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8592字
林妈妈为这件事烦恼得心里又憋闷又委屈,此时听了儿子的话,哭不得笑不得,伸手去抚儿子的头,又高又大的儿子,要她微微欠起脚跟才能拍到:“有一个这样好的儿子,真是前世积来的福气。”她走到一旁伫立的岳家祖孙俩身边,跟岳奶奶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商量眼前要做的事。林风留在当地,眼睛扫到那个姑娘岳好也要离开,他走到她身旁,对她笑道:“我是林风,不是林岩。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你会写字吧?”
他等了好久,眼前的岳好才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在他脸上逗留了一秒。这短暂的一秒,林风知道她是在努力地分辨自己与大哥林岩之间的不同。
林风走到车里,从里面拿出纸笔,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在北京的地址,走过来递给岳好,叮嘱道:“婚礼过了,我立即就要回学校。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要是你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就给这个地址写信。我会给你回信的。”
他说完了,见岳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他心里暗暗叹息,伸手把纸条塞进她手里,自行进屋去看视母亲。
屋子里的林妈妈和岳奶奶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因为孙女摆脱了当未婚妈妈的身败名裂的下场,岳奶奶也没有那么固执了,很通情达理地同意了林妈妈的想法。婚礼就定在后天,随便请几个街坊吃饭,顺便作证,等到林风开学走了,岳好要是愿意,可以到镇子里林家去住。
岳好一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听着长辈在那里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只对最后一条小声说了一句:“我不去镇里。”除了奶奶,林家母子都没听见她的话。岳奶奶把脸微侧,那深深责备的目光把岳好接下来的话堵在口里。可她要是搬去镇里,爷爷奶奶怎么生活呢?谁来煮饭?谁来给爷爷翻身,换洗衣服,喂他吃饭?奶奶腿脚病犯了的时候,谁给奶奶烧热水烫脚灌水瓶呢?
她这些担忧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她从奶奶目光里的深意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到了最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的关头,她的一言一行,不经过奶奶的允许,就都是犯傻气。
他们一家,除了个子小小的奶奶最聪明,自己和爷爷都笨笨的。从小到大,磕巴和傻丫这两个外号,一直跟随着她。最初听见附近同龄人唤她这两个外号时,她还不停地哭,痛苦不堪,后来她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确实是磕巴和傻瓜的事实,在无力反抗的无奈与屈辱中,她转向了自卑与自闭——她长到十六岁了,但从未有过一个玩伴。
除了如寄——住在山上苹果园子里的如寄。
她不知道如寄的真名字,只知道他比自己大三岁,他本来住在城里,但是从去年苹果开花开始,他就一个人搬到苹果园的楼房里去住了。奶奶说,这个坐着轮椅的如寄得了一种活不长的病,到乡下静养来了。
对于她生活里即将发生的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她心里既害怕又抗拒,恐慌成一团的内心这时候想到了唯一的朋友。在沉默中,终于等到林家母子离开了,她快速起身,向苹果园跑去。
这个世上谁都不愿听她讲话,因为她又笨又结巴,简单的事都说得缠夹不清,但是如寄愿意听,他总是笑着说他一个人在园子里住着,最爱的事就是有人来跟他聊聊。
她跑进苹果园,穿过一排排的植株,在尽头的空旷处,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他。他苍白瘦削的手正捧着一本书,低头专心地读着。
听见她的脚步声,如寄抬起头。他的脸跟他的人一样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带着末日将近的病态,但他的额头、鼻子和脸颊,却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似乎是参透了生死的宁静,只需看一眼他的脸,就能让一颗跃动激愤的心找回宁和的频率。
奔跑而来的岳好就是这样,她看见了如寄,紧张的脸上绽出了一抹笑容。
如寄静静的脸上,一双灵活的眼睛尚有神采,此时这双眼睛因为看见岳好而微露一抹笑意。
“你做好饭了?”如寄问岳好道。他们俩在过去的一年常常聊天,如寄已经知道岳好的日常作息规律了。
岳好点头,跑过来坐在他身边。她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不堪,浑身上下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坐在书卷气的如寄旁边,反差明显,她不得不抱歉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烧火……”
如寄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岳好很是羡慕。如寄道:“你爷爷奶奶身体怎样了?”
“爷爷现在连侧身都不行了,奶奶的腿昨天半夜又把她疼醒了——”岳好叹了口气。
如寄点头,他手里的书合上,看着眼前一排排的果树,陷入沉默中。如寄这样的人,总是沉默居多,说话很少。岳好喜欢如寄沉默的时候,那时候看着他,仿佛自己就能从如寄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望向这个世界。那些自己琢磨不明白,常常痛苦不堪的生活和苦难,若是在如寄的眼睛中望出去,是不是会变得轻松些?
生下来就半身瘫痪的如寄,随时会因为心脏衰弱而丧命的如寄,在认识他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竟是他开导她的次数多些。
“他们要是过世了,你可以搬过来跟我住——要是那时我还健在的话。”他后来道。
“我……我就……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岳好的结巴,在跟如寄说话的时候是最轻微的,但今天她心情有些激动不安,所以结巴的情形严重了“别紧张,放轻松。”如寄看着她,温和的眼睛像是春日暖阳,岳好只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很顺畅地说:“我奶把我嫁给镇里的林风了。”
如寄有点惊讶,奇道:“林风?是那个在北京读书的林风吗?”岳好用力点头,依稀记起林风给自己的纸条上写着北京的地址。“你怎么会跟他结婚呢?”他实事求是地问。岳好对他从不隐瞒任何事,但沙滩上导致自己怀孕那一幕,太让人羞愧,她宁愿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想起。忘了,彻底地忘记,一直是她对付痛苦的法子。
所以她不肯和盘托出,只摇头低声道:“他不得不娶我。”
如寄了然地点头,后来道:“我见过林家兄弟。”岳好惊讶了,足不出林的如寄,竟然见过林家人?
“我父亲与继母跟林嘉树在城里的房子离得很近,我在城里住的时候,见过林家兄弟。”如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过世了,如寄父亲很快娶了新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如寄在城里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曾经说岳好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亲生的妹妹一样。
他深深喘了口气,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落寞,低声道:“我很羡慕他们兄弟的身体,我在面对高大健康的他们的时候,会更多地想到死这个问题。”
岳好心头一跳,像是每天面对死亡阴影的人一样,她最害怕听见这个死字。她看着如寄,像是第一次发现,他的脸瘦得只剩下皮与骨头,青色的血管从他白皙的皮肤下突出,隐隐可见,而他在盛夏的暑热中尚穿着厚棉衫的上身,肩膀处已经空得只剩骨头了。
如寄,奶奶,爷爷……她最在意的人为什么都要死呢?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流出了眼泪,等到发现了,才想起用手背去擦。如寄看着她,摇头叹道:“不必伤心,人活着,就有一死,就如《圣经》所说的‘你本是尘土,你仍要归于尘土’,这不过是生命的一种最自然重复的形式……”
岳好完全听不懂,她只知道如寄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自己太笨,听不懂罢了。
爷爷,奶奶,如寄,死亡……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般,不停地流,她已经不擦了,在如寄面前,她放声地哭了个痛快。在这里没有人笑话她口吃,没有人笑话她又笨又蠢,也没有人嫌弃她又脏又乱——她是个跟别人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有她的喜怒哀乐。如寄,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为什么老天爷也要夺走他呢?如寄任凭她哭着,平静雪白的脸上渐渐地有些动容,后来他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会为我哭泣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岳好抬起眼睛,她因为这句话心里激动万分,原来自己真的是他的朋友?
欣喜之中,她渐渐感到了骄傲,十六年自卑自闭的生活里,她第一次体会了骄傲那能让人把头高高抬起的力量。如寄这样的人,把她看做是朋友!她敢担保如寄不会把单丽丽、颜丹这些女孩当成朋友的,聪明的如寄,能做他的朋友,该是多么困难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
“所以有一天我死了,你千万别哭……”如寄说到这里,看岳好要说话,他淡淡一笑,打断了她道,“你不了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如寄,其实我本名叫向福来,福气多来,但是我从生下来,就懂得我这一生,只不过像那寄居在残花上的浮尘罢了,一点小风吹过,花落尘散,好像不曾来过……”
岳好听了这话,不解地看着眼前瘦削的朋友。她十六年太过稚嫩的生命,从未慎重思考过死亡这个沉重的命题,她既思考无力,就想从自己有限的常识里去寻找自己对死亡的印象,不由得想起沙滩上那一堆堆的坟包来,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不要你死!”她恐惧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了?”
“我不要你孤零零地在棺材里腐烂!”她越想越害怕,由如寄想到爷爷奶奶,想到他们都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见不到天日……她抱住了头,恐惧得浑身发抖。
“傻瓜,别怕。”如寄伸手抚着她的头。他静静的声音通常都能让她平静,可今天,她想到这只安抚自己的手终有一天会变成白骨,手上的温度,眼前的这具躯体,都将消失——她只感到恐慌和绝望像是卡住了自己的喉咙,无法可想,无处可逃,整个人都怔住了。
“你不要害怕,若是死了,我只有高兴。”如寄淡淡地说。
她不想听,可是如寄的声音是那样无波无澜,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她苍白的朋友,听他接着说:“我从生下来就被困在轮椅上,我不能到处旅游,不能上山,不能下海。可是我有头脑,我能,从书里我知道了这世界上有瑰丽奇伟的山川,有浩瀚无边的大海。我在脑子里想象着它们的样子,想象着我自己的灵魂能飞入那些山,那片海,无拘无束地日夜飞舞……可是我不能,我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具身体中,我只能坐在这轮椅上,日夜看着眼前这片林子……”
他所说的话,岳好只能听懂一半,可那懂了的一半,已经足够让她不停地啜泣,心中除了懂得,还生起一丝崇拜,一丝怜惜。在这个日头斜挂林梢的午后,一个十六岁懵懂的少女,彻底地为另一个充满智慧的生命而折服。
“所以你知道,身体不过是牢笼,困住自由的灵魂的牢笼。”如寄接着说道,他满是神采的眼睛看着远方蔚蓝的晴空,悠然道,“唯有死了,我才能挣脱这甩不脱的监狱,开始一种另外形式的生命。”
“什么叫另外形式的生命?”岳好不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