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无情第六十五集江湖不过游泳池(上)

作者:温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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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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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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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2420字


温馨红颜


江湖不过游泳池


武林应许舞者怜


不许人间英雄老


忍见红颜伴无情


一什么是江湖?


值不值,只一字。


可是,就为了“值与不值”这个概念,足以让多少人为之而生,为之受尽煎熬、折腾、伤心、伤身,而衣带渐宽终不悔,虽九死而未悔,甚至受千刀万剐也不皱一皱眉,为的是维护自己心中的一个“值”字。


——价值的“值”。


有人认为,“爱”是无价的,为了爱,什么牺牲都值得。


有人可能认为恰好相反,也许他认为“权”才是最高价值,为了“权”什么“爱”都可以牺牲、交换。


正如看一篇文章,一首诗,一本,有人认为就这种写法不知所云,极之讨厌,反正就是看不懂,但有人却恰好相反,就爱看这种写法,这种笔调,甚至认为别人所不喜欢的才是他视为最珍贵的,最“值”得的。有些人,一生维护一个人,一种观念,一个爱好;有的人,一生只维护他自己,原则常变,瞬间便能将爱之欲其生的变为恨之欲其死。


值是一个观念。


观念人人不同。



死也只是一个字。


——这个字的下场却都一样:



自古以来,帝皇将相,圣贤豪杰,枭雄大盗,元凶巨奸,贩夫走卒,男女中外,正邪善恶,莫不有死。



也许,诸葛先生无意要杀凄凉王。


长孙飞虹也无意要杀诸葛小花。


英雄之间,本无意相残互戮。


但世上有一种局面,称之为“势”;


唯“势”可把“英雄”或“狗熊”,逼入绝路,也逼入末路;


他们之间,必须用“对决”才能活下去。


但世上还有一种人,就称作“枭雄”,或者,“奸雄”也行。


他们自己常不必对决,却把英雄送上对决的擂台,他自己不必流血出力,就能坐收渔利,稳得成果。


我们常看到这种人:


这种人在平时对名权利欲,不管是整个集团家国的,还是一撮人一帮人的小小地盘和利益,无一不争,无一不嗜,无一不好,无一不夺,但一旦有敌入侵,或双方争执起来,这种人一定袖手旁观,隔山斗虎,隔岸观火,美其名曰:不插手内耗斗争,不打算火上加油,其实,这种人,心里巴不得正在英勇奋战的英雄赶快完蛋,暗里拉帮结派,落井下石,倒打一耙,任外敌消耗战士,任由家人或战友一个个在奋勇作战中倒地不起,再把英雄推上不住战斗的擂台,最后斗士都一一送上断头台,他再来收拾残局,坐收渔人之利,成了“不战而胜”的最后赢家。


是有这种人。


例如蔡京、李彦、童贯、梁师成,不管新旧党之斗,真正有心改革或有志强国的重臣名士,好像韩琦、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范纯仁、韩忠彦……这些豪杰之士,有识之士,均一一对消互耗,不是卸职,就是流放,或郁郁而终,剩下的却是这些把英雄迫上敌阵力尽而殁,却在舞台幕后操纵一切、偷笑暗庆的枭雄。


蔡京得到天子的信宠。


皇帝赵佶也不是笨人,他也有清醒的时候,有几次都省悟到蔡京兄弟、父子的狼子野心,为祸社稷,几次决心将之贬谪,奈何还是重新信宠蔡氏一族。蔡京进谗,再运用他的权势,使皇帝周边的人,重重包围了皇帝,于是赵佶对他的话就深信不疑,要除掉谁就干掉谁,要对付谁谁就断断逃不了。


但还是有例外。


“自在门”就是一个例外。


皇帝可以对付忠臣名将、黎民百姓,但唯一可以对他“抗命”的,就是叛逆。


——“造反”的反正已把性命豁出去了,才不听他的“圣旨”;哪怕玉皇大帝天庭下旨,他们也大可置若罔闻:


连命都不要了,管他有没有天,更管你是不是天子!


对付这种不要命的人,连蔡京兄弟、父子,这种手握大权的人,也没有办法,至少,没有把握。


因为江湖上的能人,还是很多的。


武林中的高手,还是大有人在。


只要这些高人不服,不惜以身犯难,行弑皇帝,尽管天子身边,防卫森严,而皇宫里外,精兵满布,但这些大内侍卫、禁宫护驾,要抵挡那些练就一身绝艺,倏至奇来如入无人之境的绝顶高手,还是无济于事的。


世上总有这些能人,总能无视于险阻强敌,不怕千军万马,也能达成任务。


权贵就是怕这种人。


这种人不爱钱,不好权,不要命。


唯有这种人无法收买。


偏偏又是这种人能练成绝世武功,或者,能成就绝艺。


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他们在性情上的狷狂不羁、百无禁忌、敢于不流俗、勇于不容于世、无惧于舍命取义、杀身成仁,独行其是,百折不挠,才能会心聚精练就一般俗世中人所练不成的过人绝艺,才能成就一些庸碌之士所成就不来的盖世功业!


所以当权的人,手上不一定有人才,当权而开明能容的人,人才一定会有,但真正的不世之才,还是未必为之所用,除非是像曹操、刘邦、刘备这种绝世枭雄!


那怕是天才,也一样怕这个:


——剌客!


他们身边的卫士,不一定没有高手,但仍未必能抵挡得住一个绝世的剌客!


——正统的武士未必能制得住这些无视于一般武艺,超拔出一般武学的高手!


对付他们有方法,唯有:


以恶制恶。


以武斗武。


以武林规矩制裁武林。


以江湖道义治理江湖。


养高手来对付高手。


培杀手来克制杀手。


因此,像诸葛先生的“自在门”这一脉江湖的人物,皇帝非但不想翦除,还巴不得结纳收揽,成为他们最须借助的保护力量。


所以,皇帝对于蔡家或朱勔、王黼谗言,尽废朝中大臣,但也不愿、不欲更不敢把诸葛这一脉“能士”驱逐废谪。


就这一点,绝对听不进去。


事关个人生死安危,这点关节,赵佶一点也不含糊。


何况,诸葛先生等人,也当真立了大功,一度救驾,二度退敌,功不可没。


皇帝赵佶,虽然荒淫,耽于逸乐,但说什么也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故此,无论蔡氏一族与朝中六贼如何弹劾、进谗,但诸葛先生、元十三限、凄凉王、瞽目神捕、舒无戏、一爷、哥舒仇眠、大石公,以及他们麾下的名捕、青龙等门徒子弟、地位、安危,依然屹立不动。


蔡京、蔡卞、蔡攸等权臣奸官,见计不得逞,便拟用以武林人对付武林人,江湖人杀戮江湖人的方法,来清除“自在门”这个心腹之患。


因为武林中也有另一种败类,江湖上也有另一种流氓,他们特立独行,不是为了成仁取义,不是为了报恩还情,而是纯粹为了一己之私,个人大欲:


权。


名。


利。


色。


所以,他们之中一定会有人舍我其谁、大义灭亲的站出来,一面以自己反权威为藉口,建立自己英雄式的形象与权威,更会找到理由,以一些大仁大义的名目,以达成自私自利的欲求,他们会个别行动擅夺掠劫,一旦自知力量不足,也会以正义为号,主持公道之名联合勾结,全力破坏毁灭原有的秩序,然后他们在烧杀殆尽后,又再在内部分裂,并对新的秩序毁灭破坏,直至玉石俱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永无宁日为止。


战乱均从此来。暴民得势,苛于厉政,一把火烧了阿房宫,一举手坑了二十万军兵,一个命令打砸毁坏了千年文物,但因这一点狂野的权欲而来。


不过对当权、当朝的人而言,这种江湖上不要命的死士,正好可以利用来灭绝、对付武林中不怕牺牲的死士!让他们在内部分裂,利用他们的莽烈和不肯团结,从而分化,逐个击破,让他们之间,两败俱亡,而掌权者从中得利!


其实,朝廷也是另一个武林。


武林就是在野的朝廷。


人问:什么是江湖?


尝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其实不然。江湖就是风波,江湖就是浪潮,江湖就是斗争。


江湖里有什么?


有鱼。


如鱼得水。


鱼还是得回到江湖之中,才能相濡以沫。


不过,一旦回到江湖中的鱼,又回复自然天性:


大鱼吃小鱼。


小鱼吃小虾。


小鱼够凶,一样能反噬大鱼。


小鱼够多,同样可以将大鱼分而食之。


人在江湖生存,跟鱼在江湖里存活,不但道理是一样,连天性都完全一样。


人就是上了岸的鱼。


有些人认为“江湖”不过是里上的事,以为武林只是永不实际的传说。


其实乃误。


那是未经世面的人所作的质疑。


江湖无处不在。


有斗争就有江湖。


——不管是人是兽,都一样!


这道理千年前不变,千年后依然存在。


二江湖在哪里?


江湖在哪里?


心里。



只要你在,我在,有两人在,就是江湖。



是以,朝廷也是一个大江湖。


如果人认为“江湖”只是帮派斗争,那么,朝廷本身就具备了一切斗争的质素,不管从它建立、兴起、得江山、治天下、腐化、衰败、崩溃、灭亡……整个过程,都是一个大帮派的楼起楼塌、起承转合而已。


所以别说现实里没江湖。


那是骗人的话。


别说真实时没有武侠。


那是骗自己的话。


——只要你曾兴起过:巴不得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或者,还能有一怒出手教训“某些人”一顿之火气,那么,你自己也正是“武侠”,不折不扣的“武”(只是尚未行动),货真价实的“侠”(只不过还没去“行”)。



如果说,朝廷是正统化了的江湖,拿了执业牌照、准证批文的武林,那么,外头的江湖,草莽的武林,只是一个未得天下,没得合法认可的朝廷而已。


这样说来,在这一刻里,一点堂中,就是一个小的江湖。


这一场格斗,是两派(或以上)实力的对埒,不管生死成败,都是似曾小小兴亡。


要是这时候还有人问:


江湖在哪里?


答案是:


在这里。


就在这里。


在一点堂里。



也在无情的心里。



这便是江湖。


不管你遇到过多少次拦途的格斗,多少次长街的械斗,多少次一言不发的暗袭,多少次你最信任的人却在一点堂内或其他任何一个地点出卖了你,多少次与你不相熟但却很相知的朋友誓死为你作战到底,这便是江湖。


令你热血贲腾的江湖。


令你心如槁灰的江湖。


使你心丧欲绝的江湖。


使你绝处逢生的江湖。


——有些人听到这两个也一股热血上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江湖。


——有的人乍听这句话也如同电殛避之不迭宁死也不回顾一眼的江湖!


月亮映照过多少系马解甲于篝火旁的江湖。


太阳闪亮过多少兵刃饮血枪锋犀利战死沙场的江湖。


你所爱的江湖。


我所恨的江湖。


你我所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江湖。



就在这一刻里,神侯府一隅,一点堂内的大战,对整个杀尽万民而得天下的朝廷而言,只不过是一方池塘。


一个游泳池。



江湖不过游泳池。


武林应许舞者怜。


不许人间英雄老。


忍见红颜伴无情。



如果当作朝廷就是合法的江湖,朝廷以外的世界是一座大江湖,那么,一点堂的派系力斗,就变得脉络分明,一点也不含糊了,也不算得上太复杂了。


“自在门”一脉,已分成两支:


懒残大师是门里的大师兄,因受过重大创伤,近年已销声匿迹,半作闲人,半作废人,或如他自己所言,是半活半死的人了。


甚至,据他的弟子沈虎禅所传出来所提出来的说法是:“家师认为,他是生不如死,不如不活。”


——生不如死,不如不活。


为什么?


问的人很多。


但没有人回答。


只有一次,天衣居士作了个回答!



“大师兄是哀莫大于心死。”



哀莫大于心死。


——连心都已经死了,活来还有什么意思?



天衣居士还是比较了解大师兄叶哀禅的,毕竟,许笑一这个人也比较细腻,比较重人情世故,也比较功名不赫。


懒残大师在成为“大师”之前,也是在江湖上大闹大砸一番才受伤遇创,最后侠踪沓然,生死未知。


诸葛小花排行第三,却是足智多谋,深谋远虑,虑必有得,得失有度的人物。他既得天子信任,又得朝廷倚重,连江湖上三山五岳,都以他马首是瞻,同时他又兼管六扇门、大理寺冤狱决疑,平反错案,活人无数,又与宦官、奸臣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斗个好不热闹,再怎么说,他都是自在门代表人物,身兼重任的大人物。


天衣居士虽医卜星相、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琴瑟箫笛,无一不精,无有不擅,但他天性淡泊,无为冲虚,只独善其身,不求闻达,固守白须园,诚心正意,只栽培一个弟子,只着意一个儿子。


至于排行第四的元十三限,是个性情尖刻,额角峥嵘,豪气干云,傲气冲天的人。他做人行事,爱生恨死,妒恶如仇,也嫉仇如恶。他才气过人,际遇却不怎么如人,所以相比之下,爱情功名,均不如诸葛,诸葛的苦心劝谏、礼让,他却因失意,或遭外人讪笑,他却归咎为诸葛对他布署包围或刻意羞辱,所以嫉恨愈深,性情愈加乖烈。


是以,虽同在“自在门”一脉,懒残大师侠隐潜龙,天衣居士淡泊明志,元十三限却处处与诸葛先生作对,真正维持韦青青青所创“自在门”淑世、济世的,就只有诸葛正我。


当然,“自在门”中,还有一些高手能人,有的本就是受过韦青青青之恩德,获收编入门下的,有的是诸葛小花生死之交,有的是诸葛先生自己招揽,收养的青年豪杰之士,也有的跟诸葛有着过命的交情,不计在江湖上应合的,光是在朝廷中布伏的就有大石公、哥舒仇眠、舒无戏、舒大坑、李玄衣、大笑姑婆、萧剑僧、铁游夏、盛崖余、崔略商等人,虽远未及蔡氏一族,声威震慑天下,但仍可以算得上很有点影响力,必要时,足以左右大局。


只是枕榻之上,岂容别人鼾睡?


蔡氏父子、权相一族,知道“自在门”不灭,随时受到倾辄、牵制,不能任意妄为,所以,处心积虑,布署已久,矢要歼灭一点堂。


可是,没有圣旨皇命,就铲除“一点堂”,形同置皇帝安危于罔顾,万一追究起来,可是灭族之罪。


所以,要灭“自在门”,得要有藉口,而且,还要有实力。


宋制以来,一向优遇士大夫,不以言罪人,不将谏官以死问罪,何况,诸葛先生还身兼谏言、侍读、保驾、敉乱、治狱,五个虽无名衔但有实责的半在江湖半朝廷的人物,蔡氏三父子虽将他恨得牙嘶嘶,巴不得食其肉而啖其骨,但要明目张胆,下手诛杀诸葛先生,一是恐会触怒圣上,二是只怕万一收拾不了他,还反过来给他收拾了。


——像诸葛先生这种人,无论是正是邪,是敌是友,若不能一举击杀,一次拔除;那任是谁也不敢公然得罪他的。


做人,做到像诸葛正我这样地位不可动摇,群邪辟易,奸佞震怖,忠良之士,马首是瞻,也真是一种莫大的成就。


但对诸葛先生而言,也正是一种莫大的压力。


对“自在门”来说,更隐伏了极大的危机。


树大招风。


刚而易折。


——深谙黄老之术的诸葛和他一众幕僚,又焉会不清楚这个做人处世的大道理?这些沉潜明哲保身、张扬强盛易灭的禁忌?


三江湖无所不在


知之。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多少圣贤豪杰,尽知人情险恶,宦途艰险,但到底还是冒险犯难,言其敢言,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结果还是知道、明理、但却仍不能以身避之,只好以身殉之。


故而,知道又如何!


能如何!



一个人,除非不想好好做个人,好好做些事,一旦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做些惊天动地的事,那么,你知道多少大道理都没有用,了解各种禁忌条例与规避方式都不管用,因为你还是会走钢索,仍然会去冒险,甚至明知不能退保全身,依然会去犯难。


要做大事就难惜一己之身。


这种情形,哪怕你如何智能天纵,怎样技冠天下,如何卓尔不凡,就算威震天下,也免不了要付出惨痛代价。


目前朝廷中各路显贵权臣,也各自招揽人马,各自壁垒森严。


蔡京招揽了元十三限。


这形同打击了敌方的要害。


——“自在门”诸葛先生缺少才气纵横的元十三限的助力,反而添了元十三限这样的大敌,实力可谓大为削弱,而且,这强敌与“自在门”有极深厚的渊源,想消灭打击,也有诸多顾忌,可以说是诸葛集团中的一个“死穴”。


另外,蔡京也收揽了不少奇人异士,武林高手,其中孙收皮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蔡京深谋远虑,布署自不会是单方独味,他曾数次遭贬,宦途起伏,并非由头到尾均一帆风顺,故布署深沉,眼线广伏。


他在江湖上布下了个台面上号召各路人马、号令三山五岳的人物“叫天王”,但“叫天王”的身份又扑朔迷离,让人倏忽难测,却只听命于他。


他又在武林中伏下了一个“万人敌”,这人身份更加诡秘,处处牵制正道武林和对付的势力;可是万人敌实力一旦坐大,有时敌友难分,甚至反过来以江湖上的力量胁持了蔡京一党的行政。


他还结纳武林中一代怪杰九幽神君,暗中收买多指头陀这些好手,更操控了好些杀手集团,为他卖命。


蔡京一向老奸巨滑,以他的看法是:


对付政敌,他一向决不手软。


他既然可以败部复活,重新当权,自然,就不会再留破绽予人弹劾,并且决不再留情脸,让当日排斥过他的人有活路。


一向都除敌务尽,斩草除根。


他每一次能重新再起,重头翻身,再一次身居高位,手握生杀大权之际,他都在心里冷冷耻笑他的敌人:


——怎么那么蠢!


——怎可以让敌人有东山复出之机!


——怎能让倒下去的人再起来对你作报复!


所以他一定不予人像他一样,有死灰复燃、历劫重生之机!


他要将政治上对立的人赶尽杀绝。


万一下不了手,至少,也要削藉流放,要政敌永远回不到朝廷,如此,便可免后顾之忧。


宋祖制不杀文臣,蔡京一门便先用罗织治罪,然后坐连,即不可明杀,便将之流亡,等到了乡野荒凉之地,他暗令他的“江湖人物”下手杀人,那些以为“虽不保爵位仍可保全身”的忠臣名仕,临死还不知何事,丧命乡野之后,就算有乡吏回报朝廷,万一皇帝念旧问起询及,最多也只是侧闻不堪跋涉,难禁风霜,殆命于途,至多也为之感慨一阵,叹息半声。


如此处置,一代忠良,尽成白骨。


蔡京也私养了不少武林高手,为他效力,但在朝在野,也联结了不少权臣名将,与他狼狈为奸,互为奥援,例如童贯,或如朱勔,又如梁师成,更如王黼,再如李彦,莫不是与他互相利用,结成牢不可破的阵容。


哪怕是术士方士之流,只要得赵佶信取重视,他也刻意拉拢贿赂,在皇帝身边,左右四围,形成一张强大的保护网,没有他的允可,谁也攻不进来,谁也走不出去。


像张怀素、林十三真人、林灵素……这些方士奇人,都尽收为他的心腹,为他在皇帝面前,甘辞美言,尽取皇帝欢心。


只有一种例外。


有一种人能攻破这张他所布下的天罗地网。


那就是“侠士”。


真正的侠,不爱其躯,不惜其命,摩顶放踵,凡有大义必舍身以赴,这种不爱钱不怕死的人,偏偏就能攻破这张网。


所以能守住这张网的人,就要靠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这等奇人异侠。


不然,要是杀了皇帝,那就形同杀了一直投资给他的“大老板”,也等于摧毁了他权力的来源,光是为了这点,蔡京一族,也得力保赵佶安危和宝座。


而且,杀手即可杀皇帝,一样可以杀宰相。


蔡京本身也岌岌可危。


他自知造孽太多,要杀他的人,恨之入骨的人,远远要比对付天子的人要多。


而且还多出许多。


所以他养士,尢其注重收揽高手异人,来保护自己,保住他的性命。


哪怕帝皇将相,只要是人,都会被杀人,都有给杀死的可能。


秦皇扫六合。赢政足以是不世独夫了吧,在博浪沙之役,张良椎之不死,不是因为赢政杀不死,而是秦皇够狡滑,使张良误中副车。


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汉高祖。刘邦够是一世之雄了吧?项羽在垓下、鸿门,两次均没杀得了他,是因为太自负,太相信敌人,才没有把握好时机。


挟天子以令诸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曹操够是一代枭雄了吧?他几次能大难不死,除了他本身够狡狯之外,主要是他能用奇人异士,能市恩于勇武之徒,为他卖命,甚至代他送命。


黑鸦兵所向披靡,沙陀李克用够一方咤叱之雄了吧?他之所以酒醉遇袭,身陷朱温大营而能杀出重围,能不死只是因为他身伴的死士为他而战死,这才保住了性命。


没有人比蔡京心里明白:


江湖不止在武林。


也在殿堂。


在家里。


在人间。



江湖,本来就无所不在。



所以,他连任用武将方面,也刻意调派了一些他视为心腹、刻意提擢的武林人物,例如“惊怖大将军”凌落石便是其中他较得意的一位;同理,在京城武林,他也安排了“六分半堂”,与他互相呼应,明来暗往,私下勾结。


他深知宋廷有制,重文轻武,是以再重用像凌惊怖、万人敌、叫天王、东方蜘蛛、雷老总这类人物,他们也未必有日能有机会将势力入侵朝廷,而这些江湖人久历风刀霜刃,对武林中的腥风血雨早已生厌,反而对朝廷名权官禄,威武风光,无限响往,至为垂涎。


他也正好迎合这些人的心态,加以利用,成就了他在朝在野,均有首屈一指,拔之不去,除之不尽,无垠无涯,根深蒂固,无所不在的强大势力。


四有斗争就有江湖


所以,正如天子只能有一个,蔡京,也只能有一个。


蔡京上台拜相之后,便先砸了新党的代表人物王安石等人,毁了旧党的精神领袖司马光诸公,便是为此之故。


他是独一无二的。


大权不容人分享。


在蔡京遭贬逐之时,他未尝到不是没有想过:他日还能辉煌腾达时,决不再贪得无厌,只要能一展抱负,平步青云,那就算了,不要再往高峰走、极处行,要不然,万一再垮下来,只怕摔得更惨、跌得更重。


可是,当他又能复相再出,重新掌握大权之时,他反而想到:还不够,还要更多、更强、更大、更好!


而且,他反而憬省到:这一次,权不可再失;再失,就输得更彻底了!所以,一定要赢,而且还要赢到底,要赢到底,就得要不择手段,把政敌赶绝,把对头杀光,把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把家国社稷全拢在袖里。


故此,他决不能容诸葛。


可是,若由他亲自下令杀诸葛小花、灭自在门、毁神候府、攻一点堂,一旦传了开去,或有其他派系多事查明,禀报皇上,天子追究下来,他恐怕也耽待不下来,说不过去,后果也不堪收拾。


他可不想又一次被贬谪。


——失势的滋味太难受。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有斗争的地方就是江湖。


武林只是刀来剑往的杀伐江湖,真正的险恶江湖,却是笑里藏刀,不动声色,佛口蛇心,敌友难分的。


蔡京是斗争大师。


他的斗争术其实要比他的字和画更高明。


他虽然掌握了朝政大权,但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的:例如宫内的太监头领米苍穹,他就无法操控;宫中第一带刀侍卫一爷,他也还摸不清底细;术士王老志和张虚白,他也弄不透他们的道行与态度。对蔡京而言,更可怕的是两个他绝对控制不住的人,一个便是名动天下的方巨侠,自哲宗以来;义行侠绩,名满天下,功德手段,振奋人心,可是蔡京始终无法招揽这等视功名为无物的不世志士。


另外还有“神人奇士”关七,哪怕蔡京就算收买了半个“迷天盟”,都没办法让这个完全无法捉摸他武功高低,所求何事,甚至还无法证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白痴,甚至有的武林同道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或者,连他所主持的“迷天盟”也比较好掌控。他正要“迷天盟”为他干一些神不可知鬼不可觉的大事。


当然,在京城还有许多不让他拢括,却比较支持“神侯府”的组织,例如“金风细雨楼”的苏遮幕父子——子要比父更狠更辣也更不受操纵——以及“发梦二党”的市井之徒领袖人物:


温梦成。


花枯发。


擅于斗争的蔡京,当然想肃清这些异已,他本身就形成了一个江湖。


比外面仇杀的江湖更阴险,更歹毒、更不择手段,为祸更深远广大的江湖。


故此,蔡京要解决将建立的“神侯府”,以及意图摧毁“一点堂”,他大可不必亲自出手,而假他人之手。


他要“假”人之手,人多只以为是他的政敌、同僚,倒如李彦、梁师成、童贯之流,其实,他“假”的不只是“外人”之手,他也同样“假”自己人之手,“家人”之手。


他的“家人”,当然包括正当权,据位不比他小,掌权不比他少的胞弟蔡卞,还有正扶摇直上,在皇上面前新宠的亲子蔡攸。


在朝廷的斗争里,现实的江湖里,像蔡京这种人,自是连自己的都防,自家人都斗,连一家人都不放过。


现实里的江湖,一向要比里的更残酷——这一点,只有不读史和不肯面对现实的人,或根本涉世未深的人才不置信。


不信?没有关系。相信的人也许反而可以在凄风苦雨水深火热的考验中坚持激浊扬清,扬善弃恶,持志不懈,见义勇为。对那些未经世事一味自以为清高愤慨而骤陷入大染缸中的年轻朋友,一个江湖大浪打下来,一阵武林大风刮过来,不是沉下去了,沉到底了,偶尔上来再冒几个愤愤不平的泡沫,不然,就被横扫出去,扫到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段七孔生烟一迳儿冒火去了。



当时蔡氏一族,权倾天下,一门三公相,宠爱荣耀,无与伦比。


可是,就跟武林中的门派帮会一样,联合起来,以壮声势,以增利益。


当时武林中的七帮八会九联盟,乃至初起的“天下帮”,后来的“权力帮”,皆如是观。


不过,一旦实力丰足了,羽翼丰厚了,资赀也富裕了,彼此之间,难免又有冲突,相互倾轧,暗自嫉妒,此消彼长。


纵是一家人,也难免有私心,有异志。


当时,朝中自以蔡京权最大。


但却是最不稳。


他已给“下放”了两次。


——也就是说,给政敌和君主“弹劾”、“贬谪”和“失宠”了两回。


在朝最稳的反而是蔡卞。


在蔡卞在前朝已然得志。王荆公甚至把爱女也妻之于他,可见重视。蔡卞亦以新党自诩,几位王爷,对蔡卞倚重,还在蔡京之上。


蔡卞得志,犹在蔡京之先。


然而最受宠者,反而是蔡攸。


蔡攸年轻,长得相貌俊秀,谈吐得体,进退有据,地位又不致对朝中权宦具威肋,所以,老一辈的权臣,例如梁师成、章惇、安惇、李彦到米苍穹、皇后、宠妃,对蔡攸特别宠爱,连公主都是蔡攸的媳妇儿。


蔡京曾失意于仕途,流放于外,总算透过富绅权宦邓洵武、童贯、徐如常、范致虚等人为他说项,以及他胞弟蔡卞替他联结拉拢,蔡京才得以重主政权,这一点,对外人而言,蔡京觉得有点欠情;但对蔡卞而来说,做弟弟竟然可以反过来“扶他一把”,对心胸狭窄而一向示人以磊落大方的蔡京来说,是奇耻大辱。


于蔡攸,他本来是有心扶植,以便父子联手,一气同心,若有所需,可一齐出手对付蔡卞一系。


只是久而久之,蔡攸得宠,顷间坐大,已到了骎骎然青出于蓝的地步。何况,蔡攸远比他年轻得多,万一窜升过速,骑在他这个老父头上,这怎得了!?


别的蔡京还能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不以为忤,但对蔡卞和蔡攸学他手法,仿他风格,豢养收了一班武林


高手,杀手刺客,他就引为大忌。


——总要找机会削弱他们的势力:


尤其是江湖势力!



对自己最有利的消灭敌人力量的方法,是用自己所顾忌的另一股对头的力量,让他们自行相对消,他才来坐收渔人之利。


他手下眼线广布,尤其孙收皮,多指头陀等人,提供了不少线报,他知道蔡卞、蔡攸手上收容有不少武林人物,其中还有的是绝顶高手。


这些人,有的来头甚大,有的武功高绝,连他也收拾不了。


——以敌人之力打击敌人,才是打击敌人的最好策略。


所以他暗自擘策了这一场:


“一点堂歼灭战”!



明是歼灭一点堂,其实,连蔡卞麾下杀手、蔡攸手上大将,一并歼灭。


五江湖风波恶无处不险滩


蔡京知道蔡卞收揽了好些顶尖儿高手,有些高手,连他也招揽不了、吃不下的。


例如凄凉王。


他知道长孙飞虹是个傲慢、自恃的武林高手。


他在东北一带的功业,已达到了上动天听的地步。


在他年轻的时候,神宗欲招揽他入朝,但他无视于朝廷功名利禄,而且对王安石等新党之急攻改革,闹得民怨沸腾,甚为不满,是故拒不赴任,还打算行刺王荆公。



行刺当然不成功。


不能成事是因为诸葛小花阻止了他。


诸葛正我也因这一仗而声名大噪,从此,“自在门”自听说韦青青青已撒手尘寰之后,诸葛小花便俨然是“自在门”代表,以他为正宗。


不过,就在长孙飞虹离东北要刺杀王安石之际,蔡京动议,说动当时在朝廷身居少壮派的大臣章惇、曾布等人,制止东北的武林势力“神枪会”坐大,故而发动当时新兴强盛的武林力量:“七帮八会九联盟”一齐领兵剿灭东北“神枪会”,同时敉平“大口孙家”。


当时,长孙飞虹已顾应不及了,眼看当时气势正盛的“七帮八会九联盟”一齐联手,“山东神枪会大食孙家”实力再强,也无幸免,但蔡卞却有意结纳长孙飞虹和孙氏一脉,以“保留神枪会一脉,可拒高丽、东瀛流寇,入侵北陲,冒犯东海,故敉不如安,剿不如保”为理据,得神宗认可,下令停止行动,并册封长孙为东北气量王。气量王还因此而得以与当时“连云寨”、“绝灭王”、“万人敌”、东天青帝等高人,奉召入京,一度觐见神宗,纵论国事江湖天下事。


蔡京的讨好大计,碰了一鼻子灰,从此结怨于长孙飞虹。


神宗未几中风病重,失音直视,终于驾崩。


哲宗赵煦,匆匆登基,年方十岁,由高太后垂帘听政。九年后高太后去世,哲宗才能主领朝政,但神宗偏向新政,高太后支持旧党,哲宗饱受压抑,以致一旦大权在手,对元佑党人追加报复,加之以“挟奸妄上”的罪名,于是党争愈烈予蔡京、章惇、蔡卞这些人有可趁之机,颠覆朝政。


不过,哲宗却不长命,驾崩时才二十五岁,曾跟刘皇后生了一个儿子,但据说是已夭折了。既然哲宗无嗣,便只好在神宗儿子之中,选一位为承继大位的人。


当时神宗的儿子健在的有五位:申王赵佖,端王赵佶,莘王赵俣,简王赵似,睦王赵偲。赵煦生母太妃其时哭倒在御榻边,嫡母向太后却拦开她,声称哲宗立端王为储君。如此就成了大事。


不过,章惇及朝中许多大臣,都认为“端王轻佻”不宜君天下。但向太后力主端王即位,说是奉先帝遗诏,曾布等见风转舵,支持向太后,联结蔡京兄弟,顺势斗走章惇。


其实凄凉王的看法,也跟章惇的一样的,认为若神宗在世,决不选端王。而他当时与韦青青青、方巨侠、叶哀禅、劳穴光、阮明正、楚相玉、韩忠彦、蔡卞、温晚、成亭田等人进谒,与神宗密议之际,在言谈间,深知神宗赵顼对继承人选为谁。


凄凉王虽然不满,但并没立即动手,乃因阴差阳错:章惇曾力主剿灭山东神枪会,长孙飞虹与之有不解深仇,也巴不得章惇因反对端王登位,而给赵佶排斥、免职,自吃其果。


另外,赵佶开始君临天下之初,刻意改革,勤于政事,平反冤狱,力图振兴,使得朝中一众大臣,乃至江湖英雄,武林豪杰,都纷纷寄予厚望,以为可以凭藉赵佶的大刀阔斧,整顿朝纲,中兴宋室,奋扬天威,改善民生,而额首称庆。


当时,赵佶不但力图振作,果断起用韩忠彦为吏部尚书,更任真定府知府李清臣为礼部尚书,右正言黄履为资政殿大学兼侍读,这三个人均为人正直、勤勉忠恳,因敢言而被贬谪,其时破格提拔,重新起用,“践祚之初,号令政事,无不深合人望”,也在这段时候,招揽御封正直侠烈之士龚夫等为殿中侍御使,陈瑾、邹浩为左、右正言,不次提擢成亭田、江公梁、刘独峰、常安民,任伯雨,黄金鳞、朱月明、陈次升、诸葛正我、傅宗书、凤郁岗、张舜民、霍木楞登等为侯爵刑提,海内一片称颂,江山一片大好。


凄凉王见大局已定,大势已成,也乐见大好河山,握于贤君之手,于是便不再插手于朝政,回山东重整“神枪会”去了。


可是,朝政窳败,奸佞窃政,如同江河日下,一泻千里,赵佶果然轻佻,改革振作,只一时之兴,六贼又日据国枢,兴风作浪,忠良之士,全遭逐斥,枉死无算,生灵涂炭,万里烽烟。


这时凄凉王要力挽狂澜,恐已无及。朝中忠臣,贬谪一空,流放蛮荒,削籍摘官,多无幸免。至于武功高强异士,则多换成奸邪之辈,韦青青青斯人已逝乎,方巨侠侠踪沓然,其他侠心之辈,忠义之臣,虽有武艺胆色,仅除诸葛小花数人尚保一席之地,都给令为六扇门捕役皂快,外郡边地提刑,武将之职,无法进入中枢。


凄凉王不忍见官吏们横行乡曲,狐假虎威,拆屋破堰,不惜毁桥梁、凿城廊,以供运花石让赵佶享乐的船队通行。他再入京城,这次,他要去刺杀蔡京,再弑天子,然后设法取得众大臣支持,按照哲宗遗命选定君嗣,他再一死以谢天下。


不过,他这次再赴京师,杀蔡京时遇上了元十三限,力战未胜,力尽筋疲,后又重创在另一高人手上,几乎活不了命,却为蔡卞所救。


蔡卞这时,也渐受赵佶冷落,日渐失宠,由于他知道君嗣皇储的秘密,老羞成怒,一方面市恩于长孙飞虹,另一方面在探知凄凉王有意要弑君换帝之志,便暗中表示,他也知当年哲宗遗诏,可以助他一臂,不过,他却要凄凉王为他效命,先灭诸葛正我的“自在门”再说。


原来,他一直以为近年在赵佶面前日渐不受倚重,主要是诸葛正我这些人的告密。


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在赵佶面前不着痕迹的让君主渐厌恶之的,正是他一直都信任已极的兄长蔡京!


蔡卞什么人都怀疑,他就是不怀疑自己的兄长。


蔡卞可以说是个大奸大诈之人,但是,一个至奸至恶之的人,也会有他极信任的人。


他就是因为真正信任蔡京,以为亲兄弟回来他就可以双虎霸门、互为奥援,别人容或不信,但对亲兄弟总无置疑之理。


可是,他断没想到,世事难料,人情反覆,江湖险恶,人心多诈。所谓兄弟,也无例外,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强时附势,弱时唾弃;翻脸不认,倒打一耙。


他什么人都不相信,但还是信他的亲兄弟,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皇帝跟他在议事时,对他一句有意无意间语带讽剌的遣责。


“卿家功高啊,没有你,我这皇位早就坐不住了。”


这句话一出,可把蔡卞听得冷汗直冒,连说:“陛下何出此言,臣万万不敢担当。臣罪该万死。”俟赵佶冷哼一声,容色稍缓,才敢问:“臣鲁愚不堪,冒死求解,望圣上开恩指引。”


“你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赵佶依然余怒未消的说:“我还有什么可教你的?”


“微臣无功无德,一事无成;能有今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全仗皇上栽培恩赐。”蔡卞汗涔涔下,“不知陛下适才之意何所指?”


赵佶只淡淡一笑:“如果没有你和曾布在太后面前力言联福寿、仁孝,还妙计骗走朱太妃,灭了成亭田全家,毁了鞋底诏,逐走简王,禁闭申王,我这帝位哪儿能保?卿家所言甚是,我当视你为‘恩公’才是,荣华富贵,全是该当的!”


蔡卞一听,如同霹雳雷霆,劈在头顶,轰隆一声,几乎瘫痪于地,匍伏不起。


赵佶也不理他,蔑然一笑,迳自和童贯、李彦、梁师成、米苍穹谈诗论画、赏花玩鸟去了。


从此,更加冷待蔡卞。


蔡卞却以大死一番而未能再活一般。


赵佶所说的那些事,全是朝廷秘辛,宫帏机密,不错,他的确全有做过,但他为官显赫,看惯官场争斗,故而步步为营,处处当心,从不多言,也从来守口如瓶,纵或与当时参与谋略者谈起,也从不敢居功半句,一向对上谦守毋嚣,自制力强,更何况居然大言不惭,自认为皇上“恩公”,这可是初入政坛的黄口小儿也不敢信口雌黄的事。


因为谁都担待不起。


——你只能称颂皇恩浩荡,哪怕是皇帝杀尽你全家,但只把你给阉了,你也得谢主隆恩。


——万一你真的有恩于帝,那就提也不要提,只可以他自动提了你说没这回事,不可以你主动提了要他承认有这回事,这是谁也深知的做人,不,当臣子,也不,作为奴才的道理。


那么说,一向老谋深算,小心谨慎的蔡卞,平生唯一次向人提起了这件旧事,那就是在一次酒后酩酊,跟兄长蔡京谈起,大家地位官爵牢不牢固。认为“有恩于上,始有今日荣华富贵”的,还是他的儿子蔡力恃醉后大意,一时失言,并不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当时并没有外人在。


他也没有说这句话。


甚至没有承认自己是皇帝的“恩公”,不过,因为醉后有点踌躇满志,也没有即时或及时否认罢了。


——那么,这句话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除了他,还有谁?


蔡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信任的人,竟然也出卖了自己!


这句话一旦传了出去,到了天子耳中,他跟皇帝的隔阂和怨隙便再也磨灭不了。


江湖风波恶


无处不险滩


——哪怕亲人,最信任的人,也出卖了他,在他最大的要害上,予以致命一击。


何况,这时候的蔡卞,已四面受敌,失宠于上,是他极不得志,相当狼狈的时候,没料蔡京却在这个时候捅了他一下狠命的。


这件事,他很伤心。



哪怕是一个大恶人,也一样会伤心的。


所不同的是,一个真正的恶人,给伤了心后会同样伤了别人的心,甚至更烈;但对一个好人而言,也许就会摇摇头,摆摆手,长叹一声说:


罢了罢了,你若无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江畔柳色有新绿。



浪费辜负人的信任,比浪费糟蹋了情和爱,有时候更加伤人、害人和误人。


而且在误伤误害中伤害了自己。


所以莫要伤人心,受伤的心不再相信。


伤人心者到头来也只是个自作自受的伤心人。



其实,赵佶确是听了蔡京的话,心中大为动气:


他也情知蔡卞、曾布、陈彦、徐神翁等人,为了他顺利登基,尽了不少力,立了不少汗马功勋,他乍听蔡京所言,心中动怒,暗忖:这老匹夫,竟敢居功!但在心下,也知蔡卞确功不可没,不打算严加处置。


不过,他却还是故意在蔡卞面前提上一提,让他警惕一下,吓一吓他也好。


再说,蔡氏一门三杰,权倾朝廷,让他们门里自己相互思疑一下,内扰一番也好。



赵佶也是聪明人。


——他若非聪明人,又岂能讨好哲宗和向太后!


他如悟性不足,又岂能在书法绘画等艺术修为上,有那么大的成就!


他是一个好文人。


——可惜他不该当皇帝!


他的才干不是当皇帝的,而是当文人骚客、风流才子!


但他偏偏却当上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