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穆卿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7
|本章字节:10292字
袁野低笑一声:“你相信吗,我居然有点羡慕他们。”
“羡慕?”
“有这样健康身体的人,明明可以活很久,却死了。如果可以拿我的身体和他换就好了。”
袁野的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让陈子鱼一时说不出话。
袁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换个角度看,我也别抱怨自己运气不好了。比我死得早的人多了。这么一想,也就平衡了。”
陈子鱼说:“就是,十八岁的小子,人都没活明白,糊里胡涂来世上走一趟,有什么意思。”
袁野一哂:“谁不是胡里胡涂走一趟呢。我活到三十岁,不也没活明白吗?”
冰红茶里的冰块闪着幽光。袁野很慢很慢的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下流,那种内在里感觉到的刺痛感觉很久都不会散去。
“从前我拼命的查案,追缉,连恋爱也顾不上谈,以为这样的日子很有意义。”袁野用饮管搅拌着冰块,让它们在暗红色的液体中载沉载浮:“你说,像我这样活一辈子,又能留下什么呢?”
拼命的卯足了劲向前冲,谁想到根本就没有将来在前面等着你,前面只有悬崖。
“我从前就很想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当警察?”
袁野的手指摩擦着酒吧冰冷的云石台面,他在思考怎样回答陈子鱼的问题。
“……我喜欢那种感觉。”
“感觉?捉拿?追捕?优越感?”
“不,执行正义的感觉。”
正义?陈子鱼刚想笑,但看到袁野的表情,所有嘲笑的话都消失了。
袁野的眼睛,在昏暗的酒吧光线中,因为凹陷的眼窝而显出一种特别深邃的神彩。很像某些病人回光返照时的目光。
袁野说:“维持法律,除暴安良──这种感觉真的……让我很振奋。”
陈子鱼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
袁野低沉的笑了两声:“现在看回去,像个笑话。”
“怎么会?”陈子鱼说:“这是很令人尊敬的想法。”
“别取笑我了。”
“我是说真的。”陈子鱼总算明白袁野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了。袁野的内心一直充满着他自己的理想,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理想努力,所以他的人生从来不会觉得茫然,沉闷。正因为如此,他也懂得了袁野此时的痛苦和失落,癌症就像一把巨剪,将这个男人的人生,信念统统腰斩。
“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陈子鱼吐出个烟圈,凝视着淡蓝的烟雾在空气中消散。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从小,你就比我强。我有时候觉得,要是我爸的儿子是你,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对我。”
“胡说。我小时候成天净淘气闯祸。我妈成天在家里念叨我,说我不如你机灵,招人喜欢。”
小时候的袁野就牛高马大,壮实得像头牛犊子,又瘦又小的陈子鱼总是跟在他后面,就像他的小尾巴。有一段时间,陈子鱼天天赖在袁野家里做作业,蹭饭吃,有时候还留在那里过夜。袁妈妈很喜欢子鱼,开玩笑说要收他当干儿子。但袁野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毫无家庭温暖的孩子,旁观别人的家庭幸福时是怎样的感受。不管他们对他有多么温暖,始终隔着一层说不出的东西。对孩子来说,那始终不是他的家。
“那时候我每天特别不想回家。你也知道,我爸从前动辄就打我。”
袁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说:“他也是希望你成材嘛。”
“我有这种老爸,还不如没有。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把我往这个亲戚家塞,又往那个朋友家送。因为他忙嘛,他的事业第一重要。”
袁野说:“你……还在恨你爸?”
“恨他?我还得感谢他。”陈子鱼笑了一声:“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从小就学会了察颜观色,毕竟在别人家的时候多,要小心翼翼不讨人嫌。所以我善长和别人打交道,知道怎样的人会比较讨人喜欢,说什么样的话对自己比较有利。”
所以读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到了社会,他的朋友也比袁野多。直到现在袁野才发觉,包括自己在内,谁也没有真正的意识到陈子鱼阴郁的那一面,他虽然比袁野更好的融入这个社会,但其实也比袁野更冷淡的游离于这个社会。他早已习惯紧守自己的内心,不会轻易为任何人付出。
一个孩子,爱自己的父母是天性。但母亲太早的离世,本应更加深爱的父亲却逼得自己去恨他,那种违反天性的恨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而对于陈子鱼来说,这种伴随他整个童年回忆的痛苦,虽然已经过去,但从未痊愈。
袁野说:“其实那时候我爸妈也常吵架。每次他们一吵,我就很害怕。这些你都不知道。”
“小孩子懂什么呢。”
“如果你是为了有个家而随便找个人结婚,对女人来说,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没有随便找。”陈子鱼眼角微微一弯,露出平时开玩笑的神情:“我的标准挺高的。
袁野和他说不通,只得苦笑:“你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了。”
陈子鱼叹了口气:“也许吧。”
袁野说:“不过也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慢慢琢磨人生的意义,对我来说,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沉默了一会儿,陈子鱼说:“大头,科长的建议,你真的不考虑?”
袁野说:“就算病退了,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多活上一个星期吧?”
“但是,至少可以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吧。”
袁野一笑:“换了你,如果知道自己还剩下三个月的命,你会做什么呢?大吃大喝?和老婆环游世界?还是泡尽天下美女?”
陈子鱼想了一会儿,摇头:“我不知道。一时还真说不出来特别想做什么。我想我大概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没什么事,是你觉得特别有意思的?”
“没有。”
袁野第一次看到卸下面具的陈子鱼。那张漂亮如偶像明星的脸没了一贯的笑容,带着一脸说不出的空虚和茫然,眼窝下的阴影显出憔悴。没有野心,没有理想,像他这样对生活毫无期待的人,无欲则刚,真正无情。
袁野现在有点同情陈子鱼的老婆了。
袁野总算明白了陈子鱼急着结婚的原因,他渴望有属于自己的家庭,但他从小对父亲的厌恶和寄人篱下的生活经历,让他根本就不明白也无法信任家庭。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比自己更不适合婚姻。
不适合婚姻的人偏偏结了婚,怀着强烈生存欲望的自己,却即将面临死亡。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或者就是一团巨大的,混乱的无序和偶然?活着的人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呢?那么还为什么那么想生存呢?活着,不是比不存在,更加悲哀的一件事吗?
这时袁野突然记起了苏琴,记起了黑暗之中的那个温柔拥抱,就好像在巨痛之中的一针麻药,那片刻的安宁无可替代,让人万般留恋。也许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感觉到活着的意义。那么,人生其实就是以承受巨大的痛苦为代价,来换取微弱的安慰,为了那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挣扎取存。
袁野的目光与陈子鱼不期相遇,他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在陈子鱼的酒瓶上轻轻撞了一下。在这一刻,两人又都分明的意识到,在生命中,他们这样举杯谈心的时刻,已经不多了。
很远就看到,站在那座废弃的烂尾楼墙边的那个穿着蓝色防寒服的男人。
苏琴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站了下来。
她真的有一种转身就逃跑的冲动。只想跑得远远的,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能逃开。
但是没有用。这么多年了,试过那么多次,她逃不了。
这时那个男人转过身,突然也看到了苏琴,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向她迎来。
苏琴绝望的想,逃不了。
他就是她的附骨之蛆,他是她前世欠下的孽障,这辈子除非她死了,否则她逃不了。
“小琴,来了?”他若无其事的招呼。
苏琴紧紧的盯着他:“你说过你不会再给我单位打电话。”
“我要找你嘛,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又不回家,又不用手机。”
苏琴狠狠的瞪着他。
“我要钱,有没有三万块钱?”他一边搔着后背一边说。
“没有!”
“小琴,我真的很急,三万块。”
“没有没有没有!”苏琴突然提高了声音:“上一次我把全部的钱都给你了!我把所有的都给你了!”
“我也是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我手气不好,又输了,我又借了人家钱。真的,快拿钱来。”
他有皮肤病,一边说话一边东搔西搔。
“我都说了我没有!”
“你不给我,我就让他们来找你。那些家伙可不像我,要是他们找上你们单位,他们可是心狠手毒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这混蛋!”苏琴气得抡起手中的皮包去打他。他一把拖住皮包,用力一拽,皮包带断了,苏琴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他也不理,自顾自翻里面的东西,找到了钱夹,打开来,将里面的钞票全部拿了出来。有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一些十块五块的散钱,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裤袋。
“只有这么点儿!”他不满意的咂着嘴。
“我说过我没钱了!”苏琴摔伤了膝盖,抬起眼愤恨的看着他。她抓起散落一地的东西,她的空皮夹,她的纸巾袋,小镜子,钥匙向他乱掷:“拿去!都拿去!拿去啊!”
男人从容的抬脚,熟练之极的兜胸一脚向她踢去,苏琴仰天后倒。
男人恶狠狠的说:“没钱?反正老子就是要三万块,你他妈做鸡也要赚够这个数给我!”
忽然那男人口气一转,在她身边蹲下,笑嘻嘻的说:“对哦,我差点忘了。你不是吊上个警察吗?你们亲亲热热,手拖手的到外面去吃饭,对不对?你别以为不回家,我就掌握不了你的动向。三万块,对那个男的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你们上过床了吧?你这骚货,你不亏我都替你亏得慌。玩女人哪有白玩的?”
苏琴头昏脑涨的听着,突然全身一震,尖叫了一声猛地回身向他扑去。那男人正说得高兴,急忙往后一让,还是没避开,顿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他知道是被抓伤了,不由得心头火起。苏琴再一次尖叫着向他扑去。他抓住苏琴的手腕,强力将两只手都合拢,牢牢控制在他一只手里,然后空出来的那只手开始狠揍拚命挣扎的女人。
“臭婆娘……居然敢抓我……我打死你,我非打死你……”
打女人让他突然心情愉快起来,额头上的那道疤发红,一张脸神采飞扬。
他的手刚一碰到她,她已经哭着尖叫起来,跟着狼狈不堪的摔在地上,但是她越狼狈,他越兴奋,干脆把她翻过来,苏琴的头在石头上重重的撞了一下,她的手被绞到身后,好像快要断掉一样。很痛吗?但是已经感觉不到了,她的上衣被扯起,胸罩凄惨的被拉了下来,身体好像快被撕裂一样,另一种剧烈的痛,从身体里面传出。
破败的工地,工人早已不知去向。这垮踏的围墙外面就是繁嚣都市,车来车往的马路,一大群赶着上班的人站在红绿灯面前等着,没有谁有兴趣探头向红漆字剥落的工墙后望一眼。
在那个时刻,出现在苏琴脑子里的是袁野。如果他看到她此时的模样,会是怎样的反应?他没得到的,那么珍惜那么渴望的身体,却被这狗一样的男人玷污。他会觉得恶心吧?会讨厌自己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全部都会被摧毁吧!
在兽欲得到满足之后,男人终于放开了她。苏琴由始至终扭脸看着另外一个方向,和从前一样。就好像要忘记这副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一样。
“臭婆娘,”他提着裤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三万块,我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抓紧。”
苏琴在一地的瓦砾中蜷缩着身子,无声痛哭。
男人走远了。
苏琴慢慢的坐起身来,她的身体到处都在痛,手指还在发烫发抖。她一边哭一边茫然的环顾四周,阴森耸立的烂尾楼,断裂的水泥板,露出狰狞的钢筋,薄雾苍茫之中,只有她独自一人。没有别人。没人帮得了她。这就是她的命。就和从前一样,她再一次的被击倒了,无处可逃,而她甚至无力再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袁野回到家的时候,苏琴已经关了灯在床上躺下。
袁野在她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一个在灯光下,一个在黑暗中,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听见袁野轻轻的问:“苏琴,你睡了?”
她不答。
袁野极低极低的叹了口气。她听见袁野的房门关上的声音。
苏琴睁大着眼睛,凝视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