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瑞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2
|本章字节:44878字
真的有自信的人是不需要信心
的。
信心是人家赐予的,自信其实不
堪一击,唯有根本不依赖信心,毅力、
魄力和实力任事,才是真正有信心的人。
对冷血而言,今夜是连星都烂了,但对阿里和小骨来说,更是连心都烂掉。
有些痛苦,令人想到如去死。
有些痛苦,却令人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并且克服它。
小刀和小骨一早就准备去“久必见亭”参加庆贺阿里的生辰了。
其实,他们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来聚一聚。
小刀知道冷血今晚也会来。
——这些日子以来,冷血好忙好忙。
同时,似乎不十分方便见她。
她也不十分方便见冷血。
——毕竟,冷血办的是她爹爹的案子。
不过,“思念”这回事,是不理会“方不方便”这回事的。
所以,小刀今晚也着实妆扮了一下。
因而小骨笑她。
他才笑了两句,小刀反击了一句“舌刀”:“你呢?今晚也不是刻意穿得猪八戒迎亲一
样,难道为的只是给阿里拜寿?”
小骨几乎连骨头都红了。
他骨笑肉不笑的说:“姊,咱们打和,以后互不侵犯,可好?”
“好!”
小刀爽而快之的答应了。
出门前,宋红男吩咐他们:“你师叔要你们到偏衙去一趟。”
他们的师叔便是曾红军,他跟宋红男是师姊弟,因而给大将军提擢,在危城当校尉。
“偏衙”其实是县衙文案处,冷血在那儿设了个地方,处理公事。
他们一向都不大方便到“偏衙”去看冷血。
他们姊弟对曾红军的为人也一向不大喜欢——曾红军老爱向爹爹馅媚,然后又喜欢对老
百姓作威作福。有次,小骨还对小刀说:“看曾师叔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去舔爹的脚趾,但
又恨不得人人都来舔他的脚趾。”
小刀当时还说:难听死了。
可是,这回是宋红男叫他们去,而不是大将军:就算现在已对父亲有点“怀疑”,但对
母亲却绝对是深信不疑。
——因为母亲一向都很反对父亲的所作所为。
临行前,小刀还问了一句:“不知是什么事?”
宋红男道:“不知道,听说是冷少捕头在那儿等你们——是你们约了他吗?”
宋红男显然也不清楚。
小刀和小骨到了“偏衙”,曾红军着仆役端上了许多蜜饯、甜点。
小刀爱吃甜品。
小骨受他姊姊影响,也尝了几口。
片刻之后,他们就觉得仿如地转大战天旋,天旋力斗地转。
昏眩中,他们听到耳际传来一些对话:
“冷捕爷,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是曾红军的语音。)
“为何不能?抓了他们两姊弟,可以威胁大将军,不怕他不背黑锅!”
(那仿佛是冷血的声音。)
“冷爷,你到现在还找不到大将军的罪证吗?”
“那有什么罪证!朝廷交代下来,要除掉此人,我们就得照办!”
“是。”
“所以我要——”
“冷爷,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就喜欢这浪蹄子,不趁她昏迷,我大可
(那是冷大哥的说话吗?)
小刀在昏迷中掠过这个念头。
“冷爷,千万不可以——”
“好吧!要是不干也可以,我得要去泄泄这精气,反正,上面要我来铲除那些反贼,我
就先找一家来开开刀,祭祭剑。”
(那是冷大哥吗?)
小骨在恍惚中也掠起过这个念头。
“那冷爷要找的是——”
“危城有许多名胜。?”
“小人不懂冷爷的意思。”
“不是有一座久必见亭吗?”
“啊!是,是是,是是是,我明白了……”
可是小刀和小骨神智更迷乱了。
小刀想到:冷血是这样的人吗?……
小骨念及:冷血会是这种人吗?……
然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了。
所以那一晚,他们并没有在子夜赴“久不见亭”之约。
他们去的时候,已几近天亮。
——那时候,他们给上太师用药汁泼醒,赶去久必见亭的时候,苍穹若灰若墨,时晦时
黯,连天空里的星子,都似是要发霉、发烂!
阿里抱着小狗叭叭,心里一直在想:爹爹今夜回来了,还会不会走?娘好不容易才盼到
爹回来了,会不会高兴一些?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
幸好他在半路遇上了耶律银冲,他便托转了几句话,好让久别重聚的爹娘放心。
而他自己,还是先会合侬指乙和二转子再说。
他知道怎样才找得到他们。
可是当他找到他们两人的时候,那两人却正非常紧张。
他们一前一后,盯住一口大箱子。
箱子大若一间房子。
箱子密封。
而二转子和侬指乙的样子,就像已经饿了两个月的猫,发现那箱子里正有一只老鼠似
的。
阿里一见此情此景,便知有得玩了。
他一向都极喜欢“玩”。
於是他问:“什么事?”
“冷血使张判通知我们。”二转子即道,“这箱子里有两个关键人物,足能破案,要我
们一定要拿下他,不许让他们逃了。”
阿里便问:“冷血呢?”
侬指乙没好气的道,“鬼才知道。”
阿里又问:“那么人呢?”
侬指乙道:“还在箱子里。”
“哗!太好玩了。”阿里兴高采烈的道,“我可不可以一齐玩?”
“点子扎手。”依指乙冷龇着牙道,“欢迎你来玩,玩死你!”
想玩玩,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
真正把事情做得好的人,多半热爱工作;既把工作当作爱,也把工作视为娱乐。
不过娱乐娱乐,只怕非要带点“愚”昧才有可能快“乐”得起来。
“玩死就玩死!”阿里说:“这么好玩的事,没我怎行!”
侬指乙绷着脸道:“并不好玩。”
阿里低叫了一声:“抓人还不好玩,难道要给人抓才好玩!里面有几个人!”
侬指乙伸出两根手指。
阿里哈哈一笑:“两个?咱们有三个人呢!真没意思!”
二转子笑眯眯的说:“人,倒不多,但里面的东西,却很多。”
阿里愣了一愣:“什么东西?”
“越国飞鹿青釉坛、青州虎子黑釉青斑腰鼓、鲁山花瓷羯缶、黑绿双定覆烧宝鸭枕、三
国青釉龟蛇九尾趺碑铭。”二转子一口气的说:“还有寿州南青五花压手杯、刑窑北白蓝斑
大青壶、汝窑龙泉蜜烛烧、哥窑冰裂纹龙玉盏、耀瓷爪皮绿雉鸡牡丹碗、茄皮紫彩鹭立樽,
等等等等。”
阿里愣了半晌,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二转子居然连眼也不眨,从头再念上一遍,一字不漏。
阿里问侬指乙:“那是什么东西?”
侬指乙烦躁了起来:“宝物,反正都是宝物就是了!”
阿里不厌其烦的问:“那是什么样的宝物?”
侬指乙更是毛躁:“反正,他知道,我不知道,你何不去问他?他只听张判说过一遍,
却都记得牢牢的,邪门!”
阿里这回转问二转子:“为什么你记得,他却记不得?”
二转子眼珠儿转了转:“因为我聪明,他笨。”
阿里还不打住,问了下去:“那么又为何我不知道,而你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以为二转子会答:“因为你来得太迟。”
这样他便可以‘下台’了。
不料二转子这回却眨了眨眼睛:“因为你蠢,我聪明。”
阿里嘿了一声:“你聪明,你聪明又攻不进去!”
“哎!怎么攻?张判吩咐下来:说冷血要的是活口!”二转子说:“而他们一见风势不
对,都溜进箱子里去,里面可都是易碎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古物!”
“啊!”阿里这才明白了“当前处境”:“幸好,里面只有两个人。”
“对。”二转子皮肉骨皆不笑的笑道:“你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谁?”
“听说是,”二转子好整以暇的道:
“雷破和雷炸。”
这回阿里只喃喃的说了一个字:
“天!”
这回可一点也不好玩。
——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本已以火药火器,名闻于世。
而这雷破和雷炸,虽不能算是雷家堡的绝顶高手,但爆破力之强,恐怕要算得上顶尖儿
的了。
他们已进了箱子。
箱子里都是易碎的宝物。
——而他们却要拿下这二人!
好一会,阿里才灵机一动。
“有了。”
他说,且得意洋洋。
侬指乙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有计快说,别装模作样,要人三请六教!”
“我们饿煞他们!”阿里笑嘻嘻的说:“我们在外边包围,饿他们个三五天,保准他们
乖乖的出来投降——啊!这真可谓不费一兵一卒、不必动一拳一脚,妙绝人寰、独步天下、
机智绝伦、兵不刃血的好计!”
言下十分陶醉。
“饿他们个三五天?你不说也饿他们个三五年,就让他们化作枯骨,咱们才去收尸,岂
不更好!”二转子骂道:“要是他们发作起来,在里面砸破东西,我们难道在这儿束手恭聆
么?要是可以等个三五天,冷血张判不会派大军来此堵着,还要请动咱们来这儿解决个
啥!”
阿里顿时唉声叹气:“死冷血,叫我们来准没好事!”
二转于道:“你要想玩玩,就得真的去玩玩。”
阿里搔首问:“却不知怎么个玩法?”
二转子看着他,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
侬指乙也侧过头来望着他,更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在大箱子里,有两个人。
两个斑脸人。
——只不过,一个是红斑,一个是黑斑,倒是甚易辨认。
经斑脸说:“他们好像都齐集了。”
黑斑脸说:“他们想要怎样?”
红斑脸说:“提防些,大意不得,五人帮都有些鬼门道!”
黑斑脸说“别坏了大将军的大计就是了!”
这时候,箱子外,忽然传来很多声音,其中包括:吹号、唢呐、放屁、瀑布、喷嚏、大
便、关门、鸡啼、马车、铜钹、虎啸、投井、蛙鸣,甚至还有火山爆炸的声音。
“天,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小心”
“老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提防!”
“老天啊!外头那几个笨蛋究竟想干什么?!”
“小心提防!”
这时候,箱子外传来有走路的声音。
不一会,跫音到了箱子之上,跑来跑去。
红斑人几乎无法忍受了。
黑斑人还是说:“小心,他们既然在上,可能已潜到了地下。”
话未说完,“噗!”的一声,一个黑面白牙戟发的小子,破土而出!
所谓突袭,必须是要在敌人而言,是意料之外的奇袭。
如在意料之中,就无所谓为突袭了。
不幸的是,阿里仗着“下三滥”的技法,钻地而出之际,却给两个斑脸人抓个正着!
他们一个按住他的天灵盖。
一个箍住他的脖子。
他只有一颗头颅。
他当然不想失去它。
余下的是:只有等这两个脸上花斑的人把他“拔”了出来。
这会他倒是真的瞧见了:
箱子内的确有许多古玩珍宝。
这刹那间,阿里是掠过了几个疑问:
——怎么这些古物奇珍,都会摆在一处?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得来的?这口箱子,又如
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红点斑脸人狞笑道:“想玩我们?你算老几?”
“要玩玩就玩吧!”另一个黑点斑脸人道:“有了你当人质,你怕我们还玩不起!”
阿里叹了一口气,很辛苦才能说了一句:“一点也不好玩。”
“砰!”木箱给踢了开来。
木箱里的人出现了。
两个斑脸人,手里扣住了个穴道受制的阿里,向外头吼道:
“你们的人,落在我手里,想要他不死,给我一辆六驷马车,把箱子里的宝物搬上去,
我们就放他狗命!”
侬指乙戟和二转子“只好”从黯里讪讪然的踱出来。
“他哪有狗命!他那么笨,是猪命,不是狗命!”侬指乙戟指骂道:“你这个废物!”
二转子却朗声道:“这人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拿他当人质,也威胁不了我们。”
黑斑人冷笑道:“谁不知道你们五人帮生死同心,你真的忍心不理他么?”
二转子涩声道:“我们怎知道你抓的是不是我们的人?”
黑斑人和红斑人互觑一眼,走前两步,映着茫月一照,道:“可看清楚了?”
这时,已开始下着雨粉,寒凉沁人。
二转子侧着头看了半天:“看不清楚,是不是你们自己人使诈?”
红斑人怒道,“他妈的!这小子装蒜!不如宰了一个是一个,至多宰了再回到箱子里防
守!”
黑斑人却大不以为然:“能守到几时?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于是两人再押着阿里走前几步,扬声道:“你这可看分明了吧!”
然后叩开原已封住了阿里的“哑穴”,叱道:“快说话,让你同党认出你,否则,宰了
你也没得怨的!”
“好,好,好,好,好!”阿里打了一个嗝,才忙不迭的道:“喂!你们千万别动手—
—”
他一叫“千万别动手”之际,侬指乙和二转子已同时动手。
不但他俩动手,连阿里本身也动了手。
他是“下三滥”的好手。
“下三滥”的子弟,一早已把身上的穴位转移了,所以,那两人的点穴手法,根本对他
不关痛养。
可是,那两个斑脸人,一个仍扳着他,一个则押着他。
他的身子突然扁了。
真的“扁”了。
扁如一只柿饼,同时下身一陷,落入早已挖好的坑道去了
两名斑脸人,手下突觉一空,但两人皆非庸手,立即擒拿扣抓。
阿里一滚,滚到两人胯下,一脚踹向红斑人鼠蹊,一口咬住黑斑人左足踝不放。
——他的打法,就跟猴子和狗,没什么两样。
这两名斑面人却也不好欺。
他们立即发动。
(看他们出手的样子,看来至少可以在一刹间震碎十口这样的箱于和打杀五个阿里。)
可是,可惜,可倒媚的是这儿还有二转子和侬指乙。
依指乙人丑。
刀却妩媚。
刀如眼尾,这眼尾刀已钩在红斑人眼尾旁!
红斑人一挥手,已打出一件事物。
一件小如菩提也黑如菩提般的事物。
侬指乙的眼尾刀立即改了方向。
刀光比霎眼还快。
刀锋已追上了那事物。
——只不过是刹瞬之间,那“事物”已由一给切成二、二成四、四成八、八成十六、十
六成三十二、三十二成六四、六四成一二八……最后成了粉碎。
——不管它是多厉害的利器、暗器、火器,都全然失去了作用了。
“飓!”的一声,那把弯刀,又折返红斑人的眼尾旁——刀凹口处,恰好就挂在满脸红
斑人的脖子上。
那红斑人当然不敢动。
那黑斑人也一样不敢再动。
因为他不能动。
——他只不过是稍分心放阿里的诡异突击,二转子就已经到了。
快得不可思议。
黑斑人马上出手。
他的武器是一柄精巧的小斧。
——二转子迎面冲天,他就一斧劈过去。
没有人能在这冲势下止住脚步。
二转子也不能。
但他却身形一折,一冲上天。
黑斑人的斧要比毒蛇还灵巧,陡升斫腰!
二转子左脚往右脚背一踏,借力再升,既躲开那一斧,且一脚踢着了黑斑人的头。
黑斑人仰天就倒。
二转子哈哈一笑,洒然落地,拍一拍手,得意地道:“我的“追命腿”厉害吧,饶你恶
似鬼,还得吃老子的脚底泥,你跟老子,还不够玩哩!”
话未说完,倒地的黑斑人,张口一吐——
“嗤!”地一声,疾射一枚木珠。
一般人无时无刻不在疏忽,但高手多在成功得意的时候才疏忽。
二转子一疏忽,就给黑斑人吐出了木珠。
他马上制住了对方,但木珠已疾射了出去。
幸好不是射向自己。二转子目随木珠,只见也不是射向侬指乙。
——咦?那么是射向谁?
也不是射向阿里!
——难道这黑斑家伙只习惯了吐“痰”不成?!
木珠“啸!”的一声,射呀射的,飞呀飞的,随着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的视线,“飞
行”了好一阵子,终於,最后、到底还是飞人了木箱里。
然后、之后、接着、后来便听到乒乒、乓、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另彭冷
砰砰朋朋唏哩哗啦……诸如此类的声音。
……木珠先行射穿了茄皮紫彩鹭立樽,然后再穿过哥窑冰裂纹龙玉盏,再准确地打碎了
青州虎子黑釉青斑腰鼓,然后再射裂了汝窑龙泉宝烛烧,再折射着了三国青釉龟蛇九尾跌碑
铭,然后击碎了鲁山花瓷羯缶,又穿破了越国飞尘青釉坛,兼震碎了寿州南青五花压手杯,
震倒了刑窑北白蓝斑大青壶,更不忘弄碎了黑绿双定覆烧宝鸭枕,以及粉碎了那只耀瓷爪皮
绿雉鸡牡丹碗……以及一只又一只、一个又一个、一切一切古玩、宝物。
听着那些碎裂而悦耳的声音,二转子、阿里和侬指乙的表情,真是绝世难逢、生平罕
见。
阿里觉得自己牺牲以作“引蛇出洞”,现已全无“价值”。
他怒瞪二转子。
侬指乙一向毛躁,但他总算及时抄住一只斗彩五花大深小浅瓷瓶,并咬牙切齿的问二转
子道:
“杀了你好吗?”
“惨!不好玩的!”二转子苦着脸说:“这次怎么向冷大哥交待?可玩出火了!”
侬指乙深陷的双目闪过了幸灾乐祸之色,他抱着那只瓷瓶,得意洋洋的道:
“幸好我还保住了一只瓶子——对了,这瓶子是什么朝代的?很值钱吧?”
二转子只睨了一眼,唱喏似的道:“这口瓶子?本月上旬刚自燕山村制成,紫定无镶,
时值嘛——”
阿里立刻接道:“大概一钱二分。”
侬指乙一听,登时没了心情,手一松,“乓!”的一声,瓷瓶落地,砸个稀巴烂。
阿里和二转子同时叫了一声:
“你糟了,你也打破宝物了。”
“你比我们还糟,你是亲手砸破古瓶。”
“什么?古瓶?”侬指乙怪叫道:“你你你……你不是说,这瓶子是才刚出窑的吗?”
二转子伸伸舌头说:“……刚才我一时看错,一时说错了。我说的话你都信?我只错
口,你是错手,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便是你的大错特错了。”
侬指乙气得结巴了起来,戟指阿里,忿道:“……你不是说,只值一钱二分的吗?”
阿里的狗目若有所思,严肃的道:“对,我是说,那是在当时大概的价钱吧——我可没
说现在的售价唷!”
侬指乙气煞。
他们的习惯就是这样:
越是凶险,越要玩。
越有麻烦,越好玩。
——如果遇上凶险和麻烦,也不能以“玩”的心情应对,那就更凶险和麻烦了。
他们玩归玩,但人是拿下了:
两个人。
——那两个他们以为是“封刀挂剑”雷家的人!
所以他们回“久必见亭”的原订时间,迟了一迟,缓了一缓。
故此,理所当然,冷血比他们先到。
冷血到“久必见亭”的时候,给雨淋了一身湿。
他还想到:待会儿这样子去见小刀姑娘,总不太好吧?
他想先进屋子里去焙干湿衣。
可是,当“久必见亭”旁的房子在望的时候,他那野兽的本能,忽然警觉了起来。
——不对劲。
这儿必然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于是他拔出了剑。
(有血腥味。)
他正想绕道进入屋子,以探究竟,就踩着了既软叭叭也硬挺挺的一物。
——那是死人!
那是他见到的第一具死尸。
接着下来,他发现了多具尸体。
——每一位都是他的朋友、战友、好友!
他在悲愤莫已之际,就听见人声。
来的人好快。
轻功极好。
——仿佛还老马识途。
冷血算准时间,霍然开门,提灯一照。
那三个人吓了一大跳,并且向后一跳——他们当然就是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
就在他们照面一愣之间,已听有人大喝道:“吠!住手!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要
杀这三人灭口不成?!”
来的是一名红铠猛将。
他带了三四十名轻骑便服的军士掩至。
他身边还跟了几个人。
他们都是住在“久必见亭”附近的邻居,其中一个,还是看守“久必见亭”的老吴。
他们一见冷血,都纷纷指证:
“便是他!”
“他是杀人凶手!”
“我亲眼看见他杀死老何全家的!”
冷血勃然大怒,哼了一声,上前一步,那几人全部噤了声,躲在“大败将军司徒拔道身
后。”
司徒拔道却上前一步,低咳一声,沉声道:“冷捕头,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今晚的
事,你包涵点,别吓唬这些小老百姓才好。”
这时候,那三个“迟来者”,才发现发生了什么事。
阿里是受打击最深重的。
他那淡褐色的眼,在极度受惊时的神情,更活像狗的模样。
侬指乙和二转子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何况他们的老大:耶律银冲也命丧其中!”
而且还死得那么惨!
冷血沉声道:“我没杀人!”
司徒拔道示意军士和捕役进去查看:偏偏在这屋子里,死尸旁,都搜到了不少冷血的
“所属之物”:包括最近他比较讲究打扮时的衣物和那顶小刀编织给他的竹笠:
——竹笠还沾了血。
阿里妈妈身上的血!
冷血的心往下沉:
他开始明白了。
他明白这是一个“局”。
——他那些“事物”,绝不是今晚才失掉的。
这个“局”是一早便已经布好的了。
只等他今晚自行“踩”进去。
现在问题只是:
他如何“破局”。
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古代遗迹。
他知道自己正面对敌人全面的反击。
而且是极其凌厉、猛烈、不留情的反击。
局己布下。
他不得不玩。
也不能拒绝再玩。
“你有钦赐皇命在身,未将不敢逮捕你。”司徒拔道说,“不过,既然你已涉嫌干下这
件案子,我也不能任由你来去自如——这点请你体谅我们的苦衷,也请你自重。”
然后他推心置腹的说:“坦白说,我也不相信您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先且忍一忍,要不
是你做的,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
要是司徒拔道要强拿下他(冷血当然看得出来:今晚司徒三将军带来的军士中有几人是
非比寻常的好手),冷血或还可力抗到底。
不过司徒拔道不是。
他不动手。
他只讲理。
——但他一开口反而封住了冷血的一切“出手”。
冷血听了之后,便说:“你们公事公办,不必管我身上是否有“平乱诀”。一案还一
案,如果觉得我有嫌疑,只要你们能公正公平,不冤不诬,就扣押我入牢候审又如何!”
“哦!不!”司徒拔道却道:“不能因为一点嫌疑就收押冷少侠的,我们会照实上报,
以法办案,冷少侠就稍安勿躁——要是清白无辜,自然会还你个公道。”
然后,他就吩咐办案公差,点办收集血案现场的证据等事。
同样的,侬指已、阿里和二转子,本来也绝不相信冷血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何况,冷血无论跟老何、老福、老瘦等任何一人都向无怨隙!
可是,这天晚上之后,情势急转直下,流言对冷血是越来越不利了。
各种对冷血不利的传说,就像苍蝇发现伤口一般,一旦发出腐味,于是都飞绕群集了。
三几日间,街头巷尾,都盛传着:
这“钦差大臣”,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早已跟大将军有了勾结,要不然,为何他来了危城一段日子了,总是雷大雨小,大将
军仍安坐家中,秋毫不损呢!
要不然,为何他涉嫌“久必见亭”血案,却仍可逍遥自在,并不须收押在狱呢?
有人说他收了大将军的巨款。
因为他在这段时间,挥霍无度,颐指气使,贪杯好色,锦衣玉食,连跟他一起办案的好
友:都司监张判和几名副捕头,都证实有这等事。
也有人说冷血企图入赘凌家。
他对大将军的女儿有意思。
——老何、阿里妈妈、老瘦、老福等人,莫不是与大将军作对的,冷血为大将军斩除宿
敌,也是理所当然。
何况,猫猫的裸尸,极可能就是冷血逞欲杀人的动机。
有些太学生,也开始不信任冷血。
他们甚至作出指责:斥冷血一直没有好好处理他们的状子。
——一直以来,他们觉得本来是他们发动的诉愿,结果冷血一来就给压下去了;堂堂学
子,听命於一介武夫,他们本就觉得不服气。
何况上次危城万民沸荡,本大有可为的,但却叫一个冷血暂时平息了——谁知道冷血是
不是明攻暗护着大将军?!
最重要的是:有些太学生们想借此把事情闹大,以俾在乱局掌权,这也是人之常情,偏
在此时,挡着个冷血;他们不知冷血若不出现,可能立时便杀戮,反而觉得冷血从中作梗,
碍事得很。
各方面的流言,都对冷血造成压力。
大将军在此际反而为冷血公开辩护。
“冷捕头是个年轻人,年轻人都难免会犯错,”大将军慈蔼的说:“他一向公正廉明、
智勇双全,我信任他,请大家也信任他。”
大将军这么一说,大家就更不信任冷血了。
冷血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对方用的不是硬攻,而是软化。
——使的不是明斗,而是阴招。
——布的不是战阵,而是围剿。
最惨的是,侬指乙、阿里、二转子因为冷血指派他们去抓雷炸雷破,才迟了赴“信必见
亭”:可是冷血根本没下这道令。
小刀和小骨,也遭冷血着人“迷倒”:当天晚上,他俩姊弟便遭曾红军“良心发现”,
救醒了过来,并言明“不听冷血摆布,任由他意图染指小刀姑娘,以要挟大将军认罪”。
——这一来,便连官府和军方的正义之士,也对冷血失了敬意,起了怀疑。
所有与冷血共事的人,都纷纷出来“划清界线”,并指斥冷血的冷酷、残毒、卑鄙等种
种不是。
其中当然包括了冷血视为同道的张判,还有向来跟冷血交好的崔各田。
这时候,二转子、侬指乙和阿里,情形也不好过。
阿里痛丧双亲,自是难过得椎心泣血。
一个人在太难过的时候自然会失去一切判断力。
他相信血案是大将军所为。
——偏是那天至少有一百六十人(泰半还是老百姓)在青羊宫那儿看见大将军在烧香拜
神。
当然,这种事,大将军大可不必亲自下手,不过,种种证据似乎都指向——冷血才是凶
手。
阿里已失去冷静。
“但巴旺为了送他上四房山求医,因而送了性命。”侬指乙这时加了这几句:耶律大哥
为了帮他来危城锄奸,结果也葬身此地——都是冷血害人累事!”
阿里激动得想马上就找冷血算账。
侬指已也嚷着要去。
——要不是有二转子在,他们早已去找冷血晦气了。
二转子眼珠子一直在转着:“冷大哥也是我们的好友,这局面,不如再看定些才出手—
—我们要是杀错了人,报错了仇,那真正的杀人凶手一定更正中下怀,得意非凡了,是不
是?”
这句话有反激作用,总算劝住了两个冲动的人。
而这段日子的小刀和小骨,已完全失去了自由。
大将军不准他们踏出”朝天山庄”一步,理由是:不许他们跟嗜血杀手在一起!
——冷血已成了杀手。
其实,他本来就是要当杀手的。
他自知不适合当一名好捕快。
他的个性像杀手多於像捕差。
但他至多是杀手,不是“凶手”。
他没有杀过“久必见亭”的任何一人。
不过,到现在,已几乎人人都以为他是凶手。
大家都在怀疑他。
疏远了他。
至此,他已完全孤立。
他知道他的敌手还在“玩”着他。
他是被“玩弄”者,他没有办法拒绝再玩。
除非是对方拒绝再玩下去。
——不“玩”下去的时候,这布局就会变成了“杀局”。
他反而在等这一天。
他宁愿痛痛快快的杀一场,也总胜待在这样的闷局里,英雄无用武之地,遭人摆布、玩
弄!
宁可战死,不愿苟活
一个有才能有志气的男子汉,就是要顶天立地的干出一番作为。如果叫这种人去经历一
般人庸庸碌碌的生老病死,从少年迷迷糊糊的过度到中年,自中年昏昏噩噩的过度到老年,
简直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杀掉自己!
到这时候,冷血几乎已断定自己当不成一个好捕快的了!
到了不得已的关头,他不能给这些群小消磨尽了斗志,只好让诸葛先生失望,他也要
“杀出重围”,去闯一闯,以他自己的行事作风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必要时,他要去刺杀大将军!
——他发现若要凭各种罪证使大将军伏法,不但费时,而且全无把握!
加上大将军富可敌国,上下勾结,又有谁敢冒大不韪,把他治罪?又能谁敢捋其虎髯,
跟这种人结仇?
最痛快、最直接、最干净俐落的,莫过於是去行刺大将军!
他宁愿去当一名杀手!
杀手比捕头易为!
——杀手只要把对手杀悼,就算完成“任务”!
——捕快要依法办事,既要惩奸除恶,又要服从上令,更要平民愤怨,实不易为,至
少,不是他可以胜任的!
到现在他才知道:在生活里,会做人要比会做事更重要;在江湖上,手腕高要比武功高
更高明!
他几乎要认命了。
他想像自己是一名无牵无挂无羁无束的杀手——那该多好!
如果他是,他现在就可以马上去刺杀大将军,以舒久憋心里的一口乌气了!
他在最孤立的时候,只见这危城里,当官的都比他舒服多了,对抗强权的也比他舒坦多
了:只有他自己,蹇在那儿,不上不下,不生不死,不痛不快,不情不愿!
他觉得在这辅京里,他是个最失意的‘杀手’——一个还当不成杀手的杀手。
他天性是名杀手。
——为何要勉强自己去当捕快?!
他心头很恨,诸葛先生悉心培植他、予他机会,办这个大案子,可是,这案子一接上
手,眼睁睁的看着兽兵屠村,无能为力;眼巴巴的看着小刀受辱,无法相救;现在还眼白白
的看到无辜战友大半遭格杀,还得眼光光的遭人指责、怀疑、诬馅、玩弄于对方股掌之上;
自己一出道,就如此不争气——冷血真有些气颓:到底自己还适不适合闯这江湖风波恶道!
他心里已充满了挫折感。
他真不想再干这捕头了。
他要当杀手。
一个憔悴的杀手。
一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怀挟恩怨、快意恩仇的杀手!
一个行侠仗义、以暴易暴的杀手——而不是现在;止戈为武、执法伏法但束手无策的捕
头!
他要当杀手,无非是要证实一点(向他自己、朋友或敌人):
我未玩完。
大将军估计这游戏快要玩完了。
他快要结束这场游戏了。
这游戏一直都是他布的局,除非是他要结束,否则,谁也只好依照他的游戏规则玩下
去。
——这样玩下去,规则是他定的,所以只有他赢,没人能胜的机会。
他既然收揽不了敌人,就只好杀了他,在杀他之前,先得摧毁了他——摧毁有很多种方
法,要是一次推不倒一面墙,大可以一块块砖的挖,直挖到墙倒为止。
事缓则圆,他把案子拖下去,自然,就会使人对这年轻人不满、生疑,而这年轻人的败
笔和弱点,也难免会逐渐揭露在他眼前。
这点他倒不是从武林中,官场上或军队中学得的,而是从两位有名的翰林文士相互排挤
斗争里悟道的:
原高枕原是文林中有名的耆宿,诗文俱为一时之绝,名满天下;才子窦狂眠投其门下,
啼声初试,便已惊才艳羡。
初时,两人相惜相重。窦狂眠视原高枕为师为父,原高枕亦当窦狂眠是他的得意门生、
入室弟子。
不过,原高枕很快便不能高枕无忧,而且开始寝食难安了。窦狂眠的文名日渐鹊起,文
才愈见光华,快要把他在文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掩盖了。
他开始嫉恨这个年轻人。
他怀疑窦狂眠加入自己门下,只怕是有意借此攀升,以期他日能取而代也。
他也确知窦狂眠的诗才文章,绝不在自己之下,且还青出於蓝,且有骏骏然犹胜於蓝之
势。
於是原高枕一方面暗下通知各路文林同道,对此子狂妄应多‘磨练’(当然是为了他
好);另一方面,他自己照样荐举窦狂眠的文章诗稿——不过发布的都是其劣作、旧作或者
少作,甚至伪作!
如此一来,外表上,窦狂眠依然受原高枕看着,爱之惜之;但另一方面,原高枕私下力
抨窦狂眠的新作无甚新意、败笔屡屡、不进反退、或为人太傲、猩狂自负、应予以多加锻
练,勿使气焰日张、或甚爱其才,惜其不自重自爱,不求上进、不肯苦读,已走火入魔,无
可救药。等传言,甚嚣尘上。
终於,窦狂眠光销华减、信心日灭,更写不出好文章作不出好诗来,於是声名一落千
丈,终放一蹶不振,只能当个山镇小吏,潦倒忍隐过活。
直至后来,窦狂眠发愤弃笔,奋而习武,反而开创了期待帮一派!
大将军是原高枕好友,这事的来龙去脉,他尽收眼底,只也不点破,心底暗笑:
看来文林斗争,你虞我诈,卑鄙手段,只怕比武林更烈尤炽!
他便用了这一招,打击冷血。
他待冷血越听从、越信重、越亲密,便会使人对冷血越是生疑。
——所以,就算冷血个人洁身自好,不接受他的好意也没有用,他一样能腐化得了冷
血。
能腐化一个人,便能摧毁那个人。
他其实一照面就已经跟这年轻人交手了,只是这年轻人还不大晓得而已。
——对他好。
——腐化他。
——再使他感到孤立。
一个人一旦觉得给隔离了、孤绝了、失去人的信任了,他自己也会失去信心了,这时
候,便会濒临疯狂——至少会用疯狂或不理智的手段,来挽回自己的信心!
那就对了!
一个人一旦疯狂,就容易给击毁!
——击溃了一个人后,还杀不杀他,反而成了无关宗旨的事了。
所以,真正有信心的人是不需要信心的。
因为无论什么信心,都得要靠他人给予的。人家不给,或者忽然转向了,信心便不堪一
击。
是以只有压恨儿就靠信心,以毅力、魄力和实力做事,才是真的有自信者的作为!
大将军一直在等:
等冷血——
等他疯狂。
一个人全无斗志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死志。
有时候,死志会给装扮得也是一种斗志的样子。
——以杀人来作为解决方法,其实便是一种死志。
这种法子求死多於求生、求快多於求功。
冷血果然已开始沉不住气。
他已开始‘乱’了。
他要当‘杀手’。
他要杀了大将军。
——这就对了!
对大将军而言,他是‘终於等到这一天’了!
——只要冷血前来刺杀他(以冷血之傲,必然不会也不敢在未定案前运用他手上御赐
“平乱诀”的权力来“先斩后奏”;他只能用武林中、江湖上的解决方式:行刺、决斗或者
拼命),他就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为己为人的下令“铲除”掉冷血了!
他像猫捕食老鼠之前,必先恣意玩弄一样——他要作弄对手,玩弄冷血。
——玩残他!
然后才杀死他!
他在等。
等冷血来杀他。
等到冷血来杀死他,他就可以杀冷血了。
冷血终於来了。
——他真的来了。
来杀惊怖大将军。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已给敌人算定了,算死了,包括他这一场行刺!
这当儿,不止是大将军在等冷血有所行动。
另外一个人也在等。
一个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
不但这杀手在等。
他手上的武器也在等。
——他手上的兵器永远是一个问号!
如何杀死大将军?
一、闯入“将军府”。
——不可,这样的话,摆明了目无法纪,就算冷血不在乎掷弃自己的名声与生死,但绝
不能不顾全诸葛先生的威望。
二、潜入“朝天山庄”。
不能,因为“朝天门”门禁森严,而且,冷血此际,确是不想去面对小刀和小骨两姊弟
——尤其是小刀,要是撞上了怎么办?(这时候,他并不知晓小刀久未见他,不是因为误会
他,而是根本身遭大将军的软禁。)
三、趁惊怖大将军出巡之际行弑。
——他只有这样了。
“恰好”,大将军在十一月初八那天要上“佛祖庙”去烧香祈愿:他可没忘记当年曾得
“菩萨庇佑、发出警示”,致使他能一举格杀佛相后的杀手。
因为当天方位利於东南,不利於西,所以在进庙前一晚,先行入住“养月庵”,焚香吃
斋敲经念佛一宵,再由“养月庵”大门出发,便是东南位,出门大利,是以借宿来改变方
位,趋吉避凶。
———‘养月庵’就是当日‘太平门’梁家和‘下三滥’何家发生过一次重大冲突,以
致两派门下日后定下:“遇梁斩梁,遇何杀何”的生死约之所在。
既然大将军到了“养月庵”,这显然就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
冷血半夜潜入了“养月庵”,掩至“水月轩”。
他比时间的脚步还轻。
比狐狸的身法还灵。
比猫还无声。
——但他的气势,要比豹子还更具杀力。
在“水月轩”案前支颐的正是大将军!
冷血的手,按在剑把上。
只有他这一剑,往大将军的后脑刺出去,便可以结束大将军罪孽的一生了!
——这一剑,他要不要刺出去?
一直,似有一股很大的诱惑,要使冷血刺出这一剑。
——杀了大将军!
——杀了他!
一一一杀!
但冷血的心里,却凉凉的掠过了一句话:
“答应我,无论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之下,都要给我爹爹一个分辩的机会。”
那是小刀对他的要求。
当时,冷血已答允了她。
冷血不愿失信。
——何况,他也不愿自后出剑,而不先作警示:
那就算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事,也不是他冷血会做的。
所以他低叱一声:
“凌大将军,你做的好事!”
惊怖大将军并没有回身。
也没有动。
——甚至也不震颤!
他这么定?!
这般冷静?!
冷血瞳孔收缩。
心跳加快。
手握紧剑。
“凌落石,你还不回头受死!”
大将军依然纹风不动。
冷血忽觉心跳如雷般。
他还闻到一种气味。
死味。
这时候,他就听见有人颇为惋惜的说:
“可惜,你并没有刺出这一剑,否则,这假人就会吸住你的剑,并发出七十八种暗器,
同时把你连同这地方一齐炸毁。可惜可惜。”
语音相当无力。像一个人根本中气不足。又像小虫在学人说话。声音自从案前那“大将
军”传来。冷血知道不是。
——那确不是大将军。
他知道他自己已经“中伏”了。
他也感觉到来的人,便是当日一直追踪他的人。——“大出血”屠晚。
他知道来的是屠晚。
可是屠晚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声音来自那“大将军”,人在那里,完全不可捉摸。”
冷血的眼神变了。
他的杀志消失了。
改成斗志。
———种野兽落网负隅时的斗志。
——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力量。
冷血的手紧紧握在剑柄上。
他的剑,没有鞘。
他握得那么紧。
那么实。
那么用力。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细碎的、细微的、细沓的呼啸之声,仿佛自亘古的夜暗里传来。
不但传来,而且是直飞了过来。
这样听来,这声音仿佛还带着岁月和死亡,一齐来造访。
这声音不可抗拒。
直到它击碎了窗:
现出了它的原形———个问号。
这个开天辟地的大问号,正劈头劈面打向冷血!
不能避。
不能躲。
无法避。
无法躲。
不能招架也无法抵抗。
——这天地间的大问号!
你曾问过天问过地吗?也许天地间有些问题,你只能够把它交回给苍天大地,人是永远
无法作答的。
冷血没有避。
也没有躲。
——事实上,他也避不开,躲不了,招架不来。
“啪!”的一声,他已捏碎了剑柄。
他的手一振,他已化作一道白龙,“嗡!”地疾飞了出去:还向着那“问号之椎”攻入
之处——那儿正隐闪着两朵寂寞的红火!
冷血中椎的同时,也听到对方的一声闷哼。
“飓!”地一声,那问号神奇的出现,但也神奇地收回窗外的暗夜里去了。
就像一头首尾皆不见的神龙。
所不同的是,冷血的剑没有“收”回来。
夜又回复了它的宁静。
灯静。
灯残。
灯艳。
冷血听到自己汗滴的声音。
还有血滴的轻响。
——对方也受了伤。
——自己更受了伤。
——伤重。
——但敌人并没有走。
——敌手还在这里。
——因为他还听到鼓声。
——鼓声就响自自己的心里。
——他还闻到死味。
——死味就自自己身上发出。
——对手在等。
——等待下一次攻击。
——自己也在等。
——等待对方下一次的攻击。
血在流。
伤在烧。
——天啊!下一回的攻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次第,怎的一个?字了得!
“蓬!”地一声,冷血所站之处的屋顶上,突然击落一个大问号。
冷血急速跃开。
但那一椎却恰好击在冷血急跃的身形上。
冷血身形一挫,突然跪蹲,左手如剑,一掌***地下。
——他不向屋顶反击,而陡攻向地下!
地下一声气若游丝的闷哼。
“飓!”的一声,问号之椎也疾收了回去——它自屋瓦击下,却在裂开的地上收了回
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开始是响自地底,很快的便转到屋外传来:
“交给你们了。”
冷血轻嘘了一口气。
——至少,对手也伤得不轻。
可是,自己的伤更重。
就在那时,那“大将军”疾转过身子来,一掌印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陡然受袭,本来要避,但没有避,看似要挡,但没有挡!
他硬捱这一掌。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一吐,他反而激出了斗志!
——一受伤,反而更加勇猛!
那人一招得手,冷血立即反击。
——按照冷血反击之势,那人绝招架不了三招。
但那人足尖一挑,挑起地上一口痰盂。
冷血一见,速退。
因为他知道那是杨奸的成名武器:
——痰盂一出,莫敢不从!
来人正是杨奸。
同一时间,屋子里五个方位,出现了五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除了凶狠的神情之外,相
同的是:他们脸上,不是结满红斑,就是黑斑,不是满脸黑痞,就是满脸脓疮,或是满脸汗
斑!
——斑门五虎,五大皆凶!
另一人自屋顶的破洞里徐徐落下。
月色和着灯色一照,那人满脸胡碴子,沧桑中带点玩世不恭、讽世不羁,正是“有影无
踪”崔各田。
来了。
——来了。
冷血已经给包围了。
要是他受伤不那么严重,或许尚可一战。
——此刻包围他的尽是武林好手,要活命已断无可能。
——除非是拼命。
——拼得一个是一个。
“冷血!”杨奸铿锵有力,大义凛然的道:“你怙恶不悛,杀人灭口,行弑将军,罪该
万死!我们在这里先诛杀你!”
他一面说,一面扬起痰盂,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在宏扬他的法器一般。
失血过多的冷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两椎伤得重!
——那一掌也伤得不轻!
现在的他,只求杀得了一名仇敌,已是心平了。
可是在此时此境,就算要杀却一名强敌,恐亦难以如愿。
第一个发动的是崔各田。
——一直以来,崔各田都表现得跟他甚为友好。
而今崔各田却抢先出手。
他的拐杖当头劈到!
冷血奋力招架。
——崔各田的功力绝对要比他一向估计的好!
更可怕的是崔各田的腿。
——崔各田本是个跛子。
——就因为他是跛子,他的腿法越是难防。
他的腿功远胜於他的杖法。
冷血着了一脚,飞跌了出去!
“斑门五虎”一齐窜了出去。
——奇怪的是,冷血却在这一刹间不见了人影,像是消失在夜空里。
杨奸也掠了出来,下令:
“追!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不管死的活的!”
于是,杨奸、斑门五凶、崔各田立即分头去“追”。
——谁见着已身负重伤的冷血,都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
——谁找到冷血,都得马上通知大家。
重伤的冷血,是折翅的鸟——朝天山庄的主持“阴司”杨奸,负责这项诛灭冷血的行
动,他有把握令冷血插翅难飞。
他们各自飞纵搜索。
——他们谅冷血逃不了!
崔各田却是折返。
他一脚把冷血自大门扫飞出去。
他却转向庵后。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冷血。
冷血正冷冷的盯着他,眼神就似两道冷剑。
他乍见崔各田,却不动手,反而陡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
——他着了一记对方的飞腿,飞了出去,但飞向甚奇:竟能借力折入庵后,且身上全无
因中脚而受伤!
——这说明了一件事:对方完全无意伤他!
崔各田晒然一笑。
淡月下,他亮出一物。
冷血失声:“平乱诀!”
——那竟是另一面“平乱诀”!
崔各田中指朝天,淡淡地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那是诸葛先生的暗号。
冷血吸了一口气:“天下无人不识君……你,你,你,你,你就是三师兄……”
崔各田迅速把身受重伤的冷血,带离卧虎藏龙的“养月庵”,而折去“久必见亭”。
——这时候,冷血始知这位“三师兄”的轻功,不仅可怕,简直高得可惊可骇可怖!
在亭心,崔各田边为冷血裹伤疗伤,边对这在黑暗中尤自激动未平的“小师弟”道:
“我是追命,原名崔略商,经“世叔”诸葛先生任命,待在惊怖大将军手下当“卧底”,做
的跟你是同一类的工作,但方式、手段、身分不一而已……也许,就是因为你吸住了他大部
份的注意力,我才更能接近他。”
冷血苦笑道:“……三师兄……我这回是一败涂地,对不起世叔……我……我可是做错
了?可连累了大家?”
“世上那有连累不连累的事?只有情愿不情愿而已!只要情愿,受牵累只是一种荣
幸!”追命自襟内掏出一个小葫芦,拔掉葫芦的软塞,咕噜噜的仰脖子喝了数口酒:“你可
知道,在他们面前,为了不令他们生疑,别的都容易,就是要我少喝许多的酒,这点也太为
难!”
冷血仍是忧心忡忡:“我现在已成了嫌犯……已没资格再当捕快了!”
追命闭上眼,像是“回味无穷”,好半晌才道:“你的案子仍有生机。”
冷血惨笑:“三师兄别安慰我了,能证实我清白的人,都死光了。”
追命道:“我查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证。”
“梁取我么?”冷血仍没精打采:“虽一时找不到他的尸身,不过,多半已沉入湖
底。”
“不,还有一个活口……”
“?”
“当晚,还有一个人,受了同样的伤,向上太师求医……据上太师验证,此人所受的
伤,与那晚“久不见亭”血案尸身上留下的伤痕,是为同一利器。”追命悠然补充了一句:
“上太师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论,但其医术高明,确是首屈一指。”“……那人也是伤在同
一天晚上?!”冷血几乎没跳了起来。
“所以他可能知道这血案的来龙去脉——况且他也还没死。”追命有力的点点头道。
“那么……”冷血两眼再绽放了奋悦的光芒:“……他是谁呢?”
“小相公。”
“小相公?”
“鹰盟‘三大祭酒’之一‘小相公’李镜花。”
“她?!”
“——所以找到李镜花,可能便知此案端倪。我看,你现在身上的伤,跟那晚久必见亭
血案凶器,如出一辙。”
冷血双眉一轩:“‘大出血’屠晚?!”
追命沉重地道:“据我所知,不仅‘四大凶徒’中的‘大出血’屠晚已加入大将军麾
下,连‘小心眼’赵好也正取道危城。”
冷血一听,反而激起斗志:“好,那怕四大凶徒一并儿来,咱们也决意跟他们斗下去,
不死不散。”
追命语重心长的问:“你可知道为何诸葛先生要派给你这样一件辣手任务?”
冷血惶愧的道:“……我有负世叔重托。”
“倒不是成功失败的问题,而世叔也不是一个注重俗世间成败的人。”追命语气略带调
侃的道:“据我所知,他派你来,仍很不放心,着我来接应你,怕你为大将军所趁。的确,
你也给大将军所困所惑,且给激怒了,所以才一时冲动,为人算计。你看,大将军尚未亲自
出手,已把我的好师弟整惨了……这样日后怎能办大事呢?你这样贸贸然去杀他,跟他拼
命,只会拼了自己的小命,这其实是一个考验,你应以此为戒:你这样冲动,当杀手尚可,
但当捕快则尚须多加磨练。”
冷血听得甚为惶惊,低首道:“是。”
“跟恶人、坏人、奸人的斗争,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这里的斗争,更是没有完的,这不
是一时的事。”追命喝了两大口酒,望着冷血,也望着他背后湖心的月色,道:“不过,只
要你不肯趁风转,不愿意屈服,不背负初衷,就得苦斗下去,且不要激动,不能够心酸。”
“跟恶人斗,是长期的恶斗,所以一定要保持欢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长久的斗争下去的
体魄,才能与之不死不休的斗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紧张,绷得太
紧,弦也易断!你看我与那一群狐群狗党,日夜为伍,收集罪证,明查暗访,虚与委蛇,尔
虞我诈,不放轻松点,如何能活下去?壶中日月长,幸有此物,夜半无人时,助我乘风邀
月,其乐融融。”
冷血坦挚的说:“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欢饮酒。我喜欢与人恶斗,恶斗反而让我放
松!”
“每个人都有他排解紧张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学我!”追命呵呵笑道:“世叔
一直都十分重视你。他说你是他最后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爱的一个!”
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冷血执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热,一向倔强的他,几乎掉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绝不寂寞。
——既然还有三师兄这样的人,就有二师兄、大师兄……还有世上许多师兄师弟,跟他
志同道合,同一阵线。
而跟恶人的斗争,到底还是没完没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