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杰·泽拉兹尼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3
|本章字节:13290字
火花散去之后,它完全消失了。
洞穴中一片寂静,光点纷纷降落在墙上,不断闪烁着。
悉达多将注意力转向最大的一点光——陀罗迦。
“那一个是为了测试我的实力而攻击我吗?”他问,“为了看看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同样有能力杀戮?”
陀罗迦靠近他,悬浮在他身前。“这攻击并非出自我的命令,”他说,“我想,监禁已经让他有些发疯了。”
悉达多耸耸肩。“你们暂时可以自由行动,”他说,“为了刚才的事,我要稍事休息。”
他回到井底,躺在毯子上打起盹来。
一个梦。
他在奔跑。
他的影子落在身前,他踩上自己的影子,它膨胀起来。
它不断膨胀,终于不再是他的影子,它成了一个奇异的轮廓。
突然,他明白自己的影子是被追踪者的影子超越了:被超越,被制服,被掩没,被击败。
接着,他不停奔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猛然间感到无比的惊惶。
他知道它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那不断追赶他的末日已不在他身后。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末日。
他知道自己终于赶上了自己,他纵声大笑,内心却想要尖叫。
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行走。
他走在鬼狱贴墙而建的羊肠小道上。
一路上,他经过了许多被囚禁的火焰。
每一个都再次向他呼喊:“主人们,给我们自由!”
渐渐地,他冻成冰块的大脑从边缘开始融化。
主人们。
复数。不是主人。
它们说的是主人们。
于是他明白,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在他周围和身下的黑暗中,看不见任何舞动的闪光。
被囚于石壁内的仍被束缚着。他所释放的已经离去。
现在他正走上鬼狱的高墙,没有火把照亮,但他依旧能看见。
石径仿佛沐浴在月光下,每一个细节都印入他的双眼中,无比清晰。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绝没有这样的本领。
而且它们对他用了复数。
而且他的身体在动,却并非出自他的指令。
他试着停下来,站住脚。
他继续朝上走,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动起来,发出了声音:“看得出你醒了,早安。”
一个问题浮现在他脑海中,从他自己的口中立即传来了回答:
“是的。还有,被束缚在自己体内的感觉如何,缚魔者?”
悉达多在脑中形成另一个问题:“本以为你们谁也无法违背我的意愿而控制我——即使在我熟睡时。”
“老实告诉你吧,”对方答道,“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可以把很多族人的力量集合起来。这看上去值得一试。”
“它们呢?它们去了哪里?”
“离开了。他们将在世间游荡,直到我发出召唤为止。”
“那些仍被囚禁的怎么办?如果再等等,我同样会释放它们。”
“他们于我何干?我自由了,还再次拥有了身体!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么说,你向我保证的协助也是假的?”
“并非如此,”那魔物回答道,“我们会在……嗯,大概次月循环一周之后再来谈这件事。这主意对我的确很有吸引力。但首先我要享受享受肉身的欢愉。你让我经历了好几个世纪无聊之极的监禁生活,现在不会对一点娱乐心怀不满吧?”
“但我得承认,你以这样的方式使用我的身体,确实令我不太满意。”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里你只好忍耐。我所享受的一切,你同样可以享受到,所以干吗不好好利用这机会呢?”
“你刚才说你确实打算向诸神开战吗?”
“的确。真希望过去我自己曾想到这点。那样一来,也许我们根本不会被束缚,也许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或神的存在。不过,我们对于协调行动向来不怎么热衷,个体之间的独立自然而然地伴随着精神的独立。在我们同你们人类的战争中,每一个都各自为战。我是首领,没错——因为我比他们更年长,更强大,更有智慧,他们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在我下达命令时为我效劳。但我从未命令他们一齐作战。但今后我会的。这很新鲜,在我感到厌倦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我建议你别再等了,因为不会有什么‘今后’,陀罗迦。”
“为什么?”
“我来鬼狱时,诸神的怒火早已在我身后云集,不断逼近。现在,有六十五个魔物在世间游荡,你们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察觉。诸神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们会采取措施。我们会失去突袭带来的优势。”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同众神战斗过……”
“而现在已不再是过去,陀罗迦。天神更加强大,比过去强大许多。你们被束缚了很久,这期间他们的力量则在不断增长。即使你指挥着史上首支罗刹军,而我也集结一支庞大的人类军队作为后盾——即使这样,最终的结局也难以预料。现在推迟无异于放弃一切。”
“希望你不要以这种方式讲话,悉达多,你让我感到困扰。”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虽然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一旦遇上那红衣之人也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能攫取你的生命。他会来拉特纳迦利丝的,因为他就跟在我身后。被释放的魔物会像路标一样引他到这里。他也许还会带来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们加在一起也难以取胜。”
魔物没有回答。他们已经来到井的顶端,两百步外就是敞开的大门。陀罗迦走出大门,站在崖边向下望去。
“你怀疑罗刹的力量,嗯,缚魔者?”他问,“看着!”
他向前一步,越过了悬崖边缘。
他们并没有下落。
他们飘浮在空中,就像是他曾经扔下悬崖的叶片一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向下。
他们降落在查纳半山腰的小径上。
“我不仅占据了你的神经系统,”陀罗迦道,“还渗透进了你的整个身体,我已用自己存在的能量将它包裹起来。你那位能以双眼攫取生命的红衣人,让他尽管来好了。我很愿意会会他。”
“就算你能在空中行走,”悉达多道,“这样讲话仍然太过轻率。”
“韦德迦王子的宫廷离这儿不远,就在帕拉美得苏,”陀罗迦说,“从天庭回来的路上我曾去拜访过。看来他酷爱赌博,所以,让我们朝那儿前进吧。”
“如果死神来加入赌局呢?”
“让他来!”对方高喊道,“你的话让我厌烦,缚魔者。晚安。睡吧!”
一点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膨胀着,收缩着。
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画廊里的缤纷,还有房间、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宫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使悉达多依然虚弱,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和妒忌使它不停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他的地狱是个色彩缤纷的地方,只有少数例外:一位学者的智力所产生的蓝色冷焰,一个临死僧人的白光,一位望风而逃的高贵夫人周身粉红色的光环和孩子们游戏时那上下跳跃的单纯色彩。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悉达多看见自己骑在大象的后背上穿过城中的街道。他命令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站在自家门前,他选出自己喜欢的,让人带回他的后宫。悉达多猛地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帮着挑选,为了这个或那个主妇、少女或是夫人的优点与陀罗迦争论不休。他感受到了魔王的欲望,这些欲望也成了他的。这件事让他更加清醒,之后,端起羊角酒杯送到唇边的手,或者在地牢里挥动皮鞭的手就并不总是属于魔物了。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主动的参与者。
他们站在俯瞰花园的露台上,眺望着日间的景致。刚才,陀罗迦大手一挥,满园的鲜花都变成了黑色。蜥蜴般的生物来到树丛中、池塘里,藏在树影下嘶嘶地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熏香和香料气味又浓又腻。黑烟像蛇一样在地面盘旋。
他遇到了三次刺杀企图。王宫的护卫长是最后一个做出尝试的。然而他用来行刺的利剑却化作一条毒蛇,朝他的面孔扑去。毒蛇挖出了他的双眼,往他的血管里注入毒液,使他全身变得漆黑,肿胀,他不断哀求,想讨一杯水喝,最终哭喊着死去。
悉达多考量着魔物的行为方式,就在那一刻,他发动了攻击。
那日在鬼狱,他最后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力量,之后,他的力量仍在渐渐增强。正如阎摩所说,这力量独立于他身体的大脑,像一个转轮般在他存在的中心缓缓转动。
它的转动再次加快,他把它朝对方的力掷了过去。
陀罗迦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纯粹的能量像一只长枪般向悉达多飞来。
他努力使部分反击偏离了方向,再吸收掉其中一部分。然而当这波冲击接触到他的自我时,他仍旧感到疼痛与骚动。
他没有停下来感受这痛苦,而是像一个长矛手,向猛兽那阴暗的藏身之处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他再次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尖叫声。
魔物在他的力量周围竖起道道黑墙。
在他的猛攻下,这些墙一一坍塌了。
搏斗的同时,他们仍在交谈。
“哦,拥有许多身体的人哪,”陀罗迦道,“你为何不由我在这具身体里多停留几日呢?这并非你降生时的身体,你也不过是借用一段日子罢了,那么为何将我的碰触视作污秽之物呢?总有一天你会拥有另一具身体,一具我未曾染指的身体,你又何必将我的存在视为一种污染、一种疾病?是不是因为你心中也有同我相似的东西?是不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享受罗刹的方式,你也喜欢上了品味自己所造成的痛苦,喜欢上以自己的意志任意摆布你所选择的任何东西?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你也知道、也渴望着这些,却同所有人类一样背负着那被称为负罪感的诅咒?如果是这样,缚魔者,我嘲笑你的软弱。而且我会胜过你。”
“这是因为我就是我,魔物。”悉达多将他的能量挡了回去,“因为我是一个人,偶尔也会追求口腹和之外的东西。我并非佛教徒们心目中的圣人,也不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是一个人,常常恐惧,时而内疚。但基本上,我是一个立志做成某件事情的人,而你挡了我的道。因此,你将继承我的诅咒——无论我这次是胜是败,陀罗迦,你的命运已经改变了。这是佛陀的诅咒——你将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
整整一天,他们都站在露台上,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直至太阳西沉,金色祥云将幽深的夜空一分为二。一轮明月跳到花园的墙上。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跟了上来。
“佛陀的诅咒是什么?”陀罗迦一遍遍地追问着。但悉达多始终没有回答。
他已经摧毁了最后一道墙,现在,能量如炽热的箭矢般在两人之间飞舞着。
从远处一座神庙传来单调的鼓声,花园中时不时能听到动物的低语和鸟儿的鸣叫,间或会有一群虫子落到他们的身上,吸饱了血再嗡嗡地离开。
然后它们来了,就像纷纷落下的群星,乘着夜风而来——那是逃出鬼狱的囚徒,被释放到世间的其他魔物。
它们来回应陀罗迦的召唤,将自己的力量与他的结合起来。
他变成了旋风、海潮和雷暴。
悉达多感到滔天的洪水向自己冲来,他被压垮,被窒息,被深深地埋葬。
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喉咙里发出了狂放的笑声。
他再次恢复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这次的恢复异常缓慢,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宫殿中,在那里,魔物充当仆人,四处走动。
精神上的疲惫带来深深的麻痹感,当这麻痹感终于消失后,他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之处。
各种怪诞的狂欢仍在继续。宴会照常在地牢里举行,魔物们操纵死尸去追赶、拥抱可怜的猎物。黑魔法产生的奇迹四处可见,例如,接见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长出了树林,在这片扭曲的树林里,人们一睡不醒,哭喊着迷失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但宫殿中真正的异样之处并不在此。
陀罗迦不再为这一切而高兴。
他感到悉达多的存在又一次压迫着自己的存在,于是再次问道:“佛陀的诅咒是什么?”
悉达多并没有立即回答。
陀罗迦继续道:“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把这身体还给你,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个游戏,这座宫殿都让我生厌。我感到厌倦,也许是向天庭开战的时候了。你怎么说,缚魔者?我告诉过你我会遵守誓言的。”
悉达多没有回答。
“我的乐趣在一天天减少!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悉达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那些奇异的感情笼罩?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软弱无力,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使我沮丧,在我应该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时使我情绪低落。这就是佛陀的诅咒吗?”
“是的。”
“那么解除你的诅咒,我今天就离开,把这副皮囊还给你。
我渴望再次感受高空中寒冷、清冽的风!你愿意现在就给我自由吗?”
“哦,罗刹的首领,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是你咎由自取。”
“究竟是什么事?你这次用了什么方法束缚我?”
“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在露台上对抗时,你是如何嘲笑我的?
你告诉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你带给人的痛苦中感到快乐。你是对的,因为所有人内心中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你过去曾是一束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火焰,但人类与你不同,人有着众多的维度。人的智慧时常反对他的情感,他的意志会抵抗他的欲望……他的理想总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若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深知旧有的一切将永不复返——但如果他放弃,他又会因为失去了崭新的、高贵的梦而痛苦万分。无论怎样选择,他的行动都既是收获又是失落,既是到达也是出发。他总会哀悼自己所失去的,那崭新的又总令他有些畏惧。理性反抗着传统。感情要他打碎同胞强加于自己的种种限制。从这所有的矛盾中都会升起一种感情,你曾嘲弄地称之为人类的诅咒——负罪感!
“当我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时,我也参与了你的行为,有时并非毫不乐意。但你要知道,在我们同行的道路上,车流绝不会永远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你扭曲了我的意志去参与你的作为,然而与此同时,你的某些行为在我心中引发了憎恶之情,这感情也在影响着你。你现在理解了负罪感,它会如一道阴影,永远投在你的酒肉之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快乐不再完满,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想要逃离。但逃跑毫无用处,它会紧跟着你,直至世界尽头。它会与你一道升上高空,进入寒冷、清冽的风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这就是佛陀的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