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7422字
她猛醒过来,一下觉得夜已很深,她得赶紧登路,她回石窟里取了小背包背在后背上悄悄走了出来。她急忙地走着,爬上广寒岭,这时,黎明的微光出现在前线,也出现在后方。王亚芳走在险峭山峰上开出来的一条冰封雪冻的道路上,这是直通前线的一条路,这是支援前线惟一的一条路。在这儿,一丛山峰衔接着一丛山峰,一片林海紧挨着一片林海,这条路得穿过莽莽森林。森林里面连黎明的微光也渗不进来,只是黑漆漆一片,树林下横七竖八地堆着发霉的朽木,树顶上遮满了银色的冰凌。王亚芳没有畏缩,没有恐惧,只在深深的积雪中跋涉前行。她只听见一片狂涛乱滚的松涛声。她的脚步蹬到雪堆下面沤烂贼滑的树叶子上,一滑一溜,她的身子也跟着一歪一斜,她张开两臂保持着平衡。部队辎重队,担架队,整天整夜从广寒岭这儿拥过去,拥过来,面前踏出一串脚窝,随后又给雪封住了。黑森森的树林探处,有野兽在咆哮,偶然间啪啦一声,一只赤红的狐狸像一团火球,从雪路上横滚过去。王亚芳热汗湿透棉衣,好不容易挣扎到山顶,她可没料到好像整个宇宙把风云雷电一切一切大自然的暴力,都堵塞在隘口上,竟一下把她滑倒。她爬起身,要向前冲,一下又把她吹得踉踉跄跄倒退了十几步,好容易抱着一棵树,才撑着身子。这时,她灵机一动,倒着双手,攀着树,一步步前进,到了隘口她改为匍匐前进,由于减少了阻力,她只觉得背上像压着山峰。大风奔腾而来,横扫而过,她终于爬过隘口。她为了胜利,而得到莫大快感,于是她站起来,谁料风暴这时狠扑过来,从背后猛击一掌,她两脚一时站不牢,地面又冻得像镜面一样滑,她一下跌倒,就顺壁陡的路面向下滑去。她想抓住什么,可是这儿没有任何能挂手的东西,于是她身不由己,恰好向悬崖那边滑去。下面就是横崖乱岗,万丈深渊,一跌落下去就得粉身碎骨,急!危急!后面突然有一个勇敢而又机巧的人跑上来,扑过去,一把从悬崖边拉回,正在这危险关头,把她抱着,两人抱作一团,那人用力一滚,从悬崖那边向山根滚过去,滚到另外一边山岩底下。这时风雪更加猛烈了,像浓烟密雾,遮得整个天空地下,万壑千林,一个劲儿呼啸不停。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影影绰绰在雪雾里出现,她们互相挽抱着,挣扎着,在和风雪搏斗,雪雾一下把她们遮没,一下又将她们显露。这样她们下了峰巅,拐了一个弯,这儿风轻雪静,晨光明亮。王亚芳一下伸开两臂紧紧拥抱着这位朝鲜女青年,她气喘吁吁随声说着:“高斯米达!高斯米达……”这时她才看出这个朝鲜姑娘的脸,有着朝鲜人特有的温柔与妩媚。但就是这样一个温柔与妩媚的人,在难关头,那样顽强,这是整个朝鲜人的性格。谁知这姑娘倒噗哧笑了一笑,她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同志!真险啊!我得谢谢你,你们为了我们……到我们这儿冒着危险,拼着命啊!我叫金玉姬,你呢?”“王亚芳。”可是,她没有说她们这一刹那间的亲密,完全没有必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亚洲的‘亚”,芬芳的‘芳”。”金玉姬又蹦又笑,“……啊!亚洲芬芳……”又一把抱住王亚芳,把脸挨到王亚芳脸上。王亚芳心想:“要不是你,我就完了!”可是她真正想的是:“我真爱你!我真爱你!”金玉姬好像已经明白王亚芳心里的话,王亚芳从金玉姬美丽流盼的眼珠上已得到回答:“我真爱你!”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救出另一个人的生命,于是两个生命融合在一起了。这只有年轻女人仔细而聪慧,才能这样心心相印。就这样手拉着手,望着,笑着,她们两人的脸都冻得绯红。王亚芳突然想到赶紧到野战医院,可是她不好意思先开口,就问:“你到哪里去?”
“哎呀!真是的,一我得赶紧追赶我们的担架队。”这一说,王亚芳才注意到金玉姬穿的不是齐腰短袄长拖地裙,而穿着朝鲜妇女劳动时才穿的短装,短短的棉上衣和一条扎紧裤脚的黑色长裤,“你呢?”“我到松谷里。”金玉姬两手一拍,“好极了,那是我的家,你住到我家里,我妈妈叫朴贞淑,她会好好招待你。”她拉着王亚芳走近山崖,立即指着下面万壑丛中一条曲曲折折、一片深蓝色的松林,“你等我回来!”“好。”
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欢乐,洋溢在两颗心上,王亚芳和金玉姬相互看了看,又亲密地紧紧地拥抱一阵,然后分手了。
王亚芳下山时,感到特别的舒畅和欢欣,脚步轻松,心里还荡漾着与金玉姬相识的甜蜜感。到了峡谷底下,在一间朝鲜农家‘里找到院部,向院长、政委报了到。政委不知是因急忙进入朝鲜战场而没有时间剪理,还是有意留下一抹胡子,他端详了一下她,从小胡子下露出亲昵的微笑,说:“过广寒岭你没给狼吓得哭鼻子吧!”王亚芳不服气地挺了一下胸脯,倔强地反驳:“你吓唬人,根本没看见狼……”她为此争得脖颈通红。老政委似乎没注意,只一个劲嘟嚷着:“没给狼叼走就好!没给狼叼走就好!一不过你应该找一根木棒,拿在手里就好了……”这一说,使得王亚芳脸又红了,不过这不是出于不服气而是出于羞涩……她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心里想:“我真没经验,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时老政委朝她安慰地笑了一下,说:“你爬了一夜大山,找个地方去睡一个上午,一定要睡……”他没有说完就又忙着接电话去了。王亚芳这时有一种回家的温暖之感,她敬了礼,走出门口,一啊!真是松谷里,松林,密密匝匝把整个山谷染成蔚蓝色的王国。她按着金玉姬说的方位,爬过一条平坦而满是深雪的小山岭,走过曲曲折折的道路,在一个路口上找到一处农舍,她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就悄悄走上木板的台阶,悄悄拉开一点门缝,这时,她被白雪刺得两眼看不清,只好低声喊:“阿妈呢!”
她又听到中国话:“孩子!进来!”决进来!”
门拉开,一个扎着白头巾的老妈妈从一阵白蒙蒙的热气里出现了,王亚芳觉得两双温暖的手亲热地把她拉进屋去。这时,她定睛一看,这是一个矮胖的老人,但她立刻从有着慈祥皱纹的脸上找出了金玉姬美丽的模样,她就按着朝鲜的礼仪向老妈妈深深鞠了一躬,叫了一声:“朴贞淑妈妈!”朴贞淑看着这个俊秀的中国姑娘,又是快乐又是怜惜。她也顾不上问她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就一阵忙活,把王亚芳的栽绒军帽取下来,把帽子上厚厚的一层冰凌全都抖落干净,又举起笤帚把浑身上下的冰雪灰尘扫得一干二净,这是多么巨大而深情的温暖呀!王亚芳这时就踉女儿回到亲妈妈面前,只是傻乎乎地吃吃地笑,不知说什么是好。最后妈妈把她从灶间拉到相联着的睡人的房间。这里有一层比灶间要高一层的房间,地板上面铺着清凉的炕席,老妈妈让她坐在地板上,就伸手给她解鞋带。她连忙自己解掉。老妈妈一下把那深筒靴脱掉,一把握住王亚芳那纤细柔软的脚,一下愣住了。一她在雪地里跋涉,雪从靴筒灌进,袜子也已经湿得像一冰疙瘩,王亚芳不但一点也不知道,还觉得很有意思。谁知就在这时,她感到老妈妈全身都在颤抖,她着急地叫着,“妈妈!
妈妈!”这时老人抬起脸,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老妈妈眼中噙着泪水,但是老人像是不肯破坏这欢乐,而又强忍下去了,给她脱掉两只冰冻的袜子,露出王亚芳冻得通红的细嫩的小脚掌。这时,王亚芳有点害羞,连忙穿上老妈妈给的一双布鞋,按着老妈妈的指令,爬到炕席上坐下。这时,忽然闻到一阵甜香的气味,老妈妈给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稠米汤。王亚芳接过来趴在小矮脚炕桌上喝,谁知喝了一半,她头一歪,歪到左手背上就睡着了,手上的碗一歪,剩下的米汤泼在桌面上。一她实在太累了,实在太困了。朴贞淑老妈妈看在眼里,十分心疼,赶紧过去,把王亚芳抱起来,放在靠墙边的地方,给她垫了枕头,盖了棉被。老妈妈看着这个中国女子,睡得死沉沉,什么都不知道了。的确,王亚芳这睡眠的姿态很美,弯曲的身子,娇柔细软,她的面孔是那样安详,文静,长长的黑眼睫毛纹丝不动贴在下眼帘上,从鼻孔里发出微微的恬息。老妈妈从心里真是疼爱呀!她看着看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褶皱的脸颊滚滚而下,她伸出两只手赶紧捂着自己的嘴巴,惟恐发出声音,惊醒这姑娘的酣梦。……朝鲜男人特别刚武,女人特别柔情。可是,这时朴妈妈为什么这样痛哭,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为中国姑娘的命运?
是为自己的命运?
不,‘她既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别人。她想起几十年前那黑色的灾难时日。那时,她比她还年纪幼小多了,跟着爸爸、妈妈冒着滚滚的烟尘,越过鸭绿江,踏进长白山。日本人凶残毒辣,杀人放火,一祖国被灭亡了,但倔强的朝鲜人没有屈脤。后来,她们全家在金日成将军的领导下,参加游击战争……朴妈妈想起自己怎样伸着小手向妈妈说:“我饿!”妈妈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咏脊骨,一面说:“忍一忍,忍一忍……咱们会挺过来的。”朴妈妈想起自己怎样也走不动了。妈妈脱了她的鞋子一看,她的脚掌上全是血,妈妈呜的一声哭了,哭得好伤心呀!可是队伍在冰雪里急速行进,妈妈就把她背在宽大慈祥的脊背上。她就朦胧睡去。后来,由于爸爸病重,他们一家人就在松花江边上的桦树林子落户,爸爸死了,妈妈领着这个独生女儿度曰一她们似乎成了一个中国人,但那不屈的朝鲜的心,却时时激励着母亲和女儿,忍耐啊!忍耐啊!忍耐着饥寒贫困,忍耐着亡国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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