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曼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本章字节:10280字
岭海幽光录
吾粤滨海之南,亡国之际,人心尚已!苦节艰贞,发扬馨烈,雄才瑰意,智勇过人。余每于残籍见之,随即抄录。古德幽光,宁容沉晦?奈何今也有志之士,门户龁,狺狺嗷嗷;长妇姹女,皆竞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堕泪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为伪者,盖有习气而无性气也!”吾亦欲与古人可诵之诗,可读之书,相为浃洽而潜移其气,自有见其本心之日昧者。是亦可以悔矣。
僧祖心,博罗人,礼部尚书韩文恪公长子。少为名诸生,才高气盛,有康济天下之志。年二十六,忽弃家为僧,禅寂于罗浮匡庐者久之。乙酉,至南京,会国再变,亲见诸士大夫死事状,纪为私史。城逻发焉,被拷治,惨甚。所与游者忍死不一言。法当诛死,会得减,充戍沈阳。痛家而哦,或歌或哭,为诗数十百篇,命曰《剩诗》。其痛伤人伦之变,感慨家国之亡,至性绝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读其诗而种族之爱,油然以生焉。盖其人虽居世外,而自丧乱以来,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于家国,以见诸公于地下为憾。而其弟麟,,骊以抗节,叔父日钦,从兄如琰,从子子见、子亢以战败,寡姊以城陷,妹以救母,妇以不食,骊妇以饮刃,皆死。即仆从婢媵,亦多有视死如归者。一家忠义,皆有以慰夫师之心。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诗》有曰:
人鬼不容发,安能复迟迟。
努力事前路,勿为儿女悲。
又曰:
地上反淹淹,地下多生气。
呜呼!亦可以见其志矣!
零丁山人,姓李,名正,字正甫,番禺诸生也。丙戌城破,其父及于难,山人乃髡首自名今日僧,遁居零丁之山。遇哀至,放声曼歌,歌文文山《正气》之篇,歌已而哭,哭复歌。四顾无人,辄欲投身大洋以死,与崖门诸忠烈魂同游。既又自念:吾布衣之士耳,与其死于父,何如生于君?死无父则无子,斯死父矣。生于君则有臣,其尚可以致吾之命,而遂吾之志也乎?于是弃僧服而返。性好独坐,然亦非习为禅观者。一室深闭,人莫知其所为。窃窥之,每一剪发,即以纸钱包裹,具衣冠上山焚去,哭之呜咽。试问之。则曰:“吾发欲还之父母也;全归之未能,故伤之耳。”酒酣慷慨为诗,有曰:
身当病后哀歌短,家自亡来骨肉轻。
又曰:
多病一身堪久客,故园诸弟尚重围。
又曰:
夜夜哀魂同梦父,年年孤影愧称兄。
又曰:
当天落日愁无影,到地悲风壮有声。
皆悲酸惨绝,如猿吟鹤唳,不堪入耳。久之,郁郁竟以死,年三十七。悲夫正甫!士之不幸,其至此耶?生既无可奋其才,死而患孝之心又不白,后之人其终以正甫为何如人耶?其为桑门也,臣之终;其弃桑门也,子之始。终始之间,呜呼,难言之矣!正甫一字零丁,零丁亦大洋名。自文文山一至,数百年乃有正甫以哀歌招其魂魄,文山亦幸矣哉!
女以烈见,不幸也;而烈以魂见,使人得传其名氏,则犹为大幸。初广州有周生者,于市买得一衣,丹谷鲜好,置之于床。夜将寝,褰帏忽见少女,惊而问之。女曰:“毋近,我非人也。”生惧趋出。比晓,闾里争来观之,闻其声,若近若远,久之而形渐见,姿容绰约,有阴气笼之,若在轻尘。谓观者曰:“妾博罗韩氏处女也,城破,被清兵所执,见犯不从,触刃而死。衣平日所著,故附而来耳。”屈翁山哀之以辞曰:
彼绡者衣兮,水之不能濡,
美人之血红如荼兮。
彼衣者绡兮,火之不能热,
美人之心皎如雪兮。
毋留我绡兮,吾魄与之而东飘兮。
毋留我衣兮,吾魄与之而西飞兮。
噫嘻烈兮,不自言之而谁之知兮。
增城湛翼衔之女,及笄,受聘吴氏子。丙戌,广州不守,女投井而死。吴生欲迎丧以归,其亲串止之。有李生曰:“凡女子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礼之;况死于节者乎?”于是吴生迎丧以归。一夕月明,李见一好女子,身被湿衣,前拜曰:“妾湛氏女也,非君执议,游魂无依矣。请赋诗志妾之死。”言毕而灭。屈翁山抚琴为之操曰:
呜呼嘻,井之阴阴兮,
美人以其魂嫁犹不沉兮。
匪一日之沉兮,
何以得君子百年之心兮。
谢君之友兮,
以礼而合幽冥之瑟琴兮。
甲寅春,广州有请觇仙者,忽有自署苏氏者来。问其谁。曰:“妾广州绣花街人,年十七,嫁汪叔孟季子。庚寅冬,城破,吾父被杀。吾以几击清兵破头额,因磔我而死。”屈翁山为之歌曰:
击奴击奴,
奴虽不死已碎颅,脑血可以溅吾夫。
纤纤女手有霹雳,泰山难与秋毫敌。
丈夫何必是荆轲,死为鬼雄随所击。
林氏者,广州之河南乡人。丙戌城破,投珠江而死。番禺罗宾王吊之,有曰:
黄泉随母逝,白璧为夫全。
抱玉云飘海,沉珠月在渊。
李氏者,番禺三元市人。庚寅,广州被围,胡骑抄掠得之,不辱,赋诗十章而缢,有曰:
恨绝当时步不前,追随夫婿越江边。
双双共入桃花水,化作鸳鸯亦是仙。
咏其辞,其夫必先自沉者。
丁亥某月,益阳王遇害广州,妃某氏,色美,清兵欲妻之。妃曰:“王,故夫也,亟具棺衾,得尽一哀,以事新者,当无复恨。”兵出市棺衾,妃阴置小刀数十衵衣中,整刃外向,丧服哭泣视含殓,与兵出葬北山。既毕,兵遽前犯妃,妃大骂。兵怒,抱持益急,身数十处触刃,血漉漉仆地。妃乃反刃自杀。屈翁山为歌云:
为我殓王,送之北邙。
逝将从汝,不惜新丧。
王魄已归土,同穴终何补。
利刃怀满身,欲切奴为脯。
奴血何淋漓,痛楚莫予侮。
自刭以报王,黄泉相鼓舞。
王桂卿,广州人,为张参将之妾。丙戌,年始二十。清兵至,拜辞其夫,弹琵琶一曲,自经死。邝湛若吊之,有曰:
堕楼未散香烟梦,披发犹存石鼓歌。
雁柱只今余玳甲,为怜落木晚风多。
张家玉,号芷园,东莞人。中崇祯癸未科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甲申,闯贼破京师,家玉抵书骂贼。贼缚之,使两武士夹之,问以故。家玉年少貌秀拔,声巨词辩。贼叹曰:“吾杀此曹多矣,临死嘶战,不能作一语;未有若此人者。”竟释不杀。家玉虑不得脱,乃伪为文誉贼,乘间南走金陵。会柄国者方借周钟等案,以倾东林诸君子;而家玉与周钟同馆,又出周文忠公凤翔之门,益恶之,竟罗织削籍。居钱塘,与总兵郑鸿逵,副使苏观生等,同护唐王至闽;闽人立之,遂相苏观生,以家玉为侍讲,寻兼兵科,参永胜伯郑彩军驻邵武。家玉先驱抵广信,战许湾,颇捷,遂解福州之围。丙戍正月,被围于新城,力战得出,加佥都御史,开府广信。与郑彩议不合,自请回粤招募。八月,至镇平,谕山贼黄海如等,降其众数万。简精锐万人,为武兴营,余散遣之。会清军至赤山坂;闻上杭败信,兵心已解,兼饷尽,溃归东莞,居大父丧。
苏观生立唐王弟聿于广州,以兵部侍郎召,家玉辞不拜。十二月,广州破,巡抚佟养甲素闻家玉名,遣副使张元琳即家召之。家玉衣冠出见,责张元琳以大义。张元琳亦癸未榜,与家玉同为庶吉士者也,归报佟养甲,复飞书谕之。家玉答书有曰:“孔门高弟,太祖孤臣,如玉其人,安可以不贤之招招之乎?生杀荣辱,惟公命。”家玉既义不肯屈,其师林洊复赞其起兵。会旧蕉到二乡以被掠与官兵相攻击,杀数百人。家玉与何不凡,莫子元等约,以大舟来迎。家玉出旧赐幢盖麾葆,鼓吹登舟,袭东莞城;入之,执其新令,籍降绅李觉斯等家以犒士。腾檄远近,所在啸聚以应,时丁亥三月十四日也。十七日,清军至,大战于万家租,遂陷东莞,家玉走到。清总兵李成栋攻到三日,破而屠之,家玉祖母陈氏,母黎氏,妹石宝,俱赴水死。妻彭氏被执不屈,断股而死。家玉走西乡,大豪陈文豹聚兵二千人保境,奉家玉进克新安县,杀千余人。四月十日,清军攻西乡,不克。
家玉遣兵袭东莞,战于赤冈。五月,复自率兵攻东莞,不克,却归西乡。李成栋大军至,攻围数日,互有杀伤。已而舟师败,家玉走,夜经万家租,视其家庙已毁,祖墓发掘,张氏族屠戮殆尽,拜哭而去。张氏为唐殿中监张九皋之后,宋末迁居东莞,地倚大江面四百三十二峰;先辈谓必生大忠孝人,主持名教者,十七传而生家玉。同邑李觉斯以家玉籍其家,恨之刺骨,倡为厌胜之说,毁庙发冢,且踪迹张氏族属,辄指而戮之,几无噍类焉。西乡亦随破,陈文豹等俱见杀。家玉至铁冈,得姚金之,陈毂子等众各千人,遂走十五岭,复得罗同天,刘龙,李启新等众三千人。先是家玉遣兵攻龙门县,克之。至是入龙门,进攻博罗,亦克之,并克连平长宁两城,复振。攻惠州,三日不克,克归善县,还屯博罗。官军攻之,家玉走归龙门,募兵,旬日间得万余人。家玉幼好击剑任侠,多结山泽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复起。至是分其众,列龙虎犀象四营,进攻增城,入之。
十月,李成栋至增城,马步万余。家玉分兵为三,倚深溪高崖以自固,大战十日,力尽而败。李成栋围之数重,诸将请血战溃围出。家玉曰:“矢尽砲烈,欲战无具,将伤卒死,欲战无人,天明俱受缚矣。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难,事至己坏,乌用徘徊不决,以颈血溅敌手哉?”因起遍拜诸将,自投野塘中以死;怀银章一,篆曰‘正大光明’,闽赐也。时年三十有三。清军得其尸,集诸绅殓视之,李觉斯再拜贺曰:“是已。某知其一齿缺,以银镶之,发长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无疑矣。”盖以为快云。然家玉父兆龙,弟家珍仍为人所匿,觉斯不得踪迹也。明年,以思恩侯陈邦傅,给事中李珍请,谥曰文烈。父封增城候,少保大学士,如家玉官,家珍荫锦衣佥事。其先后从家玉而死者,为师林洊,从弟有光,有恒,及邓栋材,韩如琰,杨光远等数十人。粤中人又言:家玉常乘一黄马,神骏趋捷,每临阵,风沙惨淡,作势怒鸣,以鼓士气。及家玉死,马亦自掷死溪水侧云。
陈邦彦,字岩野,顺德人。乙酉间,以诸生走金陵,上政要三十二策,权奸沮不用。唐王得其策,读而伟之。至闽,即家授监纪推官,而邦彦己登是科贤书;以苏观生荐,改兵部职方司主事,监广西狼兵。至岭,闻变,劝苏观生东保惠潮,不听。会丁魁楚等已立永明王于肇庆;苏观生前与丁魁楚不睦,撤兵回至韶,使邦彦赴肇称贺,且觇动静也。丁魁楚闻苏观生兵回,恐见逼,挟王西走梧州。邦彦至梧,太妃垂帘南面坐,永明王西向坐,丁魁楚侍;劳苦邦彦,即改授兵科给事中,令回慰苏观生,召之人辅。迨邦彦东归,而苏观生已迎立唐王弟聿于广州;邦彦不敢入,贻书苏观生报命,且劝其与丁魁楚并力,勿国中自斗,贻渔人利也,苏观生不能从,竟构兵于三水县。初战,广兵败;再战大同峤,广兵以海舟诈降,肇兵败,邦彦遂去隐高明山中。未几,清总兵李成栋破广州,唐王弟聿,苏观生皆死。先是,总督万元吉使族人万年募兵于粤,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赣州破;余龙等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残兵依附者至二万余人。肇庆总督朱治使监军邓研聪招之。既至,与督标兵不和,哗而归,邓研聪与万年俱死于乱。
第一章苏曼殊杂文(2)(1)
李成栋既陷广州,丁亥春,进攻肇梧,俱克之,走朱治,杀丁魁楚,前驱至平乐府。邦彦闻之,扁舟入甘竹滩,说余龙乘虚攻广州,余龙许之。邦彦亦于高明山起兵,与余龙由海道入珠江,会城空虚;清巡抚佟养甲飞骑走桂林,召李成栋回,扬言便道径取甘竹滩,余龙等家属所在,遂退回。于是陈子壮起九江,张家玉起东莞,霍师连等起花山,皆围聚徒众,与邦彦相应。邦彦寄张家玉书云:“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方今王师风鹤,桂林累卵,得牵制毋西,浔平之间,庶可完葺。是我致力于此,而收功于彼也。”张家玉然之。邦彦复遣其门人马应房与余龙攻顺德,复之。李成栋至顺德,余龙战败,马应房被执,不屈,赴水死。马应房即前鹤庆守马义祥子也。四月,余龙再战于黄连江,亦败死。邦彦乃弃高明,收余众数千人,别江门,下之。前者攻广州,佟养甲得降人,知其谋出于邦彦,访求其家所在,急捕之,获其妾何氏,并子陈和尹,陈虞尹于肇庆,厚待之,为书以招邦彦。邦彦不复书,但判其楮尾曰:“妾辱之,子杀之,身为死臣,义不私妻子也。”佟养甲壮其为人,仍善养其妾与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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