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9
|本章字节:10102字
那天,妻子接完老家打来的电话后,就对我说,让我回漆村一趟。
事由是这样的,群山环绕的漆村旁,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流过,为了防洪防涝,当地政府决定在漆村附近修建一座水库。漆村村民的祖坟都修建在山坳之中,祖坟所在的山坳恰好在水库蓄水的红线以内。所以政府在附近的高处选了一面山壁,特意修建了公墓,让村民把祖坟迁入公墓之中。
公墓已经完工,最多再过一个月,所有祖坟都会迁入公墓之中。我岳父是漆村的村长,有一次他喝醉了,曾向村民炫耀,说自己女婿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于是这次村委会集体表决通过,为新公墓写铭文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
这篇文言文形式的铭文,要写千字左右,村委会为我开出了千字千元的润笔费。不过,我这个所谓小有名气的作家,只擅长写虚构,又并非中文系科班出身,实在不擅长文言文写作。但考虑到岳父在漆村里的面子问题,前思后想之后,我还是决定带着笔记本电脑回漆村,到了漆村,我就可以上网搜索一下其他公墓的铭文,再整合一下,以复制粘贴的手法,构筑出一篇完整的公墓铭文出来。
所以翌日清晨,我就带着电脑和几件换洗衣物,离家乘坐长途班车,来到漆城,然后再转乘乡间小巴,折腾了大半日后,才在漆村附近的公路边下了车。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简易的车站旁,我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破旧外套的年轻男人等候在路边。他十七八岁,见我下车后,立刻向我走来,问道:您就是省城来的作家,崔先生吧?
我赶紧点头,随后这位年轻人自我介绍,他叫彭波。虽然他很热情,但我却发现他两眼涣散,说话也没什么气力。
彭波一把就把我的行李抢了过去,扛在肩上,然后指着公路边一条伸向远处的小路,木讷地说:崔先生,我领您去漆村。沿这条小路再走半小时,就能抵达漆村。
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漆村了,所以立刻迈开步伐,与彭波一前一后向漆村所在的深山走去。我走在彭波身后,在夕阳的映照下,我发现彭波身穿的那件破旧外套,布料很硬,上面似乎还有花纹。仔细看了一眼,是祥云的图案。
走了十多分钟,我和彭波已经沿小路来到了一处半山腰上。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处山坳,山脚下是潺潺而过的漆河,河湾处是一块平地,平地上隐约可见许多土堆,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杂乱无章。
见我留意山脚下的平地,彭波停下步子,结结巴巴地对我说:那儿,就是村里的祖坟,等水库蓄水了,那儿,全都会被水淹没。
听了他的话,我又多看了这块祖坟几眼,却发现祖坟并无开挖迁走的迹象。见我好奇,彭波解释:新公墓虽然修好了,但村里人总觉得河湾处的这块祖坟地是风水宝地,背倚高山,前朝河流,能够泽荫后人,所以不愿迁走。政府来做过很多次思想工作,村里人最后只好答应,得等新公墓的铭文刻好后,他们才会启出祖坟里的先人骨骸,迁入新公墓里。
这段话虽然说得很流利,但我却总觉得他似乎是背了很多遍之后,才记下来的。
彭波还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其实新公墓选址的时候,政府也出于尊重村民的考虑,请来懂风水堪舆的道士联合选址,所以新公墓的风水并不比老祖坟差。而且政府为每户村民申请了不菲的迁坟补助款,款项已经拨出,但尚未最终到位。村民之所以没急着迁坟,是在等待补助款,免得夜长梦多。
这年头,连城里人都说现金为王,村里人自然也明白落袋平安的道理。
我和彭波边走边说,很快就翻过了一个小山头。刚一转过山壁,两间乡村小屋就突兀般出现在我眼前。我注意到,这两间乡村小屋有着极鲜明的对比。一间崭新,两层洋房,墙体整齐,外面镶了白色的马赛克,在夕阳下熠熠发亮,窗户也是铝合金的推拉窗。而另一间,破旧不堪,墙是土砌的,歪歪斜斜,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很多块,想必下雨时屋里会严重漏雨。
彭波停下脚步,对我说:崔先生,您走累了吗?到我家去喝杯水,先休息片刻再赶路吧。他抬起手,指了指那间外墙镶嵌了马赛克的崭新两层洋房。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口干舌燥了,于是并肩与彭波一起向那幢两层洋房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就听到屋里有人大声喊道:波娃子,你把省城来的崔作家请来做客了?快请进,请进!
抬眼望去,我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留得很长,也很脏,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他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服,不过下摆很长,差不多到膝盖的位置了。而在这件深蓝色衣服的布料上,同样也绘着祥云的图案。
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彭波的父亲吧。看着他这身古古怪怪的装扮,足足过了几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道士的扮相吗?
果然,中年男人向我打招呼的时候,做了个作揖的手势,请我进了屋。
在堂屋里,他朗声道:崔作家,真是辛苦你了,快来喝杯水吧!话音刚落,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回过头,只见彭波已经关好了门,还别上一截充作门闩的木棒。
我只是喝水歇口气,没必要关门吧。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正袅袅地飘进屋里。
哭泣声,是从隔壁那间破旧的土墙屋里传出来的。听声音,应该是一位女人正在哭泣吧。
彭波的父亲撇了撇嘴巴,没好气地说道:真是难缠,每天一到这个时候,陈寡妇就开始哭了……
彭波的父亲叫彭天昇,正如我猜测的那样,他是个乡村道士。他也正是之前彭波曾向我提起的,协助政府为新公墓选址堪舆的道士。
当我好奇询问彭天昇曾在那座仙山道观里修行,他只是无奈一笑,道:我没修过道,道士是家传的……我爸爸以前是道士,他去世后,我就接他的衣钵,也当了道士……
哦,道士居然也有世袭的?而且还不用修行?
我赶紧岔开话题,问隔壁的陈寡妇为什么要哭?
彭天昇答道:唉,她男人五年前就死了,家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平时也是靠我和波娃子接济,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现在政府要把她男人的坟迁到新公墓去,她嫌新公墓离这儿太远,不方便扫墓,所以心里不痛快她呀,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半山腰上,就是因为这儿距离山坳里的祖坟很近。自从迁坟的通告贴出来之后,她就几乎每天都会在这时候去山坳里一趟,倚着她男人的墓碑哭个没停。
听起来,陈寡妇还是个很长情的人。
到这时,彭天昇忽然想起,说了这么久闲话,还没给我倒水喝呢,于是连忙招呼我到里屋去喝水。我跟着他迈过堂屋通往里屋的门槛,刚走进里屋一步,我就愣住了。
在里屋的正中央,居然竖着一块墓碑,墓碑后则是一堆坟土。
我瞠目结舌,怎么坟居然修在屋里?
彭天昇见惯不惊地笑道:崔先生,您别被吓着了。这是我父亲的坟,他是懂风水的正牌道士,在仙山里修炼过的。他死前留遗言,让我们把他葬在屋里。这幢屋的方位,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美穴地,比山脚下的河湾处富贵多了。他老人家只有埋在这里的地底,才能够泽荫全家,让波娃子日后又更好的发展。
我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把他父亲埋在屋里的地底,就能泽荫后人,怎么彭天昇本人至今还是个穿着破旧衣裳的乡土世袭道士?
彭天昇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又朝我笑了笑,说:果然是我父亲在地下有灵,所以今天波娃子才能把崔先生请到我家里来。
我愣了愣,立刻不无反感地问道:我只是到你家里喝口水,怎么就和你父亲地下有灵扯上关系了?
彭天昇没有答话,而我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彭波站在我身后,突然双膝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我大声问道。
崔先生,请您收下徒儿!彭波毕恭毕敬地大声说道。
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彭天昇则在一旁解释道:崔先生,我这儿子啊,脑子笨,不会读书,成绩不好,高考成绩刚下来,五门功课才考两百多分。所以啊,我想请崔先生收波娃子为徒弟,教他写文章赚钱,也算让他学一门手艺。崔先生,我知道您的,只要每天在书桌上坐一会儿,拿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就有白花花的汇款单送到你手里来。
彭道士,有没有搞错呀?让我教你儿子写文章赚钱?
对对对!崔先生,我看过报纸对您的采访。您在报纸上说过,您不是科班出身,也没什么天赋,全靠多读多写多想、您还说,其实自己很笨,但笨鸟先飞,勤奋努力,才有了现在的写作成就。波娃子也笨,但他很刻苦的,如果您收他为徒弟,要是他不听话,您就随便打他骂他,打死他我都不心疼!
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承认,报纸采访我的时候,我确实说过自己很笨之类的话,但那只是自谦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这,真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禁怒从心起,说道:我不收徒弟!
不收?彭天昇突然朝我翻了个白眼,我顿时感觉一股杀气从他眼底倾泄而出,笼罩了我的全身。
但我还是坚决地答道:不收,我从来不收徒弟。
突然间,在彭天昇手中,蓦地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根木棒。
当木棒砸到我脑袋的时候,我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不收,也得收
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我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空中吊着一盏明晃晃的灯泡,起码有一百瓦,光亮刺得我只觉双眼疼痛。
彭波还跪在我面前,而彭天昇则盘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手里拎着一根木棒,斜着眼问我:崔先生,你到底收不收波娃子为徒?
我发现了,现在他已不再称我为您了,而是你。
看着他手里那根木棒,我知道,最好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我赶紧答道:好,我收,我收。
彭天昇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他连忙招呼彭波向我磕头,还说道:波娃子,崔先生当了你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对待,要随时保护崔先生,要听崔先生的话!
说完后,彭天昇又从身后取出一叠白纸,还有一枝钢笔,摆在八仙桌上,然后说:崔先生,您现在就来教波娃子写文章赚钱的手艺。波娃子其实还是很聪明的,您好好教他,我在一旁看着。
什么?!居然要我现在就教彭波写文章赚钱?还说这是一种手艺活?
虽然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作确实越来越像是手艺活了,但这种话只能在内部流传,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看着八仙桌上的白纸和钢笔,我忽然想到一个脱身的办法。于是我说道:彭道士啊,现在写作,都不流行用钢笔和稿纸了。杂志社、报社都推行无纸化办公,得用电脑来写。然后我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彭波说,在学写作之前,你必须先学会使用电脑打字才行。快,把我的行李拿过来,行李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先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打字。
哼哼,只要把电脑拿到我手中,连接上网络,我就有办法让网上的朋友来漆村解救我。即使打字的时候彭道士站在我身边监视也不要紧,大不了我用英文向网友呼救。
可是,当电脑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傻了眼。
在这乡下的半山腰,我打开电脑后,却搜索不到无线网络。
咳咳,在这种地方,哪可能有无线网络呢?
我只好愁眉苦脸地对彭天昇说:当作家,需要采风的。这样吧,你让彭波跟我一起回城里去,我慢慢教他。
彭天昇却虎眼一瞪,朝我恶狠狠地说道:不行,到了城里,我就不能监工了。就在这里教,随你教多久都行,直到波娃子学会为止。我每天好酒好菜招呼你,但你别想跑,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说实话,我被这乡村蛮汉给吓坏了。要想让彭波这榆木脑袋学会写文章赚钱,天知道我得在这儿待多久呀?我可不想待在这儿,在城里,我还有妻儿家小呢。
在这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人来解救我啊!
说来也巧,就在我寻思的时候,堂屋那边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彭道士,你在家吗?应该在家吧,你家里的门闩是从里面别上的!
听声音,好像是我的岳父。
彭天昇转过身,对彭波说:波娃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