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妻作为后羿的战利品，被抬在担架上带回有戎国。她仍然紧紧地缠着一身白色的裹尸布，一路上不吃不喝，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下。放在担架上一起抬回去的，还有有戎国的首领后羿。这时候，后羿的情形已是十分狼狈，浑身上下都在溃烂，无数白花花的蛆虫不知道从哪钻出来，在他身体的表面起伏，怎么也捉不干净。成片的大水泡早已经破了，汁水淌得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苍蝇刚被轰走，立刻又黑压压地飞了回来。直到漫长的行程即将结束，困扰后羿的苍蝇才突然没有了踪影，蠕动着的蛆虫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少，身上溃烂的地方开始收口，周身像春蚕蜕皮那样，坏死的皮肤开始大块大块剥落。后羿仿佛当年刚从葫芦里钻出来时那样，赤条条病歪歪地躺在担架上，血渍斑斑的伤疤有深有浅，有明有暗，看上去就像一头有着斑驳花纹的猎豹。有戎国的老百姓经历过无数胜利，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后羿归来的时候，聚集在城门口迎接凯旋，但是这一次却显得有些意外，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从远方归来的英雄后羿，竟然会是这个熊样。

好在后羿很快就恢复了，在嫦娥的悉心照料下，他很快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身上的伤疤逐渐消失，他又变得像以往一样精力旺盛，又开始追逐起女人，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寻欢作乐。嫦娥把后羿刚迎回宫中的时候，看着他那副可怜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她没想到他会变得这样惨不忍睹，没想到他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从逢蒙嘴里，嫦娥对后羿在外面的遭遇，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看到他为了玄妻，费了那么多心思，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结果却是这样，嫦娥不仅在内心非常同情后羿，而且很为他打抱不平。“臣妾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把那个该死的女人，杀掉算了？”她不止一次向后羿提问，不明白他脑子里究竟怎么想。玄妻被带回有戎国以后，一直像个囚犯那样关在那里，后羿似乎已把她忘了，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嫦娥的提问只能让人感到心烦，后羿显然并不愿意提到玄妻，他不耐烦地说：

“朕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杀她。”

“要是不准备杀她，陛下干脆把她带到宫里来算了。”

“为什么？”后羿脸色阴沉地说，“朕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宫里来呢？”

嫦娥说：“就为了陛下为她花了那么多的心思。”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后羿开始了源源不断的征战。他对战争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对不断地征服别人打败对手突然上了瘾。有戎国的军队在他指挥下，开始把杀戮当成了游戏，把掠夺当成了家常便饭。突然之间，后羿变得很好战很嗜血，他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暴君和独裁者，变得越来越乖戾，越来越孤僻。他领着有戎国军队到处寻衅，马不停蹄地攻城掠地，不停地撤换和任命新的诸侯，周围的小国首领一个个胆战心惊，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后羿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后羿在想什么，他频繁地更换小国的首领，往往是今天刚任命了一位新的国君，三天之后便又下令撤销了。他根本就不怕会得罪谁，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如果说在过去的日子里，有戎国的老百姓对他充满了爱戴，周围的小国家对他充满了敬仰，那么现在大家共同的感受，就是对他感到了恐惧。

和大家的想法一样，嫦娥也不明白后羿的性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嫦娥还是他唯一不会胡乱发脾气的对象，他对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在他心情最坏的时候，只要是嫦娥过去安慰他，他立刻会像听话的小孩那样，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嫦娥是治疗后羿心疾的最好良药，只有她才能抚慰他心中的不平，只有她才能排遣他脑子里的混乱。现在，在后羿的身边，开始有了无数的美女，都是从不同的国家进贡来的，后羿对她们并没有过高的热情，甚至都谈不上有什么太大兴趣，他只是不动声色地享用了她们，然后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在外面征战的日子里，后羿总是处在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那些随他征战的美女往往只能让他感到更加心烦，有时候仗打到一半，他会突然思念起嫦娥，这思念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他会立刻下令收兵，日夜兼程地往回赶，而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尽快地与嫦娥会面。

发展到后来，只有躺在嫦娥的身边，后羿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失眠又开始困扰他。后羿常常是刚闭上眼睛，稍稍地打了一个盹，又猛地醒来，就不能再睡着。他的大脑里永远是厮杀的场景，永远在盘算如何击溃他的对手，如何把对手的脑袋给割下来。由于他的对手不断地失败，后羿只能在脑子里不断地寻找新的对手。结果就是，他取得的胜利越多，孤独也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一天，嫦娥对刚从梦中惊醒过来的后羿说：

“今天臣妾带陛下去看一个人吧。”

“看谁？”

“陛下就不用多问了，”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嫦娥显然胸有成竹，故意要留点神秘，“到时候，陛下就会知道。”

嫦娥是要带后羿去见玄妻。虽然已过去了一年多，玄妻的身上始终缠着那块白色的裹尸布。时间让那白布早就改变了颜色，变得肮脏不堪。同样肮脏不堪的还有玄妻，由于一直没有洗过澡，她身上的气味足以令人窒息。过去的一年里，她像一头被喂养的猪那样活着，谁也不愿意走近她，负责看管她的女佣在喂食之前，通常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她赶快滚远一些，以免自己会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恶臭给熏着。后羿感到有些意外，他忍着扑鼻而来的气味，走到了玄妻面前，看着她满是污垢的脸庞，像打量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陌生人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一旁的嫦娥注视着后羿的表情，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很认真地说：

“陛下可都看好了，这就是她，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陛下，还能认识她吗？”

后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嫦娥转过身来，对眼睛瞪得大大的玄妻说：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放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到宫里去侍候陛下，要么就放了你，让你回家。你挑吧，你选择哪一个，你现在就可以做出决定。”

玄妻面无表情地看着嫦娥，好像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嫦娥又问了一遍，玄妻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嫦娥便用相同的问题，让后羿做出抉择。毫无准备的后羿迟疑了一下，便很干脆地说：

“让她回家。”

嫦娥不动声色地说：“想想好，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

“让她回家！”这一次后羿说得十分坚决。

“陛下可别后悔。”

“让她走，朕绝不后悔。”

后羿的话音刚落，嫦娥便注意到在玄妻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她并没有太在意这异样的光芒，究竟意味着什么。说老实话，嫦娥当时根本就没有太把玄妻放在心上，让她深有感触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后羿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失望和沮丧。他显然是舍不得最后放弃玄妻，虽然他嘴上已经说了要放她回家，可是他的内心深处，显然是不愿意这么做。后羿仍然还是有点依依不舍，他对玄妻的那份痴迷仍然没有改变。事已如此，嫦娥突然间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她已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后羿内心孤独的好办法：

“好吧，这事该怎么办，臣妾知道了。”

第二天，后羿像往常一样泡在浴池里。在那些不出征的日子，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有相当多的时间，都是这么光着身子在浴池里度过。后羿把浴池当作了自己安乐舒适的小窝，常常是躺在水里吃，躺在水里喝，躺在水里睡觉，甚至是赤条条地躺在水里接见来自远方的客人，无论他们是异域的使者，还是前来朝拜的邻国首领。说起这个美轮美奂的大浴池，最初还是造父精心设计的杰作，他希望以此来讨得后羿的欢心，没想到马屁只是拍在马脚上，造父活在世上的时候，后羿对洗浴根本就不感兴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喜欢这个室内的大水池子，不喜欢那种被热水环绕的感觉，不喜欢自己成天像鱼一样地生活在水里。后羿弄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不喜欢，就像他后来为什么又突然非常喜欢一样。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解释的，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有时候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轻轻地用手指一捅就破了。

收拾一新的玄妻突然出现在了水池边上。深感意外的后羿在一开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事后才知道这都是嫦娥的精心安排，目的只是为了医治他不可理喻的孤独。一时间，所有的现实都变得混乱了，时空开始错位，判断开始失常。虽然玄妻当时穿的只是一身宫廷侍女常见的服饰，可是后羿却好像是第一次才看到，他觉得这衣服异常的精美，而穿着这身衣服的人就更加妙不可言。时光开始倒流，后羿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已经灭亡的乐正国，又一次回到了军旗猎猎的大营，他和玄妻正赤身裸体忘乎所以，泡在那口巨大的令人销魂的铁锅里，后来发生的种种一切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伯封和他的随从，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厮杀，更没有把尚未咽气的活人扔到大铁锅里，像煮鸭子似的煨骨熬汤。后羿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地停顿下来，就停顿在他和玄妻一起欢乐享受的那一刻。

“你怎么会跑到这来？”后羿按捺不住好奇地问。

“奴婢来侍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