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5年7月10日

罗马

教皇朱利阿斯等得很不耐烦。按照事先的约定，菲耶索莱备受尊敬的主教——亚利桑德罗·阿玛多雷神甫以及他的助手应该在正午12点的时候才会到。但是朱利阿斯大半个上午都在等待他们的到来，他在房间里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只等12点的钟声敲响。餐桌早已摆设停当，午餐也准备好了。教皇事先已命令随侍人员倒好葡萄酒，将冷羊羔肉切成薄片。等那两个人一到，他们就可以开始用餐，这样一点时间都不会浪费。

朱利阿斯是在等待听取有关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预算的详细报告，这是他的当务之急。之前，作为自己居所的教皇宫殿的施工进度几经拖延，而今，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计划又遭遇无限期延迟，这一切令他心烦意乱，经常发脾气。身为教皇，朱利阿斯有权柄将一个人的灵魂打入炼狱，让他永不得释放，但是要他逼着那些建筑师、画家和石匠在一个月之内完工，却是不可能的。此刻，他身披半正式教皇礼袍，站在餐厅里兀自焦躁，用一块布抹着前额。那块布不久之后就要赐给别人以示祝福。

教皇餐厅的一侧墙上有九扇窗户一字排开，朱利阿斯扒着其中的一扇窗户，眯起眼睛透过窗户上的一条裂缝向外窥视。窗户上装饰的黄色琥珀玻璃被打磨得很粗糙，使得外面的景物看起来很模糊，而且有点变形。朱利阿斯隐约看到两个男人正来到教皇宫殿的东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教皇座椅那边坐好，使外袍自然下垂呈褶皱状，就像等待画师为他画像的时候一样，刻意摆出一副闲适的姿态。

两个男人肃静地走进教皇餐厅。阿玛多雷神甫猛然看到教皇那如岩石一般僵硬的坐姿，立时顿住脚步，惊讶得目瞪口呆。

“教皇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迟到了吗？我敢肯定……”

“我们微不足道。你才重要……”朱利阿斯手捻腮下雪白的胡须，将声音拖得很长。现在，轮到他来掌握时间、控制节奏了。他抬眼望向空中，仿佛一直看到天堂里去，满脸一副备受煎熬、却不失优雅的谦卑神情。“不管怎样，我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你这样优秀和繁忙的年轻人担忧挂怀。过来，我的孩子。”

阿玛多雷神甫略一犹豫，面露难色，朱利阿斯将目光由天上转落到他的身上，再次吩咐道：“过来，过来。”

他这才依言绕过餐桌的远端，走上前来，跪在教皇面前致意，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助手也行了跪礼。礼毕，主教站起身来，语气沉静地说：“阁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年轻人，朱利亚诺·德斯皮诺神甫，来自米兰的建筑师。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忠心耿耿地为您服务。”

“非常荣幸，阁下……”德斯皮诺神甫刚一开口，就被教皇打断了。

“嗯，好啊，考虑到如今时间已经不早了，先生们，”朱利阿斯叹了口气，“请你们入座，我们边吃边谈。”虽然两个年轻人动作迅速，但是在他们把座椅拉近餐桌，落座之前，教皇已经在吃第二片羊羔肉了。朱利阿斯看到德斯皮诺正看向阿玛多雷神甫寻求指引。只见主教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开始用餐。于是，朱利亚诺依样草草做了个简短的默祷，在拿起一片冷羔羊肉之前，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只是动作并不明显。

朱利阿斯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面前的食物。他呷了一口红酒说：“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说完这话他又呷了口红酒。他的语气是肯定的，而不是在发问。教皇朱利阿斯在任何事上都要求尽善尽美，他要的东西必须是最好的、最贵的，绝不肯有一丝一毫的迁就。新建的圣彼得大教堂自然也不例外。

“我为阁下您带来了您最看重的东西，”阿玛多雷神甫接过话来，微微一笑，“我为您带来了事实。”

“别跟我拐弯抹角，阿玛多雷。建造新的圣彼得大教堂要花多少钱？”教皇恼怒地盯着他。

阿玛多雷神甫叹息一声，淡淡地回答：“比我们在罗马金库里的钱要多。”

朱利阿斯眨了一眨眼，用右手小指的指甲剔了剔牙缝，继而又慢慢地咀嚼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神甫。多少钱？”

阿玛多雷神甫脖颈处的青筋暴露，被朱利阿斯看在眼里。“我相信阁下您更加愿意使我们这座有着千年悠久历史的遗产永葆美丽……”

“什么？”

“我……作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陛下，这个解决办法是我们能够负担得起的。当然这不完全是我的主意，而是教皇皮亚斯最先想到的。我们可以翻新……”

“阿玛多雷，你已经……”教皇朱利阿斯气急败坏，对阿玛多雷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怒气冲冲地转向德斯皮诺，“你说他是不是疯了？”阿玛多雷见了教皇的反应不免惴惴不安，连忙向后推开座椅，俯身伸手去拿放在脚边的镶着皮边儿的文件袋。

“如果陛下您愿意考虑……”

“如果我得不到答案，我会愿意考虑重新找一个菲耶索莱教区的主教！”教皇朱利阿斯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掀翻了座椅，面前桌上杯中的红酒也泼溅出去很远，雪白的浮花织锦桌布上顿时泛起一片殷红。阿玛多雷和德斯皮诺两个人僵坐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阿玛多雷的额头上更是渗出了点点冷汗。朱利阿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鄙视地“嘿嘿”冷笑。现在他总算是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教皇踱了几小步，然后转身面向阿玛多雷主教，言辞犀利尖刻，如同快刀裂帛：“皮亚斯。皮亚斯连大教堂跟茅厕有什么分别都不知道。更何况，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阁下。”阿玛多雷软弱无力地说，心下很没有底气。

朱利阿斯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将上身稍微前倾，食指插进一个盘子中的草莓酱里挖了几下，缩回手，慢慢地坐直身子，伸直食指，端详着上面顺势淌下来的红色果酱，这才将食指伸进嘴里吮吸起来。他扭头瞪视近旁的一扇窗户，仿佛他的视线穿透玻璃直看到外面那个不大的石板铺地的庭院。他从口中抽出手指，舔去上面残留的草莓酱。他的目光仍然定在窗棂上，却将那只弄脏的手伸向了亚利桑德罗的方向。

教皇朱利阿斯明知阿玛多雷神甫是个骄傲的人，有着很强的自尊心，现在他则要看看他是否也同样愚蠢。阿玛多雷神甫伸手拿过一块餐巾，爬上前来用餐巾擦去教皇右手上残留的口水。这是忏悔的姿态。

朱利阿斯没有转身，只是以略微柔和了一些的口气说道：“阿玛多雷神甫，我要告诉你的是，大教堂必须重建。为此花费多少都无所谓。我要有一处体面的下榻之所，你听明白了吗？”

阿玛多雷立刻回答道：“我们明白了，陛下。”

教皇拿眼角瞥了一下德斯皮诺，见他正呆呆地瞪着自己，嘴巴微张。阿玛多雷瞅见了，忙咳嗽了一声，德斯皮诺会过意来，赶紧接过话头：“是的，陛下。”

朱利阿斯这才转回脸来看着他们：“你们这次来，不过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看看你们都给我带来了什么？除了抱怨还是抱怨！连篇的借口，阿玛多雷。你办事如此不力，这是不能容忍的。”教皇顿了顿，喘了口气。然后，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尽显疲惫。“我已决定启用多纳托·布拉曼特。”他一边说着，一边难过地摇着头，好像他对于某个他寄予过厚望的人感到大大的失望。阿玛多雷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哦，我已经见过了桑加罗和吉欧冈多，并且考虑了他们的计划。”教皇很快又接着说，显得那么随意，就像他在用刀切开一只小羊羔的喉咙那样从容。接着，他打个手势示意两个人可以退下了，继而从牙缝间挤出“咝咝”声，以平缓的声调继续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作为建筑师，多纳托的能力是无人可及的。”

阿玛多雷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朱利阿斯瞧在眼里，很是鄙夷他的软弱无能，心中暗想：你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嘴上则说道：“好啦，好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接任教皇的第一天起就雇佣了多纳托，不是吗？你指望这位伟大的建筑师会忙于建造梵蒂冈绘画馆的庭院，而无暇接手大教堂的工程吗？我向你保证，多纳托是罗马最杰出的建筑师。”

“他的确是位伟大的建筑师，阁下，这毫无疑问。”

“嗯？难道你知道有比他还伟大的建筑师吗，我的孩子？”朱利阿斯的口气依然高高在上，且带有同情的意味。

阿玛多雷眼睛盯着地板，似乎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教皇说话。

“快点儿，说吧，阿玛多雷神甫，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听听。你已经让我耽搁得太久了。”

阿玛多雷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也许阁下您听说过艺术家莱昂纳多……”

“达芬奇，听说过，”教皇打断道，“谁会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呢？要是我记得没错，他是你的一个表弟。”

“侄子，阁下。他是我大哥与元配夫人生的儿子。”阿玛多雷的声音里略带窘迫，“但我不是因为这个……”

“哦，你当然不是，”教皇朱利阿斯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接过话茬，“我敢肯定他是很出色，虽然我听说他是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正如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言语间极尽尖酸刻薄、恶毒挖苦之能事。

“我敢肯定陛下您自己最清楚败家子是个什么德行。”

当阿玛多雷神甫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口不择言，说漏了嘴的时候，双眼大瞪，待在那里。教皇冷冰冰地盯着他。

“你们两个可以回菲耶索莱去了，阿玛多雷神甫。我敢肯定他们正等候和你一起勤俭度日呢。”

言毕，教皇又转向年轻的德斯皮诺，说道：“哦，对了，我也敢肯定你能做一位好主教，德斯皮诺。”

德斯皮诺抬起头来，显然因为教皇陛下居然能记得屋子里还有一个他而感到意外。“您管我叫主教，阁下？”

“没错，正是。”教皇的视线越过德斯皮诺的肩头扫了一眼阿玛多雷，亲切和蔼地笑道，“阿玛多雷神甫将会因为管理菲耶索莱教会的所有钱财而繁忙过度，无暇他顾。你是那里的新主教了。本任命即刻生效。没有别的事了。”

德斯皮诺看了一眼阿玛多雷，见他的脸色铁青，目光冰冷。德斯皮诺迟疑着向教皇弯腰鞠躬，然后和阿玛多雷一起转身向后撤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身来。“陛下，”他刚一开口，就感到有一只坚定的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

“不要，”阿玛多雷低声说，“算了吧。这是上帝的旨意。”

“明智的劝告，”教皇朱利阿斯一边伸手用叉子叉起一片奶酪扔进嘴里，一边说道，“你们的觐见到此为止。日安。”说完这话，他起身开始向房间外面走去，由着两位神甫候在那里，直到他来到大厅的尽头。他抬手放在门上，又转过身来，补了一句：“哦，还有祝你成功，阿玛多雷。”

教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又擦了擦额头，这才走出门去，脸上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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