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5
|本章字节:10588字
一 落魄江湖
我没去李海洋家,而是背着行李和铺盖直接去了苏州火车站,我曾看到那边有好多小餐馆在招包食宿的服务员。这应该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一周多的遭遇我现在想起仍然痛苦,心里一阵阵发毛。
火车站人很多,大部分都是些进城而又没找到工作的农民,他们面色黧黑,拖家带口,不舍得住旅社,就窝在走廊、花坛、广场上,围成一圈或聊天、或打扑克牌、或无所事事地看着人群。地上铺着被褥,脏兮兮的小孩在流着口水睡觉,苍蝇肆无忌惮地趴在他们脸上,大人对此好像也满不在乎。
我把东西寄存了,开始去找工作,我想着应该没什么难度,但走得腰酸背痛,问了好几家,他们要么是不缺人,要么就是只要年轻女的,嫌我是个男的。
天渐渐黑下来,路灯开始亮了,我去小店里买了只熟玉米,坐在车站旁边的桥栏上啃,桥下的流水映着灯光。不远处的拙政园灯火辉煌,有歌声悠悠飘来,应该是在举行什么庆祝晚会。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拍了下我的肩膀,借打火机,我翻了半天没找到,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走掉了。我又坐了会儿,夜变得有些凉了,我想着应该去找个便宜的地方住下来。车站附近有不少小旅馆,我去取了行李,找到了一家十元店,掏钱包的时候,发现钱没了。我立刻想起那个借火的男人,一定是他偷的。
那一夜我睡在车站旁一条废弃的地下过道里,同几个民工兄弟在一起,一股冲鼻子的尿骚味,好在天还不冷。半夜里有巡查的拿着大手电筒直照,大声嚷嚷,没办法只好挪到外面,等他们走了,我们再搬回去。如此折腾了好几次,到天蒙蒙亮时,才睡得安稳了。醒来后我觉得脸上黏糊糊的,旁边的一个黑脸汉子在呼呼啦啦吃方便面,喷出来的水滴得到处都是,看到我坐起来,他友好地笑了笑,牙上沾着块青菜叶子,接着又吃开了。
我跑到公共厕所洗脸,那里有个残破的镜子,我对着它打量了半天,这一夜像老了好多,眼袋都有了,有一撮头发高高耸起来,我沾着水弄了半天也没抚平。出来后我跟那汉子下了盘象棋,他赢了,开心得要命。他是苏北人,说来这边一个多月了,干干停停,一直没找到什么稳定的活儿。他有手艺,会用沥青修理漏水的房顶,还懂点装修,会铺瓷砖。他问我是不是也来打工的,我说是,他不相信,你长得像个文化人,细皮嫩肉的。我嘴里发苦,还是告诉他实话好,我钱包被人偷了。他看了看我的箱子,你有没有旧衣服?我疑惑地说有一些,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零钱,沾着口水数了遍,一共十九块五毛,你卖给我一件好了。
我茫然地拉着箱子,走在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上,一辆辆车呼啸而过,还是没找到工作。我想着去上方山,毕竟我熟悉那儿,可去了又能干吗,睡学校草地吗?李海洋让我今天过去,但我实在没这个勇气,我觉得太别扭了,刘芳一定恨死我了,我过去看她那张硬邦邦的固执的脸吗?我宁愿忍饥挨饿做盲流。
昏头昏脑地转了几圈,我又回到了原地方。黑脸汉子身边多了个浓眉大眼的女人,有四十多岁,穿着件金光闪闪像鱼鳞一样的毛线衣,一身浓重的廉价香水味。黑脸汉子嬉皮笑脸地介绍说这是他小蜜,叫红姐。我说红姐好,她温和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奇怪昨天晚上怎么没看到她。到了深夜,我就明白了。我正睡得迷迷糊糊,那女人把我推醒了,手很重,嘴里的热气喷在我脸上,小兄弟,睡觉呗?二十块钱。我说不睡,她又问旁边的人,不远处的一个老头答应了,她便飞快脱掉衣服,扎到他被窝里。黑脸汉子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又睡了。过道尽头有一盏昏暗的灯,我看到她和老头在一起一伏,破被子滑下来,露出女人肥硕的臀部。到了高处,女人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老头的喘气声很重。有人被吵醒,也没骂什么,坐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抽烟,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好像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
几天后我也习惯了,我不想再去辛苦地找工作,活一天算一天,死了就死了。那二十块钱我很快花光,我又卖了剩余的几件衣服,后来箱子也卖了。那可是个名牌,基本全新的,在专卖店买时打六折还要两千多,现在不到五十块钱我就处理给黑脸汉子了,我甚至想着把手机也卖掉算了,反正也没人会和我联系,我也不想跟任何人联系。我把里面的号码一个个删掉,删到刘芳和夏继文时,我犹豫了下,决定还是留下来,他们还欠我钱呢。
人一丧失信心,颓靡绝望起来,就像是从高空跳下忘了开降落伞,速度会越来越快,越来越无耻,也不会再念什么情谊,真是可怕。有几次我甚至拣人家喝了一半的可乐瓶、吃了几口就扔掉的面包,狼吞虎咽,在垃圾桶里翻东西,而毫无羞耻之感。我的头发变得黏糊糊的,像毡布一样挂着,我索性自己对着镜子剪了个寸头,高一块低一块,像遭了狗啃一样。衣服长久不脱,袖子和领口全都变黑了,似乎发了霉,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开始我还能闻到,渐渐就闻不到了。白天如果黑脸汉子在,我就和他下象棋,他棋艺不错,几乎下一盘我输一盘,后来他就得意地让我个军或炮。有时也吵架,他似乎很同情我,言语间常流露出来,说我还年轻什么的,又有文化,不该这么混下去,混着混着就真成废物了。我最烦别人说这类屁话了。什么叫混?什么叫不混?怎么不是一辈子?
有一天下大雨,雨水涌到过道里,地上黏湿一片,好多流浪汉都搬走了,就剩下我和黑脸汉子。他不搬是因为他买了晚上的火车票,打算回老家,他说他再也不来这狗日的大城市了,城里人既小气又势利,还是在家种地好。下午红姐也来了,还提着几瓶酒几盒菜,应该是送行的,他俩关系还不错。我们坐在报纸上,围着喝酒,又打了会儿扑克,然后躺下来谈论以前的生活。红姐惆怅地说她做这一行是为了给她丈夫看病,她丈夫得了白血病,一年要花十几万。黑脸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得了吧,你以前还说你男人早死了呢,***都喜欢骗人,装可怜。红姐恨恨地说滚你妈的蛋,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她咧着猩红大嘴,不无同情地问我,小伙子,你看起来挺小的,怎么也这样了?我骗她说我是流窜犯,在老家杀过人。红姐一下子变得紧张了,你是杀人犯?我的亲娘啊,看不出来。我诡异地笑了笑,说杀人犯还写在脸上吗?杀了两个,一个叫刘芳,一个叫李海洋,杀完还碎了尸,放高压锅里煮了,从马桶冲下去。报纸上都登了,你们看过没?这几天我对刘芳和李海洋的恨意也越来越重,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连份刷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老流氓要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红姐和黑脸汉子交换了个眼色,匆匆告辞。黑脸汉子还笑嘻嘻的,他觉得我在开玩笑。可过了会儿,我拿着水果刀刮胡子,他也紧张了,眼皮一个劲地直磕巴,背起铺盖又放下,我说你要走啊?他吓得猛一跳,扑通一声跪下来,小兄弟,你放过我吧,这箱子我不要了,衣服也不要了,我不会说出去。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钱都给我了,走就走吧。他千恩万谢地离去。
不到半个小时,外面警笛声大作。我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酒,听到扑腾扑腾的脚步声,像是把这个过道包围了。有个大嗓门喊话,叫里面的人放弃反抗,抱着脑袋出来。
二 装什么纯情
我在看守所里蹲了两天,无论他们问什么,我都一声不吭,或者翻一连串的白眼。白炽灯又大又亮,就悬在头顶,烘得头皮发烫。我坐在椅子上,觉得脑子里像灌了水银,又重又迟钝,虚弱极了,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听不清人讲话。刚进去的时候,警察搜走了我的身份证、皮带,还没收了手机,也许是为了查来历吧,后来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个走失的精神病患者。
在冷冰冰的接待室里,我仍然像在梦里一样。我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人影,我听到她在喊周寻周寻,好像隔着层墙,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好像来自天边。我突然觉得嘴里又开始长青草,而四周潜伏着无数饿疯了的山羊,我看不到它们,可它们能看到我,会随时扑过来,把我的下巴和舌头啃掉,我害怕地缩成一团。那人又再喊周寻周寻,我说你别叫了,我看不到你的脸,你的脸在哪里?你快帮帮我。她把脸凑过来,是刘芳,警察一定是用我手机挨个打电话。我脑子又清醒了,一把推开她,她抱住我哭。过了会儿夏继文也来了,刘芳和他吵了几句,我也没听清在吵什么。我还记得他们扶着我上了辆出租车,我的一只皮鞋掉在路上。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李海洋在一边看着我。他说你整整睡了十四个小时,妈的,我去寺院找过你,他们说你走了,没想到你是进局子了。我爬起来,身上光溜溜的,有人给我洗过澡。我赶紧又钻进被窝,李海洋哈哈大笑,周寻,你还挺害羞的嘛。我朦胧地回忆起昨天的事,问我的衣服呢,他指了指阳台,都洗过了,你脏得像头野猪,你先穿我的吧。这是个大好晴天,阳光下外面的晾衣竿闪闪发亮。我换上他的睡衣。刘芳不在家,李海洋说她买菜去了,等我睡醒了,他要和我好好喝一场。我注意到他的精神还好,两只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我问他护工呢?你们不是还请了个护工吗?他说这几天有事,请假回老家了。我没说话,觉得头还是有点疼。
周寻,你老家是哪儿的?
山东曲阜。
圣人的故乡啊。
看不出来了,“文革”时孔庙被砸烂过,现在是重建的,门票死贵。
我在山东支过教呢。
嗯,我听说了,你是在那里认识刘芳的。
刘芳告诉过你?
不是,是夏继文,他没送我来吗?他以前是你学生吧?
没有啊。对,你认识他?李海洋很感兴趣。
他也在清园住着呢。
啊,夏继文跑里面去做什么?他不是一直考北影吗?
没考上。
哦,怪不得,他是去当和尚?
说不清楚。你叫我来,想谈什么?
空了再说,你先养养身体,和上次比,你至少瘦了十斤。
刘芳进来时,老流氓正颤巍巍指着墙上的照片炫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跟他在一块儿,我意识不到他是个五十多岁的患病老人。照片上的形象虽然跟他现在判若两人,但李海洋不以为意,英雄猛说当年勇,他也特别强调了他那大名鼎鼎的一拳,说不是打断了对手一根肋骨,而是三根,劲力又冲下来,把骨盆也震裂了。这肯定是大言不惭了,肋骨在哪儿,骨盆又在哪儿,他以为他是萧峰会降龙十八掌啊。刘芳冷着脸扫了一眼,就进了厨房,重重地关上门。我感觉她的眼光像扫帚一样在我脸上拂了下,而昨天她的哭倒像出自我的幻觉,或许真是幻觉。
李海洋又吹嘘说他二十岁时一顿能吃十个馒头,一斤米饭,打麦场里的石磙,他用屁股可以直接撅起来。二百斤的担子,他一口气能挑三个钟头。现在你们年轻人肯定没这力气了吧?一个个娇生惯养,细皮嫩肉。我羡慕地说是没了,身体差又不注意锻炼,爬几层楼梯都冒虚汗,哪像你们过去?李海洋笑得过于得意了,大声咳嗽起来,我轻轻帮他敲背,厨房的门开了道小缝,又迅速地闭上了。
你看到我奖状了吧?李海洋不咳嗽了。
贴得那么显眼,鬼才看不到。我心里想。
你看,这个是拔河比赛,81年的,过去二十多年了;这个是游泳比赛,这个是业余散打赛金奖,看不出来吧,当年我打遍江苏无敌手,还有这个……
李海洋几乎把每一张奖状都说了,他精神焕发,一点也看不出得病的样子,他还气喘吁吁地从橱柜里掏出生了锈的散打冠军的奖杯,像个孩子似的摸了又摸,还让我摸。我开始还有兴趣,渐渐变得厌倦,接着又有点恶心。这个瘦成一把骨头的老人沉浸在往日的荣光中,也许这些破烂是他可悲晚年的唯一精神滋养。我也不着急问他要谈什么,反正我暂时也没地方可去,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中午饭是刘芳做的,有一盘糖醋排骨,我臭美地想她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是不是特意为我?刘芳的脸干巴巴的,她一个劲儿地给李海洋夹菜。李海洋吃得却不多,他屡次举杯要跟我喝酒,我怕他身体不行,推脱不能喝。李海洋生气了,他把酒杯往桌子上猛地一放。
你瞧不起我?
不是,真不能喝,一喝就上头。
骗谁呢。刘芳说你半斤白酒都没事儿。
我看了眼刘芳,她还跟李海洋说过什么?
少喝点儿。刘芳头也没抬。
我举起杯子。
为你们破镜重圆干杯。李海洋快乐地说。
啪的一声,刘芳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房间。
我和李海洋面面相觑。
过了十分钟吧,刘芳又出来了。她提着个包,眼睛红红的,直挺挺走到李海洋跟前。
你想赶我走?用不着这样吧?
李海洋没说话。
还有你,周寻。她硬邦邦地把矛头朝向我。
我怎么了?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聪明!
我不屑地哼了声。
你现在好了,又活蹦乱跳了,走不走?
不走。
你不走,我走!
刘芳,你回来。李海洋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