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辻井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8
|本章字节:10806字
夜晚的银座日渐热闹起来。即便在希尔比,也可以从邻座的谈话里听到这五六年里工资翻番的话可买些什么之类的话题。街上,职业女性们中,很多姑娘的衣着和皇太子妃的名字有关联,比如,头上戴着“美智发带”1,下身穿着叫做皇妃线条的裙子,走起路来,裙摆飘飘。走在这样杂沓而繁华的街路上,恭次又一次想到,我这是在干什么?
大学时代的同学中,有人得了新人奖,走上了作家之路,也有人留在研究室走上了前途无量的学者之路。
恭次边走边回想起八岳疗养院的生活。他想,尾林夫人的沙龙还在办吗?歌人高田身体还好吗?角泽倒是告诉过自己说,补正手术还算成功。恭次还想起了以前在党内时的两三个伙伴。现在,恭次可做的只有帮助峰子。然后,夜里闲极无聊的时候,就小声听着音乐写写诗。
第二天早上,恭次等一早就赶来的综合房地产公司的干部们回去以后,来到次郎跟前,报告了峰子的消息。
次郎似乎早已知道峰子已经和铃永分手、回到了东京,但恭次说她在酒吧工作时,次郎还是现出了坐卧不安的焦灼表情。在次郎看来,酒吧和妓院没什么两样。
“这可不妙,头儿的女儿在酒吧工作,这事儿怎么说也不大好,所以,我想,送她去外国学文学怎么样?”
听了恭次的提议,次郎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次郎兼做办公室的会议室里,榻榻米上铺着绒毯,上面摆着椅子和一张足够展开地图的大写字台。
“有什么好办法吗?”次郎问。
恭次说:“永井贵久代有个亲戚是著名美术批评家,也是个西洋画收藏家,叫副岛繁。他打算去法国,可签证总下不来,好像正左右为难。我们查了一下,头儿出面讲个情,等外务省发下许可,让他带峰子走,您看如何?”
恭次一口气说完,次郎用左手轻轻敲着膝盖,随声附和道:“是吗,是有个叫副岛的……”
战败前一年,永井柳太郎过世,次郎自己也被开除了公职,不久又是和阿樱的离婚问题,弄得自己和这些人已经很疏远了。
“如果您同意,我就去查查,什么时候跟哪儿打个招呼能让他们俩的签证快点下来,然后叫副岛繁到这儿来跟您致谢。”
听了恭次的话,次郎眯起眼睛,瞧着恭次。恭次头一次看到次郎眼里闪着柔和的光,不禁一惊。
“好主意。那就麻烦你了。”次郎好像点了点头。恭次知道,峰子的叛逆行为,使次郎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虽然近来不大提及祖父清太郎了,但次郎一定会觉得自己对不起祖父。况且,这个提案若放在次郎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没准儿会大怒着叫道:“别弄这些没用的事情!甭管她!”
恭次一到位于丸之内的房地产销售公司,就立刻叫来了位于原宿的总公司的神户谷,将今天早上和次郎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多亏你事先给头儿透过风儿,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总有一天,峰子要去外国学习的。我自会多加关注,请你也时时看着她点儿,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详细情况回头见面再说吧。”
鉴于已经取得了次郎的同意,恭次对阿樱请求道:“请向贵久代夫人致谢,我下周去永井府上拜访一下,商量商量今后的步骤。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吧。”
没过多久,贵久代夫人带着副岛繁来到了六庄馆,次郎显得很高兴。
“峰子就拜托给您了,这闺女我没管教好啊。”次郎说着,低下头,又说:“副岛先生,您是永井先生的亲戚,我也跟着沾光啊。”说完,看了看恭次。
副岛是贵久代在三岛做牧师的父亲的亲戚,次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没有见过。次郎说起自己当政务次官、永井柳太郎当拓务大臣时的逸闻趣事,谈到永井柳太郎作为一个政治家是如何如何出色。
副岛繁和峰子的赴法签证用了两个月,终于批下来了。峰子可以用法语说一些日常会话,她准备了一本小辞典,干劲十足,说在飞机上还要学呢。
飞机是有四个叶片的螺旋桨式飞机,晚八点从羽田机场出发,经由马尼拉、新加坡、加尔各答、卡拉奇、阿巴丹、罗马以及南部城市,飞行三十多个小时,最终飞往巴黎。前来送行的有近五十人,其中多是和副岛有关的记者、画廊主人和评论家们,峰子这边有恭次和希尔比的“妈妈桑”以及峰子在英语会话学校时的朋友等。
送别正点起飞的飞机,回到六庄馆时,平时八点就寝的次郎还没有睡下,正和治荣一起在等。
“平安启程了,他们一再让我跟头儿道谢呢。”恭次说。
次郎盘腿而坐,说:“是吗,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次郎为峰子的事第二次向恭次表达谢意了。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到了晚年还遭到女儿叛离的老年父亲形象了。恭次视线模糊地看着次郎,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大约四个月以后,副岛回国,峰子则留在了巴黎。又过了七个月左右的1960年6月15日深夜,恭次站在了国会便门前的步行道上。
四周还飘荡着淡蓝色的烟雾。路上散落着很多学生书包、运动鞋、笔记本、标语牌的碎片、撕扯下来的布条和传单。死了一个女学生,多数学生受了伤、被逮捕。这是个等待新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自然生效的深夜。
就在刚才,恭次还在银座的希尔比酒吧见了副岛一面。
也许是心情的关系,感觉总能听得见很大的响声。恭次一直在担心包围了国会的游行队伍怎么样了,可“妈妈桑”说,现在回去太危险了,还是等国会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再走,副岛则一副放松的样子。
“那个叫峰子的姑娘,真是随她父亲的血脉啊。”副岛说。
“哎?怎么回事?”恭次问。
“反正是什么都不惧啊。见到毕加索的时候,她说:‘毕加索先生,请你在我的衬衫上画画吧。我就穿着让你画吧。’说着就把后背转了过去。毕加索张开双手,高兴极了,说:‘我还是在前面画吧。’说完就把***那儿涂上红色,在下面画了一个鳄鱼开口的模样,用彩粉画的。”
副岛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中间,恭次也听到有波涛一样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过了十二点,游行队伍撤退后的国会上空,静静地悬着一弯细月。云粘在天上一般,纹丝不动。恭次伫立在这里,想,去年,自己为这一条约的缔结还立过一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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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郎在小女儿峰子反叛、去巴黎期间显现出的老态,让恭次比从前更加大胆起来。尽管需要开始考虑次郎不在了以后的事情了,但楠次郎集团的企业首脑层却并没有把脑子用在这方面。这不是因为害怕触及次郎的痛处才缄口不语的,而是想象次郎不在了的情景这种事情本身就十分可怕。
另一方面,恭次预测,如果次郎死了,自己会立刻被高岛正一郎和清明他们从楠集团的公司中清除出去。虽然自己已经表示不再继承财产,也不要什么名分地位,但这也是太不讲理了。恭次分析不出这是为什么,但却有一种实感——自己是异端,他们惧怕自己、讨厌自己。如果有偏袒恭次的记者问到,自己就微笑着回答说:“啊,人们不都把这叫做缺德至极吗?”肯定是这样的,恭次甚至想象得出自己答问时的模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次郎的骨肉亲情也与日俱增,他似乎也有担心恭次孤立无援的迹象。自己最大的敌人、甚至一度是自己要打倒的目标的次郎,也是自己唯一的同伙,这说微妙也很微妙。
曾经是共产党员、长大成人后也在写诗等等,这些都是最初在肉体上就能感觉到不谐调的地方,可这又像是故意找出的借口。所以,即便告诉他们说,自己现在已经与共产党没有关系了,诗也慢慢地不再写了,可这似乎也只能刺激他们的猜疑心,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既然如此,离开楠次郎创建的企业集团就是了。有个大学已经邀请自己去当学者了,而且户籍也早已经分开了,自己是自由的,也正因如此,不畏次郎、为他尚健康的时候应该让他做的事献策,便可以理解为以前承蒙他关照的谢礼吧。
同五岛庆太领导的企业集团的纷争中,高岛正一郎为社长的埼京电铁一方处于劣势。相关的骏函铁道方面,创业时有威望的干部也都上了年纪。这一点,和每年都招聘人才、从官厅调集要害部门干部的东急集团相比,在人才方面是有差距的。楠次郎的企业集团从不聘用非亲非故者,而且还局限于柔道部、棒球部等体育系统。至于理由,按次郎的说法很简单“秀才净想着造反”,而且,“做买卖不需要学问”也是他的信条。
尽管综合实力上楠次郎集团的劣势令人无奈,但反败为胜的唯一办法,就是政治家楠次郎的手腕和斗志,有政府做后盾,他可以不怕被指责的后患而诉诸法律,拒绝官厅对交通、观光、房地产事业的干涉。
次郎的老迈已经显而易见。峰子的反叛固然可谓发端,但宿敌五岛庆太的去世则是更大的原因。去美国对总统先生转达了日本政府关于《日美安全保障条约》修订的希望、兴致勃勃地回到日本后不久,次郎便从同乡、通讯社常务董事外村那里得到了五岛庆太病重的消息。次郎听后在外村面前闭上眼睛,足有两三分钟没说出话来。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外村回忆道:“当时我还担心,楠先生这是怎么了?”据说,次郎闭上眼睛的样子充满了威严。恭次想,次郎那一定是在和死去的五岛庆太对话。
此后,次郎便经常接到宿敌的病情通报,所以,那年的8月14日,讣闻传来时,次郎并没有太吃惊。
“我并不想追悼他。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个人,在和他竞争对立的公司的人死了的时候,拍了个电报说‘贺恶人之死’呢。”在接受采访时,次郎模棱两可地将自己做过的事和盘托出,令在场记者畏足不前。最后,用一句“我只知道要继续我的事业”结束了采访。
然而,楠次郎错了。东急集团得力于组织层和人才层的厚重,而埼京电铁却仰仗楠次郎的独裁和斗志,次郎的错误便在于,他没有看到这两种力量的性质上的不同。
东急集团的战斗力和五岛庆太活着的时候相比并无改变,埼京电铁依旧苦于招架。次郎训诫清明和清康道:“社会上都说东急现代化、有大家风范,可没有一家企业是五岛家的,而我的事业却全都是楠家的。埼京电铁已经上市了,可那只是形式上的,绝对支配权还是由我一个人掌握。结构不一样。你们可千万不要像那些不懂经营、迷信现代化的学者和记者那样,被那些轻浮之辈迷惑了呀。清明、清康,你们只需继承楠家中兴之祖——你们的曾祖父清太郎的遗志,至于世上的评判,尽可以无视它。那种东西,越坏越好。”
每每直接或者间接地了解到次郎的这种言行,恭次都要想,这个时代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时还会形成漩涡,总之是没有定向,且移动缓慢。
在这种情况下,次郎的思想和统治手法能保持多长时间的有效期?日本就是个没有规矩的国家,所以,在次郎的有生之年也许还行得通,但是以后,怕是该不行的时候就不行了吧,这与后继者的实力和资质无关。恭次能注意到这些,说明他是在用冷静的目光进行观察和分析了。
被观察的一方,也许早就心生厌恶了。次郎直觉敏锐,可能在心底对恭次早已有了印象——这家伙不可饶恕。
对次郎来说,准备今天提出来的、为终结箱根之争的提案会有什么反响呢?在开往热海的电车里,恭次一直在忐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初冬的阳光温暖着车窗。
这两三年,次郎每周都有两三天要在热海度过。这一方面是便于波及整个伊豆地区的箱根之争的前线指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上了年纪,要兼顾想在疗养胜地过周末的肉体欲求,这俨然已成为次郎的生活模式。
一般情况下,治荣会陪着他,但是几年前开始,有时候是从老家来的女佣阿年和他同行。头儿对阿年有点意思,他们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包括老年人的性生活在内,是集团企业干部们的一大关注点。
有时候,恭次一不留神流露出“是不是太勉强了”之类的意见,在场的高岛正一郎就会批评道:“不,头儿另当别论。恭次君真是冷眼旁观啊。”令恭次大吃一惊。自己都讨厌至极的旁观癖会在无意识间表露出来,这还真得加小心了。恭次回顾自己最近的言行,想看看自己是否有过迷失自我的时候。于是,他只能想到反安保运动达到高潮的6月15日晚上。那天晚上,恭次同把峰子带去巴黎的副岛分手后,到国会便门前面去了一趟。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被一个想法撕扯着——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了。
车窗里出现了泛着深蓝色的大海,令人惊诧不已。过了小田原,很快就到热海了。
恭次想起自己当议长秘书时关系不错的荒地派诗人中桐雅夫,曾以海的蓝为素材写过一首诗。如此率真的诗作,在喜欢奥登啊、迪郎·托马斯的诗歌的中桐来说很是少见,读后令人很感意外,可恭次又想,中桐虽是个诗人,但也是个政治部记者,他也一定在为不得不填塞总理官邸而胸中郁闷吧。然而,他的诗人同伴们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这些曲折。他们或当教师,或当专业作家,作为诗人都是认真的。
自己必须要忍耐因不认真的生活方式而不被理解的状态。恭次这样告诫自己时,电车开始减速了。
次郎在可以鸟瞰热海市区的山上建了别墅,现在,他正在别墅朝南装着大玻璃的阳光室里,让妻子治荣给他揉着肩膀。清明和清康为参加去年建的滑雪场举办的开业仪式,不在这里。恭次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来热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