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辻井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3
|本章字节:9730字
的确可以断定,阿樱对自己有好感,但次郎又找不到不通过肉体接触使之得以确认的办法。他甚至想,到底她能否接受农村出身的自己?如果能和她结婚,可比当个邮政局长更能提高外界对自己的认识。在次郎脑子里,就没有为飞黄腾达而施展手段不好的概念。那是理所应当的。这理所应当的事情如果不去做,就是有悖常理。如果这种算计没有客观性,那么做这种算计的人就是个蠢蛋。换言之,不喜欢也好,算计着行动也好,都没关系,只要在一起,爱情会慢慢涌现的。
然而,这回是真的喜欢上阿樱了。这可以说是一个错误。可是,永井夫妇却在鼓励这个错误。即便如此,次郎也没能将自己的心情换成语言。过于率直,会意外失言。这个时候,几经锤炼的雄辩术全然不起作用了,这让次郎继续混乱着。
走着走着,阿樱的手碰到了次郎的手。他握住了它,阿樱也没有缩回去。手上传来的阿樱的体温给了次郎以勇气,可他嘴上说的却是:“咱们的事儿,能跟永井君谈谈吗?”
阿樱在树影中停下脚步,仰脸看着次郎,默默地点点头。
第一次吻过之后,次郎的冲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性而去。他长出了一口气。一种安心感紧紧地抓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而他还必须让这种安心感变得更加确切才行。
“今天,贵久代夫人的哥哥也从三岛来了,你是不是也想听听他的意见,看他怎么看我们哪?我面试合格了没?”
听了这话,阿樱笑了起来。次郎不善玩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多少觉得有点受伤害,便不作声了。阿樱见状,赶忙说:“你这么费神,都不像是你了。不论谁说什么,阿樱都不会变的。”
次郎高兴得要晕了,接着问道:“谢谢。小名浜那边怎么办呢?不去行不行啊?”
阿樱慢慢地走着,宣言般地说:“没那个必要,我已经独立了,一切等决定之后再说。”然后,她像是要接着自己的话茬说,又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说法,声音难过地说:“啊啊,父亲……”
她是想起了父亲得知大逆事件后打消继续在东京开医院的念头、决定回小名浜时的表情。
7
田之仓樱的父亲和大逆事件没有关系,只是同比他年轻十岁的、曾在美国俄勒冈州学习医学并获得博士学位的大石诚之助有过通信往来。大石和阿樱的父亲一样,也是基督教徒,出于信仰之心,曾经远赴印度进行传染病研究。阿樱父亲总想有朝一日回到故里,为当地的卫生事业做点贡献,所以,和大石的通信,也都是请大石介绍美国和印度卫生思想的差异,以及有关对策的文献等。
而这个大石诚之助,被当做是大逆事件的主谋之一,同幸得秋水等人一起被处以死刑,完全是冤案,这使阿樱父亲对随意捏造事件、无条件地受权力舆论操作操纵的报纸和民众的愚蠢大感失望。已经年过五十的他,决定回到小名浜开家医院,同时,出于原先的兴趣,写写俳句,再钓钓鱼什么的,悠然自得地度过余生。
留在东京的阿樱的住处也定了下来。为和大学毕业的儿子一起搬到小名浜新田之仓医院而回乡的那天早上,阿樱父亲把阿樱叫到生活了十年的东京家里的客厅,说:“从明天起你就一个人了,要保护好自己,坚持学习。我已经把你托付给了大隈先生和永井先生,可不要太任性啊!”
那时阿樱刚刚从日本女子大学毕业,进入《新日本》杂志社。现在,阿樱想起父亲当时的表情,说出“我已经独立了”这句话,莫如说是对自己的再确认——我是以我自己的意志接受你的,但这丝毫不会改变“我是个独立的人”这一点。
一种说不出缘由的难过涌上阿樱心头,她确定自己真是喜欢上次郎了。
此前也有过几个男人对自己表示过关心,私下里约她,有一次她甚至和强行求吻的大学教授撕扯起来,最后,对方的眼镜甩到地板上摔碎了。可次郎也许是有意和自己保持距离,从来没有动过手脚。阿樱想,虽然是间接引语,但听到次郎的心声,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亦不为过,可那难过又从何而来呢?她突然很想念父亲,同时,一种背叛了父亲的情绪,毫无根据地弥漫开来。
她意识到已经说出“啊啊,父亲……”这句话的时候,泪水涌了出来。次郎见阿樱落泪,吓了一跳,慌得不知所措。
“和我在一起,也许你会很累的,这最让我担心……”阿樱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一副丑话说头里的样子。
“没有,我昨晚睡得很好。”次郎呆呆地说。
第二年春天,二人在早稻田大学附近的餐馆举办了婚礼,永井夫妇以介绍人的身份,站在次郎和阿樱两边,迎接客人。
次郎这边的亲朋好友,只有生母再嫁的小林金兵卫、弟弟裕三郎、两年前上京后在家政学校学习“新娘修学”1的妹妹阿房。按程序,阿房和永井柳太郎的侄子永井外吉订婚的事情,是要通过次郎和阿樱的介绍人永井柳太郎之口公布的。次郎是作为间接与永井柳太郎结缘的青年,同阿樱结婚的。
那是樱花盛开季节里一个淡云蔽日的下午,天气预报说,傍晚前后可能有雨,刚刚开放的樱花也可能会被雨打落。可次郎心里,却充溢着脚下生根的喜悦。他一边用余光追随着裕三郎和阿房的身影,看他们是否不露乡下人痕迹、举止优雅、手脚麻利,以便接受着客人们的祝福。阿房虽有点任性,但永井外吉一定会好好调教她的,次郎也就放心了。
让次郎感到意外的是,阿樱出人意料地表现出柔顺的性格。尽管她说过“我已经独立了”之类的话,但她还是在事情决定的当天夜里,就悄悄给父母写了信,请求他们同意自己的婚事,过了一周左右,她还制造机会,让次郎和在小名浜的父亲进行电话交谈。到底是良好环境中长大的活泼女孩啊,次郎用欣赏贵重物品的目光看着阿樱。
次郎想起和阿樱一起去永井柳太郎夫妇家征得他们同意、请他们做介绍人那天的事情。永井夫妇从心里替他们高兴。
永井把目光朝向阿樱,说:“太好了,我正希望你们能这样呢。田之仓君也很果断。”
“阿樱是个很可靠的人,次郎,她会帮助你的。”贵久代看着次郎,叮嘱道,“不过,要是你见异思迁的话,后果就很可怕喽。”
“互补的关系是最理想的婚姻了。”永井柳太郎说他虽然结婚时间不长,但夫人帮了他很大忙。最后还说:“男人,特别是和政治一沾边儿,就容易变得世俗,所以最重要的是得有一个净化灵魂的场所。”
“这可是和你平常对我说的大不一样哦。”贵久代挖苦道。
永井柳太郎用手摸着他的光头,说:“啊,我刚才说的才是真心话。”于是,次郎和阿樱、永井夫妇一齐出声地笑了。
这是次郎第一次加入到家庭的团栾之乐中。他附和着阿樱他们的笑声,却觉得坐在一个不相称的地方,同时,他也还觉得永井夫妇家有点儿没规没矩的。一个家,没有可以让别人毕恭毕敬的家长是不成的。
他知道,永井柳太郎和贵久代花了十二年时间才结成婚。贵久代的父亲是水野藩的家臣之长,维新后,立志做外交官,在跟牧师学英语的过程中成了基督教徒,他热心传道,很快成为三岛教会的牧师。永井柳太郎在富士山脚下的小出度假时,每天去三岛教会,和贵久代的哥哥成了朋友。永井曾对次郎说过,这是一切的开始。次郎听了,还劝永井,如果真心喜欢她,就可以无视双方家长的反对。
他想,说一些“超越宿命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之类演讲辞一样的话抓住贵久代不就行了?他也不知道永井是不是一切都按英国方式来,基督教是不是以所有人在神前都平等为前提,但不管怎么说,次郎无法否认,永井他们选择的地点还是非常好的。隐居在桃源乡的人另当别论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即使心里有不舒坦的地方,也必须要向前走才行。因此,和阿樱结婚意义就大了。次郎重又环视了一下会场。
来宾中的学者、文化人多与阿樱相熟,而直奔次郎表达祝福的,多是政治家和生意人。后藤新平介绍的综合商社陵墓商店的顾问藤田谦一、铁厂的主要客户和金融机关、帮助自己成为邮政局长的后藤毛纺的董事长、常务董事等人,都是次郎可以轻松谈话的对象。
只要是她熟识或邀请的客人一出现,阿樱就会拽着次郎的胳膊,一一介绍。其中,有神进市子、山川菊荣、平冢雷鸟等女领导人,也有田山花袋、佐藤红绿、秋田雨雀、坪内逍遥等文学戏剧界人士,他们都为《新日本》杂志写过稿子。
可是,即便是阿樱介绍说“这位是诗人三木先生,和你同龄哦”,如果对方不自报家门说“恭喜恭喜,我是三木露风,请多关照”,次郎便不知道姓氏后面的名字,即便知道名字,也不会知道他就是与白秋势均力敌、出过《废园》这部诗集的诗人。
阿樱认识的人和交友的范围远远超过次郎的估计,这个发现让次郎心中充满感慨和骄傲的同时,也搅起了一种近乎嫉妒的不安的情感。对自己是否能够完全融进永井夫妇和阿樱他们的世界,他没有自信;对自己是否能够以家长身份调教好阿樱,他也没有把握。次郎的那种情感正是由这些不安构成的。
次郎从体质上就刻有强烈的嫉妒因素。对方如果是男人,它就表现为竞争心和猜疑心,而对女人,更多的时候则表现为占有欲。一想到自己心仪的女人在自己视线之外的地方自由行动,次郎就无法忍受,他不能容许曾经以身相许的女人在自己不很了解的领域和无法涉足的世界畅游。即使大隈重信和后藤新平带他赴宴时,艺妓讨好客人的样子也定会让次郎心里不舒服。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次郎带弟弟裕三郎去听过单口相声。为锤炼演讲技巧,他常去听义大夫、浪花曲1和单口相声。节目中有这样一句台词:“你这样掰不开的家伙还吃香,可没有先例。谁要不信就吃个香试试。快去瞻仰一下那个女人吧……”次郎琢磨着这句台词,回家的路上问弟弟:“掰得开是什么意思呢?”
“你这种问题,真让人挠头。”裕三郎做出受到哥哥责备的表情,模糊答道,“就是适当随波逐流或者逃避一下,通达世故人情。”
“是说敷衍?”
“不是啦,反正不是像你这样。”裕三郎看着次郎的脸色,避重就轻地说,“‘松平’的老板娘,也许能解释得更清楚些吧。”
次郎的这种“掰不开”的性格,在对生母美奈的反感中也有所体现,而这只是因为她在次郎从未住过的家里似乎生活得很幸福。
能和阿樱结合的确很好,可今后该如何调教有点儿忘乎所以的阿樱?这两个想法在次郎心中交织在一起。这时,传来活泼欢快的祝福声:“啊呀,楠君,恭喜啊!”
次郎抬头一看,是从预科到大学毕业一直在一起的宫泽胤勇。他相貌堂堂,性格温顺,也想当政治家,回到故里后当了县议员。他出身山村地主之家,所以才能走上这条路。
作为学生时代的朋友来参加婚礼的只有他一个人。虽然朋友少的原因可以解释为上大学后忙于经营邮局、铁厂(当然现在已经转让出去了),很少去上课,但次郎自己最清楚,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四年的农民生活使他的年龄比同学们大,又有岩边苑子这边家室的拖累,他没有时间像他的同学们那样,下课后喝着咖啡争论人生,也没有闲心去保龄球馆或围着麻将桌一比高低。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次郎逐渐认识到,要发展事业,只有全家齐上阵,巩固经营。从政党间的聚散离合和选举时支持者面孔的变化中,次郎看到,友情啊同伴的支援之类,没有能可以指望的。次郎的结论是:前辈关照自己,这固然值得感谢,但那也不过是因为年龄不同,领域不同,和前辈之间产生不了竞争关系,所以才可以充满信任地加以利用。
不过,虽说用家族来巩固经营,但至关重要的弟弟却似乎靠不住,为此次郎很着急。一有机会,次郎就会教训他“游手好闲可不行”,或者用“古人云,作诗不如造良田”等,对他参加横山町批发商们组成的俳句会并以此为名遍访名胜等提起注意,但也许是体弱的缘故,他缺乏向上之心,这也是他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的最大原因。既然如此,说得太严厉也觉着他可怜。就在次郎以宽容的心情重新考虑时,妹妹阿房的婚事提上了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