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曼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本章字节:11442字
庄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乔治,颇有幽致。如阿婶愿之,吾今夕当请阿婶观泰西歌剧。”
其婶即曰:“今夕闻歌,是大佳事,但汝须恭请燕小姐为我翻译。”
庄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剧场。至则泰西仕女云集,盖是夕所演为名剧也。莲佩一一口译之,清朗无异台中人,余实惊叹斯人灵秀所钟。余等已观至两句钟之久,而莲佩犹滔滔不息。忽一乌衣子弟登台,怒视坐上人,以凄丽之音言曰:
“whaheworldcallslove,ineiherknownorwaniknowgod’slove,andhaisnoweakandmildhaishardevenunoheerrorofdeah,iofferscaresseswhichleavewoundswhadidgodanswerinheolivegrove,whenhesonysweainginagony,andprayedandprayed:‘lehiscuppassfromme!’didheakehecupofpainfromhismouh?no,child,hehadodrainiohedeph”
莲佩至此,忽停其悬河之口。庄湜之婶问之曰:“何以不译?”再问而莲佩已呆若木鸡。
余与庄湜俱知莲佩尔时深为感动。但庄湜之婶以为优人作狎辞,即亦不悦,遂命余等归于旅邸。既归,余始知是日为莲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莲佩约庄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莲佩忽以手轻扶庄湜左臂,低首不语,似有倦态,梨涡微泛玫瑰之色。庄湜则面色转白,但仍顺步徐行。比至廊际,余上阶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谓庄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钟,吾侪暂歇于此。子听鸟声乎?似云:‘将卒岁也。’”
莲佩闻余言,引领外盼,已而语庄湜曰:“汝观郊外木叶,半已零坠,飞鸟且绝迹,雪景行将陈于吾人睫畔。”且言且注视庄湜。奈庄湜一若罔闻,拈其表链,玩弄不已。
余忽见有旅客手执球网,步经客室而去,余亦随之往观,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观彼四人击网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庄湜、莲佩同观。岂料余至客室,则见庄湜犹痴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发言;莲佩则偎身于庄湜之右,披发垂于庄湜肩次,哆其唇樱,睫间颇有泪痕,双手将丝巾叠折卷之,此丝巾已为泪珠湿透。二人各知余至。莲佩心中似谓:“吾今作是态者,虽上帝固应默许;吾钟吾爱,无不可示人者。”而庄湜此时心如冰雪。须知对此倾国弗动其怜爱之心者,必非无因,顾莲佩芳心不能谅之,读者或亦有以恕莲佩之处。在庄湜受如许温存腻态,中心亦何尝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临,无二尔心”之句,即亦凛然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问庄湜曰:“尊婶睡醒未?”
庄湜微曰:“吾今往谒阿婶。”遂借端而去。
莲佩即起离椅,就镜台中理其发,而后以丝巾净拭其靥。余中心甚为莲佩凄侧,此盖人生至无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湾,庄湜频频叹喟,复时时细诘侍婢。是夕,余至书斋觅书,乃见庄湜含泪对灯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觅辞慰之,庄湜凄声语余曰:“灵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觉惊曰:“何时碎之?何人碎之?”
庄湜曰:“吾俱不知,吾归时,即枕下取观始知之。”
庄湜言已,呜咽不胜。适其时莲佩亦至,立庄湜之前问曰:“君何谓而哭也?或吾有所开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问不一答。莲佩固心知其哭也为彼,遂亦即庄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莲佩归卧室。余见庄湜战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劝之安寝。
明晨,余复看庄湜。庄湜见余,如不复识,但注目直视,默不一言。余即时请谒其叔,语以庄湜病症颇危,而稍稍道及灵芳之事,冀有以助庄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听吾言,狂悖已甚。烦汝语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衒女不贞,衒士不信’,古有明训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据此人病状,乃肝经受邪之症,用人参、白芍、半夏各三钱,南星、黄连各二钱,陈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钱,水煎服,两三剂则愈。烦为我照料一切。”言时浩叹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药局配方。侍婢低声语余曰:“燕小姐昨夜死于卧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问曰:“汝亲见燕小姐死状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见之,盖以小刃自断其喉部也。”
余曰:“万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药。”
及余返庄湜卧内,庄湜面发紫色,其唇已白,双目注余面不转。余问:“安否?”累问,庄湜都如不闻。
余静坐室中待侍婢归。庄湜忽而摇首叹息,一似知莲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无人语彼,何由知之?忽侍婢归,以药付余,复以一信呈庄湜。庄湜观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复变而为青。余侧身抚其肩。庄湜此时略下其泪,然甚稀疏。余知此乃灵芳手笔,顾今无暇阅之。更迟半句钟,侍婢将汤药而进。庄湜徐徐服之,然后静卧。余乃乘间披灵芳之信览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银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点首太息而已。今者我两人情分绝类!前日趋叩高斋,正君偕莲姑出游时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劝。昔日遗簪,乃妾请于令叔碎之,用践前言者也。今兹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恋恋细弱,须一意怜爱莲姑。妾此生所不与君结同心者,有如皦日。复望君顺承令叔婶之命,以享家庭团圆之乐,则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订姻缘于再世,尽燕婉于来生。自兹诀别,夫复何言!
灵芳再拜
余观竟,一叹庄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叹莲佩之不可复作,而灵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计及之矣。
庄湜忽醒而吐,余重复搓其背。庄湜吐已,语余曰:“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
言至此,咽气不复成声。余即扶之而卧,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嘱侍婢好好看视,冀其明日神识清爽,即可仍图欢聚。余遂离其病榻,归寝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静坐吸烟,连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视之,不觉一句半钟。余甫合眼,忽闻有人启余寝室之门,望之,则见侍婢持烛仓皇,带泪而启余曰:“公子气断矣!”
余急起趋至其室,按庄湜之体,冷如冰霜。少间,其叔婶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无他言。惟其婶垂泪颤声抚庄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复哭。
天明,余亟雇车驰至红桥某当铺,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无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红痣如瓜子大。猛忆此女乃灵芳之婢,遂问之曰:“灵姑安否?”
女含泪不答。余知不佳。时女引余至当铺屋角语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缢,恫哉!今家中无钱部署丧事,故主母命我来此耳。”
余闻此语,伤心之处,不啻庄湜亲闻之也。
迟三日,为庄湜出葬之日,来相送者,则其远亲一人,同学一人,都不知庄湜以何因缘而殒其天年也。既安葬于众妙山庄,余出厚资给守山者,令其时购鲜花,种于坟前,盖不忍使庄湜复见残英。
今兹庄湜、灵芳、莲佩之情缘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见之期,然而难也。
非梦记
吾邑汪玄度,老画师也,其人正直,为里党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长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国色,玄度自教二女绘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与玄度世交,因遣之从玄度学。既三年,颇得云林之致,而生孜孜若无能也。玄度爱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当意。生行年十二,遭母丧,父挈之博游西樵。逾年归,将为生行订婚之礼,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婶刘氏。后三年,玄度重以姻事闻于刘,刘意殊不属,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议此未迟也。”
一日,刘假无心之词,问生曰:“汝爱薇香否?”
生视地不答。
刘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问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于汝,故为汝辞之耳。”
生愈不语。
过四日,生得沉疾,刘百问不一答。刘心知其理,耳语之曰:“我有甥女凤娴,与薇香不上下,定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画,须知画者,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岂如凤娴家累千金,门当户对者耶?”
生不语如故。
又过五曰,生病稍痊。刘大悦,命侍婢阿娟以玫瑰点心进之。
诘朝,生徐行至燕处之室。甫入,见刘与一靓妆之女郎共话。女突见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瞩不转。刘见生,慰问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问生曰:“昨日点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问所自来。
刘向女郎言曰:“汝今曰更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于汝。”
此时,女郎红上梨涡。生肃然欲退,刘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见嘉宾不拜,何也?既啖人家点心,不当道谢耶?”
生如言,与女郎为礼。女亦莞尔,盈盈下拜。此觌面之始也。停午,女亲持重酪及饼子馈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发,体中温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复见女郎软步温香,捧药而进。自是,殷勤调护,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觉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诸鼻端闻之,复倾首以唇樱微微亲生之腮。迄生张目而视,则女郎悄立于灯畔,着雪白轻纱衫,靡颜腻理。二人眼光频频相对,生中心愈觉摇摇。久之,微启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见教?敬烦阿姊以芳名见告。”
女低鬟不应。
有间,生再问曰:“婶娘安睡未?”
女又不应,然见生发问,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怀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后,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问,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认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贞默达礼,吾虽在病中,岂容为我侍侧?矧以香盒见贻,于礼尤悖。生不见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时,知其腰纤细,发茂密,及其双涡动处,今日尚历历忆之。继而更设一想,谓此女郎或吾在梦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绐我耳。执盒细瞻之,异常精好,凝香如故,则又明明非梦。使阿娟之言属实,何以容发并不符协?此际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综之,此女郎非薇香,即凤娴,非凤娴,即薇香,舍此二人,婶娘决无遣看病榻之理。由是往复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毕生不娶也。”
数日,生似愈而非愈。刘复慰曰:“汝须自宁其神,明春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为状微适。有僧名遣凡者,与生素旧,微窥其情,随时示以《般若》意旨,令自开悟。而生执于滞情,疑信参半。
破夏,遣凡约生赴鼎湖,居报恩寺四十余曰,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过一桥,有二女行钓水边,微风动裾,风致乃如仙人。生审觇之,的与垂髫时无参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跃然动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归,访之小沙弥,方知玄度寄寓宝幢南院。
明日,晨斋毕,生谒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画,画松下一老僧,独坐弹琴,一鹤飞下。既竟,命生为题之。生接笔构思,少选,书一绝句曰: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
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
玄度自捻其须曰:“字迹类女子,然小诗可诵也。”已而告生曰:“吾来已两月。一二日须返里,为先人修墓。汝软弱,于此静养为宜,吾事毕,即来看汝。”
生闻言,戚然改容,知不能与薇香于此图良会也,遂辞其师,出门惘惘。路上遇韦媪迎面言曰:“久未见公子,公子面容瘦峭,何也?我正有无穷之言,宜加质问,公子许我乎?”
生心滋异,回忆媪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谨答曰:“惟媪之命。”
媪第一问曰:“颇闻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丽且富也,非欤?”
生曰:“未之前闻。”
第二问曰:“公子髫龄时,与薇香甚相亲爱,今公子忆念之乎?”
生曰:“深忆之。”
第三问曰:“薇香曾有何物赠公子?”
生曰:“有其亡母所遗波斯国合心花钗。”
第四问曰:“今犹在否?”
生曰:“珍藏之。”
最后第五问曰:“公子爱花钗,抑爱表妹之香盒耶?”
生始耸然不能为辞,相顾良久,反问媪曰:“媪哪由知香盒事?”
媪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倾心向公子以来,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无生。’我深念薇香虽贫,公子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
生从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禀父母之命,我实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将得病受盒诸事,一一白媪。媪始省刘之用心,并非公子忘怀。
生濒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媪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万!我他日会令薇香见公子,望公子勿泄于人。”
生归寺中,日思日惧,知刘果无意于薇香。一日,闲步至山门,见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知清秋亦垂暮矣,即以此日辞遣凡归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绰约,自不沉烦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韦媪之践其前约。忽而阿娟趋至,瞪目谓生曰:“公子且登楼,有事相告。”
生果从之登楼。阿娟当窗以千里镜授生,遥指泽边言曰:“公子谛视之,勿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