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2284字
余索奈失约了,他还一连三次失约。有一天星期六,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出现了。但是,他乘坐马车,首先在法兰西剧院停下来,买了一张包厢票;又让马车驶到一家成衣店,随后又到一家女式服装店,还在几家门房里都写了便条。最后,他们来到蒙马特尔大街。弗雷德利克穿过店铺,走上了楼梯。阿尔努从放在办公桌前面的一面镜里认出了他,他一边继续写字,一边从肩膀上面把手伸向他。
有五六个人站在里面,把窄窄的房间挤得满满的,室内只有一扇窗户用来采光;一张棕色的锦缎羊毛长沙发,放在两副同样面料的门帘之间,占据着房间里边的一个凹进去的地方。铺着废纸的壁炉上面,放着一尊维纳斯维纳斯为古希腊爱神。的铜像,两个插有玫瑰色红蜡烛的枝形烛台,平行地位于她的两侧。在右边,靠近一个文件架,有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读报纸,头上还戴着一顶礼帽。很多木版画、油彩画、珍贵的版画和一些当代名家的素描,挂满了整个墙面,装点得精致而美观,这一切都表现出了阿尔努为艺术所倾注的最诚挚的热爱。
他转向弗雷德利克问道:
“一向都不错吧?”
不等他回答,他就小声问余索奈:
“怎么称呼他,你的朋友?”
接着大声说:
“请抽一支雪茄,在文件架上的盒子里,自己拿吧!”
阿尔努的工艺社位于巴黎市中心,是一个朋友聚会的理想场所,是各种争执经常发生的中立地带。就在这一天,大家在这里看到了昂泰诺尔·布赖夫——一位专业的国王肖像画家;还有儒勒·布里厄,他用素描画开始让法国老百姓熟悉了阿尔及利亚战争这是法国侵占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战争,法国远征军于1830年7月占领首都阿尔及尔。;有漫画作家宋巴斯,雕刻家屋尔达,另外还有一些画家,但没有一位能满足这位大学生的偏爱。他们的风格太简单了,他们的言谈太自由了。神秘主义者卢瓦里亚讲述了一个淫秽的故事;东方风景的发明者,著名的迪特梅尔,他的坎肩下面穿着一件针织的女衬衣,回家的时候坐着一辆公共马车。
他们开始谈论的是一位名叫阿波洛妮的老模特儿,布里厄以为可以在大街上的一辆多蒙马车多蒙马车是一种豪华的大马车,由四匹马、两名车夫驾驶。里看见她。余索奈解释着这种生活的变化原因,并且一个一个地罗列着她的情夫。
阿尔努说:
“这个小子对巴黎的姑娘简直了如指掌啊!”
浪子向他行了一个军礼,模仿着一名榴弹兵向拿破仑献上水葫芦的姿势,回答道:
“老爷,如果还有剩下的姑娘,那就请你先开荤了,在下只能喝你的剩汤哟。”
随后,大家商议着用老模特儿阿波洛妮的头像做一些舞台布景,还批评了那些没有到场的同仁。大家对他们作品的价格感到吃惊,抱怨没有赚到足够的钱。正在这时,进来了一位中等身材的男人,他的衣服只有一粒扣子扣住,活泼的眼睛,样子有点儿疯疯癫癫的。
他说:
“哎呀!你们好大一群资产阶级呀!天哪!都集中在这里干什么呀!那些创作出杰出作品的老前辈们可从来没想着要成为什么百万富翁。柯勒乔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牟利罗牟利罗(1618—1682),西班牙十七世纪的著名画家。……”
宋巴斯说:
“再加上白勒兰。”
由于他不断地挖苦讽刺,继续热烈地高谈阔论,以至于阿尔努不得不向他重复两次地说:
“我太太有事找你,星期四,别忘了。”
这句话又勾起了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夫人的遐想。毫无疑问,到她的房间去,要经过沙发旁边的小书房。阿尔努要拿一条手绢,正好把门打开了,弗雷德利克看见小书房的顶头有一个带水龙头的脸盆。然而,从壁炉的角落里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抱怨声,这是那位坐在扶手椅上读报纸的先生。他的身高有五尺九寸,眼皮有点下垂,灰色的头发,样子很严肃——此人名叫勒冉巴尔。
阿尔努说:
“有什么事,公民法国大革命以后,一些革命者用“公民”的称呼代替“先生”。?”
“政府又干了一件新的荒唐事!”
一位小学教员被免了职。白勒兰重新将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建筑家、诗人。代表作有西斯廷教堂、《摩西》。和莎士比亚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著名作家。进行比较。迪特梅尔走了。阿尔努把他追回来,将两张银行汇票交给他手上,这样,余索奈以为好机会来了。
“我亲爱的大老板,你能不能先预支给我一点钱?……”
但阿尔努又重新坐下来,严厉责备一位戴蓝眼镜、面孔肮脏、看上去让人作呕的老头子。
“啊!你穿得真漂亮,伊萨克老爹!这三幅画都不受欢迎,白费力气了,大家都在嘲笑我!现在人们都看出来了,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恨不得将其寄到加利福尼亚去!……真见鬼!再别提了!”
这个家伙的惟一专长就是在每张油画的下幅,签上古代名家的名字,想以次充好。阿尔努拒绝给他付款,毫不客气地将他辞掉。随后,他马上换了一种态度,彬彬有礼地接待一位佩戴勋章、长着胡须、打着白领带、表情严肃的先生。
他把手肘支在窗台上面,样子甜蜜蜜的,他同他谈了很长时间,最后坦白地说:
“唉!用几个经纪人,在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事,伯爵大人!”
这位贵族绅士勉强接受了,阿尔努付了他二十五个金路易金路易是一种金币,约合二十法郎。,然后,等着他走出去。
“这些大老爷,真是烦人!”
勒冉巴尔接着说:
“都是一帮混蛋!”
随着时间的后移,阿尔努的业务越来越忙了。他要将文章进行分类,拆开信件浏览,清理账目,每当听见货栈里有锤子敲打的声音时,他就要出去监督打包,然后又返回来,继续忙他的业务。他一边用蘸水钢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一边同别人搭腔开玩笑,晚上还要去律师家里吃晚饭,第二天又要去比利时。
其他的人在谈论一些当前发生的事情,例如:盖吕比尼的肖像盖吕比尼(1760—1842),法籍意大利人,著名作曲家。他的肖像画是一幅名画,出自古典派大师安格尔之手。、美术学校的半圆形礼堂该礼堂由法国建筑师杜邦于1833年设计。、下一次展览会等。白勒兰在攻击法兰西研究院法兰西研究院是法国五大学术机构的总称,它们是:法兰西学院、自然科学学院、人文考古学院、美术学院、伦理政治学院。,流言、诽谤、议论都交织在一起。房间里、天花板的下面全都挤满了客人,根本没有办法移动,玫瑰色蜡烛的灯光,透过雪茄的烟云,犹如太阳的光芒穿过淡淡的晨雾一样。
靠近沙发旁边的那扇门打开了,走进一位瘦高个子的女人,她突然做着手势,表链上的装饰品碰撞着她的黑色塔夫绸裙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去年夏天在王宫剧院里隐约看见过的那个女人。
有好几个人喊着她的名字打招呼,同她握手。余索奈终于要到了五十法郎,挂钟敲响了七点,大家都告辞回家了。
阿尔努请白勒兰留一下,把华娜斯小姐带进他的小书房。
弗雷德利克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不知他们在耳语着一些什么。
女人的声音一会儿高起来了:
“自从那件事情办好之后,半年以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接下去是一阵长长的寂静,华娜斯小姐又出来了。阿尔努又向她许诺了什么东西。
“行!行!过几天,我们再说吧!”
他一边走,一边回答道:
“再见啦,我的幸运儿!”
阿尔努又赶忙回到小书房,往胡须上抹了一点美容发乳,把背带往上提了提,以便扣紧长裤脚管的带子。他一边洗着手一边说:
“你得给我画两副门屏,二百五十法郎一副,要布歇的样式布歇(1703—1770),法国十八世纪宫廷画家、版画家、室内装饰设计师。,行吗?”
画家红着脸回答:
“好吧。”
“行!别忘了我的太太!”
弗雷德利克一直陪伴着白勒兰走到普瓦索尼埃尔郊区,请他允许有机会时过去看他,白勒兰很热情地答应了他。
为了寻求真正的“美”的真谛,白勒兰了所有的美学著作,他认为,“美”的真谛一旦找到之后,就可以创作出伟大的杰作。他身边围满了所有能够想象出来的辅助物件、素描画、石膏像、模特儿、雕刻、版画;他在寻找,在冥思苦想;他在埋怨时间,他的神经,他的画室;他走到大街上去寻找灵感,一旦有了,他颤抖着身子将其抓住,然后又把他的作品放弃,再重新构思一件更美的作品。他就这样,每天被幻想中的荣誉所折磨着,纠缠着,把日子在讨论之中消磨掉;他相信那些愚蠢荒唐的事情,什么文艺体系呀、文艺批评呀、艺术规律以及艺术改革的重要性呀,等等,不亦云云。他已经五十岁了,还没有什么作品问世,要说有的话,也只是一些草图,未完工的半成品。他强烈的好胜心不允许他承受任何灰心丧气,然而,他总是烦躁、易怒,总是处于喜剧演员所特有的那种自然而又不自然的兴奋和狂热之中。
走进他的房间,引人注目的是两幅巨大的油画,初次上的色彩,东一块、西一块的,给画布上涂了许多棕色的、红色的和蓝色的点点,上面还用粉笔画满了各种线条,像一副织了二十几个网眼的渔网一样,让人无法理解那上面画的是一些什么东西。白勒兰用拇指指着画上的空缺部位,解释这两幅绘画作品的主题思想。一幅表现的是“尼布甲尼撒的疯狂”尼布甲尼撒(nabuchodonosor)即尼布甲尼撒二世(公元前604—前562年在位),是新巴比伦王国最强大的国王,曾经多次发动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另一幅表现的是“尼禄火烧罗马”尼禄(néron)于公元54—68年在位,罗马帝国皇帝,臭名昭著的暴君,荒淫无度。曾杀死母亲、皇后和老师,据传是他唆使纵火烧毁了罗马城。尼禄最终不得人心而自杀身亡。。弗雷德利克对这两幅作品赞叹不已。
他喜欢欣赏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裸体画,喜欢欣赏被暴风雨刮断而扭曲变形的大树躯干的风景,特别是喜欢看那些信手随笔创作的作品,还有卡洛卡洛(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上半叶的版画家,作品有《战争的悲惨》。、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十七世纪的大画家,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油画和版画作品。和戈雅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画家。的回忆录,虽然他不了解这种类型的作品。白勒兰并不看重他青年时代的这些创作,现在,他崇尚伟大高雅的艺术风格,滔滔不绝地讲述菲迪亚斯菲迪亚斯(约公元前490—前431),古希腊雅典建筑大师、雕刻家,卫城艺术大师,世界闻名的巴尔泰龙神庙就是他的杰作。和温克尔曼温克尔曼(1717—1768),德国著名考古学家。。他周围的事物加强了他讲话的力量,人们看见一个死人的头在祈祷的跪凳上放着,几把土耳其弯刀,一件僧侣的道袍,弗雷德利克将它披在身上。
有时当他一大早到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睡在他的吊带床上,用一块破挂毯遮住。白勒兰经常出入剧院,逢场必到,因而晚上睡觉睡得晚。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服侍他。他没有情妇,每天在廉价的小餐馆吃晚饭,他的知识都胡乱地堆积在他的大脑里,因此议论起事物来也特别有意思。他对大多数人和资产者的憎恨以一种优美的抒情式的讽刺形式表现出来,他对于大师们有一种宗教似的崇拜,这几乎将他自己也升华到与他们同等的地位。
但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谈起阿尔努夫人呢?至于她的丈夫,他有时喊他好小子,有时称他为江湖郎中。弗雷德利克等着他说出这个秘密。
有一天,他在翻阅他的一个文件夹时,发现里面有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的画像有点像华娜斯小姐,因为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就想了解她的情况。
白勒兰以为她先前在外省做小学教员,现在,她只要带几节课,想办法给一些小报写点文章就行了。
在弗雷德利克看来,根据她和阿尔努之间眉来眼去的一些举动,旁人很可能把她看做是他的情妇。
“啊,不!他有别的情妇!”
于是,年轻人一边转过由于思想上想着这些不正经的事而羞红了的脸,一边以一种肯定的神情补充着说:
“是他老婆闹得他这样的吧,很可能?”
“一点也不对!他老婆是个规矩女人!”
弗雷德利克一阵内疚,这样,他到杂志社就去得更勤了。
用特大字体刻着阿尔努名字的大理石牌匾,挂在工艺店正门的墙上,这几个大字在弗雷德利克看来,简直是崇高而神圣的,具有特殊巨大的意义。去店里的道路宽宽的,行走起来很方便,门几乎是自动开的,门把手光溜溜的,握在手上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不知不觉地,他也像勒冉巴尔一样准时必到。
勒冉巴尔每天坐在火炉角落里的一张扶手椅上,一个人独占着一份《国民报》《国民报》创刊于1830年元月,是当时一份很有影响的进步报纸。,看得不放手,只是偶尔发出一声惊叹,或者是耸耸肩膀,以表示他看报后的思想反应。他不时地用卷成腊肠状的小手绢擦着额头,他总是将手绢揣在胸前,放在绿色外套的两颗纽扣之间。他穿着一条打了褶的长裤子,短统皮靴,打着一条长领带,戴着一顶卷边帽,让人老远就可以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早晨八点钟,他不慌不忙地从蒙马特尔高地下来,走到胜利·圣母街去喝白葡萄酒。吃过午饭后,他总要打几盘台球,一直玩到下午三点。然后,他又来到全景巷,去喝苦艾酒。过后,他又到阿尔努的工艺店去晃一下,聊聊天,再奔向波德莱咖啡馆,去喝烈性葡萄酒。到了傍晚,他不是回到家里去同老婆亲热,而是喜欢一个人去加伊永广场外的小咖啡馆用晚餐,要小老板给他做几个“家常菜,天然风味的”。最后,他又找到另一家台球场,在那里一直呆到半夜,一直呆到凌晨一点,一直呆到煤气灯熄了,门窗关了,店老板熬不住了,求他出去。
并不是出于对饮酒的热情而把勒冉巴尔这位公民吸引到这些地方来,而是由于喜欢在这里谈论政治的老习惯。现在他年纪大了,创作的兴致减退了,心灵上只剩下一种默默无闻的忧郁感。人们看到他的脸上的严肃表情,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没有想出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甚至他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情,尽管他做出一副想开办一家事务所的模样。
阿尔努似乎对他表示出无限的尊重,他有一天对弗雷德利克说:
“此人善于从长计议,他是一个有能量的人!”
记得有一次,勒冉巴尔将有关布列塔尼地区陶土开采的文件资料摊开放在他的桌子上,阿尔努凭着自己的经验进行审阅考虑。
这样,弗雷德利克对勒冉巴尔就更客气了,甚至有时候还请他去喝一杯苦艾酒。尽管他认为他很迟钝,但还是同他在一起,一呆就是一整个小时,这完全是因为他是阿尔努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