给你的——”他说不下去了,风凌厉地将雪花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快憋死过去。
歌声渐渐地平息后,张少冰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那百色的影子飘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桥,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对岸。
这个白色的影子是谁?
谁又会在这个节日的夜晚独自的进山里去?
张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脚步试着动了动。他内心一阵狂喜,终于可以走动了。张少冰不顾一切地朝张灯结彩的唐镇狂奔而去。他的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仿佛有许多鬼魂在追逐着……
张少冰回到家里,让游水妹把孩子们叫回家里,然后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孩子们都没有玩够,他们用奇怪而无奈的目光看着惶恐的父亲。往年大年三十,他们都会玩闹到午夜,开完门,放完迎春的鞭炮,才会上床睡觉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夜父亲会早早地把门关起来,不让他们玩了,况且,在这个南方山地,过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见的,孩子们见到雪,都欢喜万分。在这个家里,张少冰说了算,孩子们是不敢申辩什么的。
游水妹把张少冰拉到卧房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煞白?”
张少冰呼吸急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游水妹摸了摸张少冰的额头:“好烫呀,你到那里去了?一定是受风寒了!我去给你弄碗姜汤去。”
张少冰喝完姜汤,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给他盖好了被子。
孩子们在厅堂里玩着玩着,觉得无趣,他们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们弄到房间里睡觉后,就一个人坐在厅堂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能睡,尽管已经很疲惫了。她要等到午夜,开门放鞭炮迎亲,她怕张少冰起不来。如果不在这个午夜开门放鞭炮,那么新的一年会有许多不顺或者还会有什么灾祸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开大门,她看到张少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此时,唐镇有人开始放鞭炮了。
鞭炮声不一会就此起彼伏,整个唐镇热闹非凡。张少冰打开大门,凛冽的风和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张少冰咳嗽了两声,就点燃了竹竿上缠着的鞭炮。鞭炮炸响起来,游水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她的脸上露出了喜庆的笑容,她的内心在祈祷新的一年事事都顺利,棺材店的生意兴隆。
放完鞭炮,张少冰和游水妹进了屋,他把大门关上。游水妹关切地问道:“少冰,你好些了没有?”张少冰点了点头:“好多了。”游水妹说:“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张少冰不耐烦地说:“吃什么吃,睡觉!”
他们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是谁?”游水妹坐了起来。
张少冰也坐了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着。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个黑影,不禁打了和寒噤。
游水妹说:“我去看看。”
她正要下床,张少冰拉住了她:“还是我去吧。”
张少冰走到了大门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轻声地问了声:“是谁!”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是我,快开门!”
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溜进了皇帝巷的逍遥馆里。镇长游长水和逍遥馆的老鸨李媚娘以及两个乡绅在打麻将。因为这个晚上没有客人,游长水吃完年夜饭后就邀人到逍遥馆里陪李媚娘打麻将,平常时节,他们是不会在这里打麻将的,那样,谁还敢到逍遥馆来花钱嫖妓。逍遥馆里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股喜气。猪牯进入逍遥馆的正厅后,李媚娘第一个看到了他:“哟,猪牯队长来了,春香在房里等着你呢。”
猪牯对着李媚娘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李老板,谢谢李老板。”
接着,猪牯走到游长水跟前,嘴巴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游长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站了起来:“走,我们一边说去。”他们走到偏僻处,游长水神情严肃地说:“你真的看到游武强了?”
猪牯说:“我看到他后就一路跟着他,他真的进张少冰家里去了。”
游长水用手捋了捋胡须说:“他回来干什么呢?钟七也死了。他还想干什么?”
猪牯说:“我已经派人盯住张少冰家了,镇长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去把他绑来!”
游长水考虑了一会儿说:“先别打草惊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你先让人在暗中盯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不要让他发现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猪牯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去了!”
猪牯匆匆而去。
猪牯走后,李媚娘笑着对游长水说:“猪牯和你悄悄的说了些什么呀?”
游长水笑笑:“没什么,没什么!”
坐在游长水对面的那个叫王秉顺的乡绅也笑笑:“继续继续,我们还是接着打麻将吧,游镇长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另外一个乡绅也说:“就是,接着来,接着来!”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了一下:“好吧,我不问了,接着来吧。这个猪牯的确比钟七那王八蛋好,对游镇长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讲道理,每次来逍遥馆,都有礼有节的,还给现钱!我对他说了,春香就是他的,谁要也不给,无论他来不来,都给他留着!”
游长水打出一个二饼说:“哈哈,媚娘是在帮我呀!”
麻将桌底下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游长水心里还是担心着会在这个夜里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说不出口。
王秉顺看游长水打出那个二饼,油亮的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用十个粗短的手指推到了自己的牌说:“和了——”
李媚娘吸了口水烟说:“王胖子,你今天走了什么运,怎么总是你赢——”
王秉顺意味深长地说:“好运还在后头呢!”
谁也听不出他话中隐藏的深刻含意。
雪花飘飞。
三癞子被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过来。雪花早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和头脸,只有两个鼻孔周围是湿漉漉的雪水。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在此之前,三癞子觉得自己在朝云端里飞升,很多小鸟雪花般在他的四周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叫。他感觉自己是在升入天堂。他很奇怪自己如此污浊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天堂,也许是老天对他的眷顾,或者说是一种怜悯,他生前活得太苦了,死后要让他上天堂。
三癞子从鞭炮声中醒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美丽的梦。
他根本就没有死,还躺在墓穴里。
他动弹不得,体会不到温暖或者寒冷。游丝般的鼻息像雪花飘落的声,那么轻微,可他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这让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间。唐镇节日的喜庆离他是那么的遥远。在这个夜晚,谁能够记得他这样一个在墓穴里等死的人?
三癞子闻到了腥臭的味道。
他心里暗暗吃惊,那里来的这股腥味?
三癞子还是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力如此的强大,在墓穴里躺了十几个时辰了,竟然没有在寒冷的雪天里冻死。但是他没有一点生存的欲望了,他想自己会死的,现在醒来,只是回光返照。他没有一点恐惧感,仿佛死亡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
就在这时,三癞子听到了脚步声。
有谁会在这个夜晚来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脚步声“咔嚓”“咔嚓”地由远而近。
三癞子虽然坚定了赴死的决心,可他的心还是随着脚步声提了起来。脚步声在墓穴前停了下来。三癞子知道来者站在上面俯视着他。三癞子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就在几秒钟前,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压迫着三癞子。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死亡。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三癞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的雪光。
他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站在墓穴旁边。
这时,三癞子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他很清楚,只有死了,他才不会再有恐惧感,只要他活着,恐惧就会像毛发一样附着在他的身上。飘飞的雪骤然停止下来。风也隐藏在夜的深处。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死寂。三癞子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的双手还抱着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他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不一会,三癞子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细微而又清晰的呼吸声。
三癞子张开了嘴巴,想说什么,有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嘴巴里滑了下去,经过喉咙,进入了他的腹中。三癞子心里暗暗地叫了声:“不好!”这时,三癞子听到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看到墓穴上面一个白影飘过。
难道自己永远不能躲避那个白影?
她不是被杀死在县城外的刑场上了吗?
那从喉咙里滑下去的东西在他的肚子里窜来窜去。他想吐,可吐不出来。肚子疼痛起来,像肠子被一截一截地咬断。这种滋味生不如死。为什么他每次铁了心想死都死不掉呢?疼痛让三癞子浑身火一般燃烧着。他已经僵硬了的四肢活动起来,死亡渐渐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中的恐惧。
活着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无所知。
命运的绳索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里残酷地拉了回来。
三癞子抱着肚子在墓穴里打滚。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穴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趴在雪地里,借着雪光,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白色的影子蒙着脸,那身影和被杀头的凌初八一模一样。
三癞子绝望地喊叫道:“你为什么死都不放过我——”
白色的影子冷笑了两声,朝唐镇方向飘去。三癞子的肚子顿时不痛了,但是那东西还在他的肚子里,他的肚子还是胀胀的。三癞子着魔一般,跟在白影后面,身体也飘了起来,飞快地随着白影掠过雪野,进入了唐镇,然后穿过唐镇硝烟迷漫的小街,朝县城的方向飘去。那时,唐镇的人已经放完迎春的鞭炮,关门睡觉了。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初一,天气冷得出奇,到处都是皑皑的积雪。唐镇人有个规矩,正月初一这天不能沾荤腥,吃素,而且要到庙里敬神。这天也没有人走亲戚。唐镇人习惯在这天睡懒觉,到半晌时分,小街两边的人才开始把门打开,才有人在街上走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积满了雪,雪上面都是晚上放鞭炮时留下的纸屑和残硝。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冽风中飘摇。小街上的店铺都关闭着,没有人会在这天开店门做生意的。唐镇的小街在大年初一这天显得冷清,只有从大年初二开始,才会热闹起来,因为每家每户都会有客人上门拜年,吃酒席。
到了正午的时候,三癞子神色凄惶地走进了唐镇。
没有人会注意他,他走到了画店的门口,抬头望了望阁楼上的窗,窗门是关闭的。他推了推画店的门,画店的门被一把黑色的铁锁锁着。三癞子转过身,看到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胡二嫂,蓬头垢面的胡二嫂往嘴巴里塞着什么,三癞子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生地瓜。三癞子咽了口口水,他的肚子也饿了。如果胡二嫂不疯,她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
三癞子想着想着就朝胡二嫂走了过去。
三癞子从胡二嫂的旁边进入了她洞开的家门。
三癞子在胡二嫂的家里找出了一根地瓜,洗都没洗就啃了起来。他也和胡二嫂一起坐在了门槛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生地瓜。奇怪的是,三癞子没有去镇东头的土地庙,那曾经是他窝巢的地方。那里今天一定十分热闹,还有很多供品。三癞子和胡二嫂俩人此时就像一对饱经风霜的姐弟。路过的人都用冷漠而古怪的目光瞟他们。
三癞子吃完那条生地瓜,肚子渐渐地鼓胀起来。他站了起来,又走进了胡二嫂的家里。在胡二嫂的厨房里,三癞子找到了一把生锈了的砍柴刀。他握着砍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后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来到了画店的门口,目光落在了门上的那个黑色铁锁上。
胡二嫂这时叫唤起来:“文绣,你饶了我,饶了我吧,我再不嚼舌头了,应该我去吃屎,我去吃屎——”
胡二嫂疯病又发作了,她站起来,在小街上踉踉跄跄地边叫边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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