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12398字
在飞机上,王亚芳把林楚楚买的雅致轻巧的装了苏雪梅骨灰盒的铝质手提箱珍重地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下面,这样,于飞就把靠近舷窗的座位让给王亚芳了。
飞机一飞到太平洋上空,暴风雪一扫而光,天穹一片淸碧,金黄色的晨光,透过舷窗落在王亚芳脸上,这使她的内心觉得十分温暖。太平洋,多么可爱的太平洋呀!大海无波,一望无际,但仔细看时王亚芳看到细细的波涛,像袅袅涟漪,亮晶晶的闪闪发光。她发现整个大自然不是静止的,而是活动的,但这运动又如此整齐有序,真是神妙无穷啊!王亚芳、于飞好像从一场厮杀中冲出来,多么想静一静呀!于是他们俩人靠在椅背上,闭上两眼。飞机飞得平稳极了,在不知不觉中,好像有一种轻微的“嗡嗡”的声音,你认真去听,其实是什么都没有的。整个宇宙都平静得没有一点声息。隔了一段时间,于飞侧过头来望着太平洋,金黄色的太平洋突然变成了红色的太平洋,一个念头突然升上心头,哎呀!这段不平凡的生活中的一切一切,不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吗?
整个大海变成一片朱红,苍茫无际的朱红,一时之间于飞不知是怎么回事,转念凝思,他才想到夕阳落照把太平洋映成一望无际的红色,这太宏伟、太壮观了。他心想:“这红色我在那儿看到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在汤姆林家,关上灯,他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一忽然想起什么,是什么?从刚才那杯威士忌他想到在飞机上看到红色的太平洋后,曾经想过:“这红色我在哪儿看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现在他忽然十分明确地肯定:“这红色在这里!”“这红色在这里!”一个矫健婀娜的女人,正是王亚芳,既不协调,又很协调,在冲天而起的烈火中,她整个人像火一样红,像火一样亮。
这两个刹那所想的,都是王亚芳。
不过,现在看到的红色,不是当时从飞机上看到的夕阳的朱红,而是黎明的鲜红,夜间从西雅图起飞,现在下面的大海像一片红色的琉璃镜片,又亮,又艳。太平洋真是有一种巨大无比的魅力,这不是海,而是飘浮着的无边无际的红玫瑰。
于飞看看王亚芳,她闭着眼睛,但显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坐着。现在往祖国方向飞翔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一段时间,她的内心经历了多少曲折复杂,艰难苦涩,她是回味着辛酸,还是回味着甜蜜?
于飞怜惜着、关怀着王亚芳,他自己却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不知飞行了多少时间,王亚芳不想惊动于飞,一唉,他到美国来本可以度过一些安静的日子,为了寻觅祖先的骨骸,也许滋生出很多的悲哀。可是,谁也料不到他却跟着她卷进苏雪梅这一场灾难与祸害,她又想起在汤姆森家自己患休克,那个日夜,她知道于飞守在他身边,连一瞬间也没合过眼。唉!你呀!现在应当让你休息一阵,哪怕一阵,一种眷恋之情,像一杯清水在微微、微微地荡漾。王亚芳一动不动,静静地守着于飞,幸亏那场休克恢服了自己的精力。现在应该让于飞休息休息,她轻轻按动于飞舱座扶手上的一个按钮,这使得椅背缓缓向后面倒下。这样于飞可以睡得酣适舒爽一些,王亚芳由于害怕惊醒于飞,觉得自己粗手粗脚,其实得益于医生的轻巧敏捷的习惯动作,于飞依然睡得发出轻轻的呼吸……可是,机舱究竟不是病房。
王亚芳很骇怕地听到一阵轮子旋转的声音。
糟糕!这下可不行了。
一个温柔婉转的女人的声音。
一位身体很苗条的上身穿着紫蓝色衣服,头上戴着紫蓝色贝雷帽的空中小姐把一辆餐车推到跟前来了。
王亚芳十分不忍心,但是又不得不轻轻拍了一下于飞的膀于飞猛然醒转过来:
“哎呀!我怎么睡得这样死沉沉的,真对不起!”他朝空中小姐道歉了一声,连忙把椅背扶直。
王亚芳替他从扶手上拉出餐台。
他有点惭愧地朝王亚芳笑了笑,说:“我睡得不太久吧?”
“不算太久,有一个多钟头,为了我,你太累了!”
空中小姐递过托盘,问要什么饮料,王亚芳要了一杯咖啡。于飞朝王亚芳笑了一下,王亚芳已经明白:“我是神经科大夫,我想喝一杯酒对你有好处。”于飞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要了一杯白兰地,他浅浅饮了一口,感到无限舒爽。他们俩人在太平洋高空上,都感到食欲很强,于飞挥动一次性的刀叉,把肉羹、生菜、沙拉,还有一道酱鸡腿,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王亚芳可没有他这么好味口,只把生菜吃掉了,然后在一个鸡蛋上撒了一些盐花,就着黄油夹面包,吃了下去。在饮咖啡时,王亚芳才给香喷喷的味道提起神来。当空中小姐把托盘送回餐车,于飞干了最后一口酒,把空塑料杯递回去,当他刚把餐台推进扶手,忽然听到后面座位上响起人声,在叫:
“老首长!”
他十分疑惑,不知是谁在叫,又不知叫的是谁。
但,他还是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材中等、穿了深灰色西装、打着一条紫色花纹领带的中国人,于飞一下愣住了。
这人站起身子扶着于飞的靠椅,探过身来:
“您忘了一我是陈永进!”
于飞在旅行途上从来是穿夹克的,他连忙站起身跟陈永进握握手:
“从前都穿军装,现在你这考究的打扮,谁敢认你。”
陈永进有点难为情,说道:
“老首长!原谅我吧!我是随从一个贸易代表团来谈生意的,跟那些美国富商混在一起,有什么办法呢!”
“应该,应该,看来你也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了?”
“别拿我逗乐子了!”
“咱们可几十年没见面了,甚至连你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隔行如隔山,我也到处打听过老首长……”
“别老首长、老首长的了,怕我应该称呼你董事长了吧?”
说到这里,朝鲜战场上的往事一下兜上心头。
于飞觉得只顾跟老部下说话,倒忘了真正的主角坐在身边,真不应该,便连忙介绍:
“这是我的老伴王亚芳。”
陈永进一眼看到王亚芳,立刻心灵为之一震,他脱口而出:“我们在西雅图,跟美国人做一笔木材生意,有一天看电视,我看到了华盛顿会场上你讲演的镜头,你真是有志气的中国人,何况是一位女性,我们都非常激动……”
“陈永进!你还没真正了解她,她可是在朝鲜东海岸救你一命的人!”
陈永进一下愣住了。
于飞缓缓地说:“在朝鲜东线,我对你下了死命令,必须占住那个高地,一那可是关键火候,敌人密集队伍拼了命要抢占这个高地,我也咬了牙!要是给他们占领高地,就不能歼灭美军那个团,不能取得东线胜利。我就站在你的后面,眼看着你带的一个排牺牲得只剩下你一个人,我大吼一声:‘咬住!陈永进!咬住!”我亲眼看见你抱了一包炸药包,向眼看冲到山腰的美军冲锋队冲去,轰的一阵火光……陈永进,我心里难受呀!我面对着那一团霹雳烈火,暗暗向你告别。那个美国团投降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没命了,谁知朝鲜群众那里传递消息过来,你没死!一个想到战场拾些弹药的朝鲜老猎人摸摸你还有一口气,他把你抱回去,用朝鲜草药给你涂满疮口,可是你一直昏迷不醒,必须治疗,这样就必须把你送过来。那时,美国海军排炮猛发射,狠封着海滩,在这情况下抢救你谈何容易!就是她,也不听我一声招呼,就冲进浓烟烈火,炮弹向你们死砸,要不是她扑在你身上护着,你也粉身碎骨了。”听到这里,陈永进浑身颤抖,他忍着呜咽,眼泪像水晶一样顺着两颊滚滚而下,他直直地望着王亚芳,王亚芳给这么大年纪的老战士的悲恸,震得心疼,连忙站起来。陈永进连连说:“我在西雅图看电视,我佩服你,我可没想到你是为……了……我呀!你何必把自己的身子糟害得这样,其实把我扔在那里算了,你那紫色的脊梁,我怎么看得下去呀!”陈永进又是悔恨,又是难过,真是痛苦万分。
王亚芳安慰他:
“谁让我是护士呢!再说我还不是好好的吗?”
“王亚芳同志!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呀!我永远不能忘记你!”
于飞劝解说:
“你们要不死过一次,哪里有今天呀!陈永进!我倒要问你,你受伤后怎么样了呀?”
“唉!老首长!这可说来话长呀!”
“又来了,老首长!老首长!我可不爱听。”
“是你领导我在血火里厮杀,你可解脱不了这个头衔,你永远是我的老首长,这是不可改变的了。”
“我倒想知道你负伤后怎样?”
“你问负伤后怎样,怎样过的鸭绿江我可说不清楚。他们说我昏迷了一百三十六个小时,后来在床上又磨了两个半月,我打起背包背在身上,就又回到朝鲜前线。我到处找你,一直找到志司,一个参谋跟我开玩笑说:‘你胆子可不小哇,是不是请司令员给你下个委任令。”我说:‘我没那个意思一我只想找到我的老首长,老部队,我离不开呀!”大概我感动了他,他告诉我你已经转业,队伍也回国轮休了。首长!王亚芳同志,你们简直无法想象,朝鲜战场可打出一个新局面。虽然飞机还在轰炸,大炮还在轰击,可是从朝鲜东线到西线万里连绵,我们发明了坑道,美国人也修了堡垒,主要斗争是在板门店谈判桌上纠缠,美国人明明是输了,可还装模作样。美国军队已经士气消沉,火线上,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谈判桌上只要他们一找毛病,我们就来一个冲锋,拿下他一座堡垒,把他们的肉剜疼了,他们怕疼,立刻就乖乖回到谈判桌上,按照我们的规矩办事。他们有时猛发一阵排炮,猛扫一阵机枪,可是只能崩碎几块石头,我们在坑道里人人看热闹。美国军队看起来炮火齐鸣,威风凛凛,实际上是个熊蛋包,我们可不跟他们比着浪费弹药,我们一枪不发。要干,就来个冲锋,咱们过江那个冬天,美国记者就报道,中国人拼刺刀最可怕,那可真是逗乐子!”
“看来,你又上了火线了!”
“首长!就我这块料子,还让我当了营长!”
王亚芳从座位上回过头来幽默地说:
“那我就得叫你老首长了,我只是一个小护士……”
三个老战友在飞机上聚会,把头聚在一处,又谈又笑,真是人生中开怀乐事,免不了笑语连天。
陈永进接着说:“从那营部的观察洞看出去,就能够看到美国人在堑壕里走来走去,连美国人的说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枪声也不停地爆响。我到营部去要经过一段朝向敌方的坡形小路,我刚一迈步,一阵火光就朝向我打来,幸亏我手疾眼快,连忙伏倒在地,等他们一梭子弹打完,我做个伏卧动作,一猫腰,刺地跑过去,噗咚一声跳到壕沟里,几个战友抱着我哈哈大笑:‘老连长!不,营长!你一身重伤,还这样灵活,让美国人放上一阵空枪,真看得出他们的子弹不值钱。”走进营部一看,方方正正简直是一座大客厅。我告诉你们,黄昏一到,我从观察洞一看,美国人确实士气丧尽了,那算什么打仗?你看他们那个堡垒一定是精湿冰凉,不大舒脤,一个个大兵都跑到外面来,赤裸裸地躺在地上晒太阳,呜呖呱啦,乱吼乱叫,我不懂英语,可是从他们那忧伤、郁悒的腔调里,听得出他们想家呀!他们想老婆,想妈妈,恨不得一下跳过万里无边的太平洋。”
陈永进说得有声有色,惹得王并芳、于飞意趣盎然。
陈永进却忽然像自动步枪卡了壳。
他把大手掌往扶手上一拍,这倒吓了王亚芳一跳。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护理团长的护士吗?”
于飞说:“你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又拉扯到哪里去了!”陈永进说:“那是刚到朝鲜战场的时候,我们大队伍向东线行进,一我忽然听团政委说你发烧了,就住在我们连旁边的山沟里,一听这我哪里放心得下,把队伍交给指导员,我就到了你的宿舍。其实我也只是看一眼,一下就看到这位护士,她瞪了两眼死死盯着我,差一点像苍蝇一样把我撵出来。”说到这里王亚芳也不禁噗哧笑了一声,说:“你不是苍蝇,也是传染细菌的动物,你不知道,美国人在搞细菌战。”陈永进说:“你看,你看,给我最高的待遇也不过是个动物。”于飞忍耐不住,大笑起来。老战友的相会是充满乐趣的,惹得四周的座客都把眼睛转向他们。王亚芳连忙摇摇手说:“声音低一点!”于飞还是紧跟着问:“你说,后来又怎样呢?”“我跑到山沟以外,谁知又碰到一个凶神恶煞……”王亚芳、于飞一下愣住。陈永进说:“就这十几分钟,情况发生了变化,一看,我的队伍不见了,只见道路上扬满灰尘,在这两条岔路口上,我不知往哪边追寻。正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朝鲜妇女,她穿着宽大束了脚腕的长裤,短短上身,头上扎着紫色的丝巾,她长得很俊呢!”王亚芳说:“你这人不老实。”陈永进说:“不是,朝鲜妇女就是俊,她见我一来:就猛喝一声:你想做个逃兵嘛!哎!这可冤枉,她说发生了紧急情况,我们师长让她在这儿等我,她往一条岔道上一指:赶紧往那条路跑!我千恩万谢,问了声:你叫什么?她说她叫金玉姬。金玉姬,后来你还有她的消息吗?”
陈永进见王亚芳着急,倒沉着气停下声来。
王亚芳想起几十年前在暴风雪里,她跟金玉姬突然相见,以及后来的一切,一种苦苦的恋情升上心头。
陈永进说:“我刚才不是讲到水嘛!”
王亚芳一甩手说:“你这人讲话怎么这样兜圈子?”
“你不要急嘛!在前线石头洞里,最困难的是没有水喝!”
“有一次,我的通讯员见我实在干渴难忍,到山根下去从刚下过的一阵暴雨里盛点水,谁知水筒碰在石头上裆啷响了一声,给对面的美国士兵发现,一阵枪响,就把他打死了!”
“我很同情这个牺牲的小同志,可是你把话又扯远了。”
“别急,别急。”
“朝鲜妇女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王亚芳不耐烦地说:“你这人还很多情呢!”
谁知王亚芳愈着急,陈永进愈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一口气:“为了我们有水喝,她们天天冒着炮火封锁线,头上顶着盛满水的瓦罐到我们前线上来……”
“有一天,我看到了金玉姬。”
王亚芳一听急火火地攥着陈永进的手:
“金玉姬怎么样?”
无边风雪,兜上心头,王亚芳同金玉姬在炮火连天下亲密的友情,一下涌了上来。
“金玉姬还是那个样?”
“哎呀!你说到底怎么样!”
其实,距离金玉姬向前线送水也早过去儿十年了,但是陈永进的记性挺好,还是讲了一番情景,他称赞朝鲜妇女那样清洁整齐,就是在那爆炸的火光烟尘下,还是那样、那样……王亚芳惟恐陈永进把话又岔到别处去,就连忙插话往金玉姬身上引:
“是呀!金玉姬真是一个美人。”
陈永进点燃一支烟,喷了一口,才慢慢说:
“我倒没怎么客气就径直叫了她一声。她穿着短到腰际的白绫子小袄,下面扎着一篷紫色细纱的长裙,她十分礼貌地深深鞠了一躬,她还是像一棵玉兰花一样娇嫩、芬芳,这简直跟战争联不上,可是,我琢磨,这就是朝鲜人不可战胜的神圣的精神于飞突然插话:
“我说一段关于金玉姬的你们俩从都不知道的历史。”
这倒使王亚芳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