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杰克·伦敦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8382字
完啦。
苏比安科一直在长征,闯过了苦难,越过了恐惧,像信鸽飞回欧洲的家乡一样。而这一次,他比任何一次都走得更远,来到了俄属美洲,那根漫长的旅途之线被斩断了。
他坐在雪里,五花大绑,等待受刑。他诧异地盯着面前的哥萨克,那人身量巨大,倒在雪地上,喘息声声。那帮家伙已处置过了这个巨人,又把他交到了一伙女人手里。他的嚎叫表明,女人比男人更毒辣。
苏比安科在旁边耳闻目睹,浑身哆嗦。死,他并不畏惧,从华沙到努拉托,一路凶险,他已一路闯了过来,纯粹的死,他不会发抖,但他厌恶酷刑。那将触犯他的人格。这种污辱,并非因为他不能承受剧痛,而是剧痛将导致一些可怖的精神扭曲。他清楚自己将祷告、求饶,甚至会像巨人伊万和那些受折磨而死的人一样——死得很难看。
面带笑容,口吐妙语,视死如归,这才是一条好汉。要是让肉体的剧痛主宰了你的人格,控制不住嘴巴、动作,像个猿猴一样嘶嚎、满嘴乱说,沉沦为一头纯粹的牲口——那就太可怕了!但是逃掉,绝无可能。
从一开头,命运就玩弄着他,他曾追求波兰的独立。从那一刻开始,不管是在华沙,在圣彼得堡,还是在西伯利亚的矿穴;不管是在凯姆恰特卡,还是在海盗船上,命运一步步把他拖向这个终结点。不用说了,天地早已定好了这么一个下场——为他这类人——这些多愁善感的精英。他的神经敏感到仿佛没有皮肤遮盖,就可感受许多精微之妙。他,一个梦想家,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以前完全没料到,命运不可抗拒。他这个全身布满敏感神经的精英将在粗野、荒蛮之中讨生活,最终死在这铅云浓重的雪原中心,一片远离文明的、愚昧落后的黑暗大地。
他叹息了一声。看来,眼前这一摊肉就是巨人伊万了——巨人伊万简直是个巨无霸,是钢铁打造的,没有痛感神经。这个哥萨克人当了海盗,迟钝得像头牛,他的神经系统如此原始,以至于常人感到的剧痛,对他只是隔靴搔痒。但就是这个巨人伊万,这帮努拉托人也挖出了他的神经,并沿着这些神经追根溯源,剥离出让他灵魂战栗的主根源。毫无疑问,他们正是这样做的。一个人经受了如此的折磨后还活着,简直匪夷所思。巨人伊万为他那低下的神经系统付出了代价。他临终的时间、所受的折磨是他人的两倍。
观看对哥萨克人所施的酷刑,让苏比安科感到受不了了。伊万怎么还不死呢?他再不停止嚎叫,苏比安科会发疯的。不过,这嚎叫一停止,就该轮到他自己了。在那边,亚卡嘎正等着他呢,一阵阵阴笑冲他飞来,那家伙早已不耐烦了。亚卡嘎,是他上周才从要塞踢出去的,苏比实科还在他的脸上挂上了一道狗鞭抽的伤痕。亚卡嘎会来“侍候”他的。亚卡嘎肯定会为他“奉献”上更精细的残忍,更“无微不至”地探究他的神经。噢!伊万一声嚎叫,那痛苦一定够呛。围着伊万的那些印第安女人向后散开,拍手大笑。苏比安科看见了她们的残酷,开始神经质地狂笑起来。印第安人的目光纷纷向他扫来,不明究竟。然而苏比安科却狂笑不止。这样不行,他控制住自己,一阵阵抽搐渐渐消隐。他竭力去想别的事,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想起了父母,那匹斑点小马,还有那位教他舞蹈课的法国家庭教师,有一次他还偷偷塞给他一本翻卷了边的《沃尔塔瓦》。他仿佛又看到了浪漫的巴黎,雾沉沉的伦敦,流曳着旋律的维也纳,还有罗马。他又看见了那个狂热的青年团,和他一样,他们梦想着波兰独立,拥有自己的国王,坐在华沙的王位上。是啊,后来漫长的跋涉就开始了。他挺得最久。起初,他们之中就有两个人在圣彼得堡被处决了。那之后,一个又一个,他默数起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灵。这里有一个被狱警殴毙了,那边,在血迹斑斑的放逐路上,他们无休止地走了几个月,被哥萨克监管、虐待、殴打,又一个倒在路边再也没爬起来,除了野蛮,就是残忍,兽性的残忍。他们有的在矿井死于高烧,有的死于鞭笞。最后两个是在逃出来的路上与哥萨克的搏斗中被打死的,只有他一个人逃到了凯姆恰特卡,身上带着偷来的证件和那个旅行者身上的钱,他把那个旅行者杀倒在雪地里。
到处都是野蛮和凶残。这么多年来,他在蛮荒之中生活,内心里仍眷恋着画室、剧院和宫廷。他的手上也沾染了他人的鲜血,以换取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杀了人。他为了通行证杀死了那个旅客。杀他前,他知晓此人不好对付。这人曾在一天里同两个俄国军官决斗。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才能在海盗中赢得一席地位,他必须争得那席位。在他身后是贯穿西伯利亚和俄罗斯大地的流放之路,那条路是无望的。惟一的出路在前方,穿过阴沉、封冻的白令海,到阿拉斯加去,这条路只能把人们从荒蛮引到残忍之地。在偷猎海豹的海盗船上流行败血病,没有吃的没有水,飓风一个接一个。此种境地,人都被还原成了兽类。他从凯姆恰特卡出发,向东航行过三次。每一次,都由于受不了航行中的种种苦难,幸存者们又回到了出发地凯姆恰特卡。没有其他的出路,他绝不能返回原路,那里有矿井的奴役和凶残的鞭笞等候着他。
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东航行。他和那些首先找到传说中的海豹岛的人们一起越过大海;但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去分享盗卖皮货发的财,他们回到凯姆恰特卡后便花天酒地、纵情作乐。他则发誓绝不回头。他明白,若要抵达那些他为之向往的欧洲都会,他必须向东,向东,再向东。因此,他换了几次船,留在这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上。他的同伙有斯拉夫猎人和俄罗斯探险者、蒙古人、鞑靼人和西伯利亚土著人,他们在新大陆的荒蛮中开创出一条血路,他们屠杀了整村整村的土著人,只为他们拒绝向他们进贡皮毛;反过来,他们自己也被皮货贸易公司的人屠杀。他和一个芬兰人,侥幸在一次这样的大屠杀后活了下来。之后,在冰天雪地的阿留申岛,他俩度过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饥饿之冬,第二年春天,一艘运皮货的船把他俩救了出来,这样的机遇实在是千载难逢。
但是,他们总也摆脱不了野蛮的包围。换了一条又一条的船,他总是不肯走回头路,后来遇到了一条去南部探险的船。从阿拉斯加海岸南下,一路上遇到的全是成群结队的野蛮人。每一次停泊,不论是在海岬上还是在大陆的悬崖下,总是遇到战斗或是风暴,不是暴风骤雨,船要沉没,就是大群土著人驾着独木舟呼啸而来。他们领教了海盗们火药的厉害,所以涂成大花脸,自以为能防弹。他们不断地向南航行,直驶到了加利福尼亚那块神秘之地。听说这里是西班牙探险者的地盘,他们从墨西哥一路打到这里。他对那些西班牙探险者寄予希望。先逃到他们那儿去,其他的就好办了——花上一年或两年,时间长点儿短点儿又有什么关系?他将抵达墨西哥,然后,搭上一艘船,欧洲就在眼前了。然而,他们遇到的不是西班牙人,挡住去路的仍是那难对付的野蛮人。住在化外之地的土著人,脸上涂抹了迎战的图案,把他们从海边赶了回去。最后,有一条船被阻截,上面所有的人都丢了命,这时,带队的指挥官只好放弃探险的目的,驾船驶回北方。
岁月流逝。在修造米开罗夫斯基要塞时,他在台本科夫手下工作,在库斯科克维姆地区度过两年。有两个夏天,都是在六月份,他设法登上了考茨布埃海峡的海岬。每到这个时候,这里汇集了各个部落的人,进行着易货贸易。人们会在这里找到来自西伯利亚的梅花鹿皮、迪奥米兹的象牙、来自北冰洋海岸的海象皮、奇形怪状的石头灯。这些东西在交换中从一个部落传到另一个部落,没人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有时,你还会看见一把英国造的猎刀;苏比安科知道,这里是了解地理的大课堂。因为他遇见了来自各地的爱斯基摩人,有从诺顿海岬来的,有从国王岛和圣劳伦斯岛来的,还有的来自威尔士亲王海岛和巴罗海岬的。这些地方还有别的名字,它们的距离是用行程的天数来计算的。
这些来赶集的土著人来自广大的北极圈,而他们的石灯、钢刀,在反复的贸易中来自更远的地方。苏比安科在贸易中也运用威吓、哄骗和贿赂等手段。每个远道而来的、陌生部落的人都会来到他面前。总有人提起旅途中遇见的野兽,怀有敌意的部落,难以穿越的森林,和雄伟的群山,还有旅途中的危险,真是数不清也想不到;然而,说来说去,总少不了要提起来自远方的流言和传说,都是关于白人的,他们长着蓝眼和金发。他们战斗起来像恶魔,并到处搜寻皮毛。他们在东方,遥远的东方。没人亲眼见过,他们只是相互传言。在这个课堂里学习可不简单,你要通过千奇百怪的各种方言来学习地理,很头痛。那些没受过文明训练的头脑把事实和传说混成一团,根据“睡多少个觉”来估算距离,而这种算法会受到旅途难易的影响。然而最终有人传来的悄悄话,使苏比安科大受鼓舞。在东边有一条很长的河,那一带有那些长蓝眼睛的人。那条大河叫育空河,在米开罗夫斯基要塞的南方。这条大河汇入另一条大河,俄罗斯人叫这条河奎克帕克。人们悄悄地议论说,这两条河汇成了一条河。
苏比安科又回到了米开罗夫斯基要塞。花了一年的时间,四处游说去奎克帕克远征。终于,他说动了马拉科夫,这是一个有一半俄罗斯种的混血儿。他同意带领他那些最粗野、凶残的混血夜叉去远征,他手下的这些人从凯姆恰特卡航海过来,苏比安科给他当副手。他们穿过迷宫一般的奎克帕克大三角洲。然后选择了北岸的低矮丘陵山路,走了约五百英里,又把货物和火药装上兽皮做的独木舟,在流速为五节的河水中破浪前进。这条河的河道有二至十英里宽,水深好几寻。后来马拉科夫决定在努拉托这个地方修建要塞。一开始,苏比安科不同意,劝他再向前走。但他很快服从了这个决定。漫长的冬季即将来临,最好停下来等一等。等到来年夏初,冰消雪融,他将不辞而别去奎克帕克,然后再设法去哈德逊海湾公司的贸易站。马拉科夫从没听到关于奎克帕克就是育空的传言,苏比安科也没有告诉过他。
接下来便是修建要塞了,这是一种奴役。那一层层原木搭成的墙,累得努拉托的印第安人吐血。皮鞭抽在他们身上,而那皮鞭是握在海盗们残酷的铁掌中。一些印第安人逃跑了,抓回来后则被吊挂在要塞前。在那儿,他们和他们的部落明白了何谓鞭子,有两个印第安人死于鞭下;其他的几个则终身残废;剩下的都吓住了,不敢再逃。要塞还没竣工,雪花飘飘而来,这时节便需要兽皮了。要塞的人向印第安部落强征大批兽皮。交不出兽皮,就拳打鞭抽,就把妇女儿童抓去做人质。他们遭受的暴行,只有那些皮货盗贼才干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