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吉·格兰特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本章字节:12554字
1507年4月3日
爱尔福特
“马丁,他们在等着呢。”马丁能够感觉到他的朋友尤斯图斯神甫站在身旁,对着自己说话。他的声音里面透着焦虑,跟自己的感受一样。此时马丁正跪在矮凳上,头埋在双手之中,身体不住地前后摇晃着,显得紧张不安。马丁听到尤斯图斯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把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他心里估计这道门缝的大小应该足够看到外面的情形。马丁和尤斯图斯两个人所在之处是位于教堂最南端的圣器室。圣器室房间不大,在南耳堂的外侧,离祭坛不远。只要从门缝里往外一瞥,教堂中殿就能一览无遗,殿中聚集的会众也都瞧个一清二楚。尤斯图斯一边扒着门缝向外观瞧,一边小声告诉马丁中殿里的情形。“维南德神甫走进来了,后面跟着巴西尔和其他几位执事。看样子他们好像选择马尔科姆做你的司香。我猜他昨天晚上一定又擦了一遍香碗。”
“唱诗班呢?”马丁的脑袋依旧埋在手里,声音有些闷闷的。
“他们都各就各位了。其他修士也几乎到齐了。”
“你看到——有没有来宾?”
“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你的父母亲肯定也在人群之中。”
马丁呻吟一声,哀叹道:“你说这没有用。”
尤斯图斯叹了口气,没有回头看他的朋友,声音平静而严肃地继续说:“顽固的骄傲,就是这么回事。你以为自己是谦卑,其实是骄傲。”教堂前厅里的一方矮桌上摆着一排排点燃的祈祷蜡烛,烛光摇曳,在四面洗白的墙壁上投下了朦朦胧胧的影子。
马丁没有动。“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抬起头来,声音沙哑。
“我知道你有些害怕,但是就这样让两年来的努力付之东流,不值得啊。马丁,你过来看看。”
马丁慢慢站起身,走到门边。尤斯图斯挪了挪身子,给马丁让出地方。马丁透过门缝往外瞧去,看到父亲和母亲正跪在走廊的最前面。父亲汉斯刚刚在胸前画完了一个十字,正伸手搀扶母亲玛格丽特起身。在他们身后,有20名骑士列队走了进来。骑士们一个个跪在圣桌旁,胸前画过十字,就在礼拜堂的后部落座。汉斯居然带了一队仪仗队来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马丁向后靠在墙上,尤斯图斯则轻轻关上房门。
“你还想要什么,这还不算个奇迹吗?你的父亲不但来了,还带了仪仗队,这可是上帝的祝福!”尤斯图斯念叨着。
“尤斯图斯,你先是责备我为人骄傲,然后又挑起我的骄傲。你想好了再说!”
“马丁,记住维南德神甫对你说过的话,就是在你得了拉丁文考试第一名后说的话。”
“你都提醒我很多次了,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尤斯图斯。”但是尤斯图斯不顾马丁的抱怨,不厌其烦地复述起维南德的忠告:“骄傲,在担任一名神甫的路上与智慧并驾齐驱。在一定的距离上,二者均显得美好可爱,都以最甜蜜的声音,吸引人去亲近它。你要当心,马丁。智慧能高举住在你里面的基督,而骄傲则会高举住在基督里面的你。”
马丁咕哝了一句,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尤斯图斯还在不停地说:“你想想看,如果维南德神甫认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他会允许你来主持弥撒吗?而且你的父母——”
马丁朝他的朋友微微一笑,打断他说:“维南德神甫总是对我的能力估计错误。至于我的父母……”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一个闷闷的声音从门那边传了进来。“马丁神甫,你准备好了吗?”是巴西尔,他还是那么没耐心。
“我们马上就到。”尤斯图斯回答道。外面“哼”了一声,然后听到一双赤脚拍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走远了。
一分钟之后,修道院的几口钟同时敲响,钟声和谐嘹亮,宣告弥撒的开始。伴随着钟声,唱诗班唱起了赞美诗歌——《向主唱新歌》。
听到歌声响起,马丁知道,如果他现在还不出去,就拂了维南德神甫的美意,令他失望,更不用说会使自己的父亲蒙羞了。但最严重的是,就如尤斯图斯刚刚所说的,他可就真的犯了骄傲之罪。马丁对自己点了点头,从墙壁上弹起身子,伸手握住门把手,口中祈祷说:“哦,圣母玛利亚,请赐给我力量。”又对身边的尤斯图斯说,“谢谢你,尤斯图斯。”
“你会表现出色的,去吧。”尤斯图斯不忘小声鼓励马丁。
马丁打开圣器室的门,不料动作过大,门底沿刮着了地板,门轴也吱嘎作响,声音很大。所有人都把目光转过来看着他,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婚礼上的新娘,一阵尴尬。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灵光刺入他的心里。没错,这就是一场婚礼,与上帝结合的神圣典礼,他将在众多见证人面前与基督合而为一。借着他所说的话,他手中的饼将化为主的身体,葡萄酒将化为主的鲜血,让上帝的恩典涌流。甚至连天使都没有这份殊荣和能力来做成这事。
时间似乎在马丁周围凝固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齐腰深的沙地中行走,举步维艰;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下冲撞着肋骨,砰砰作响;又感到血液在血管中汹涌奔腾,恰似激流。
马丁并不是被弥撒的庄严仪式吓坏了,也不是因为被指派来主领弥撒而战兢。如果有谁为他的第一次弥撒做了最充分的准备,这个人非马丁·路德莫属。他早就把每日祈祷书烂熟于胸,甚至在睡梦中都能唱诵弥撒时所用的赞美诗和祈祷文。在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要诵唱“慈悲经”、“荣耀经”、“信经”、“圣哉经”和“羔羊经”。这五篇弥撒常用经文,早已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他也反复检查了自己的弥撒祭服。在他来看,祭服已经摆放得很合规矩了,但是他还是生怕会出错。教会的教士团在这一点上要求极其严格,他们认为在这上面犯的错误要比置人于死地的七宗原罪还要严重。一想到自己可能因为错放了一片祭坛布而下地狱,马丁就感到恐怖不已。
不过,马丁知道,即使他出了错,他也不必因此而放弃对天堂和永生的所有希望,因为圣礼的关键在于主持神甫内心的动机。对这一点的认识给了马丁些许安慰。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误,他都可以在弥撒之后随时请求上帝的宽恕。马丁知道自己的动机是纯粹的、圣洁的。至少现在是如此。所以,在理性上,马丁准备好了。
但是,一想到他要将救主耶稣破碎的身体和从他血管中流出的鲜血捧在自己的手中,在情感上他就败下阵来。马丁不敢去看教堂里的任何人,他只是呆呆地仰望着悬挂在祭坛上方的木制挂像——十字架上的基督。马丁看进耶稣那空洞的眼睛里面,期待着他能开口。
然而,马丁知道他现在必须说话。虽然开篇有些仓促,但是在弥撒进行过半的时候,他还是找到了更多的信心。此刻,他站在祭坛前,低头注视着圣桌上的饼和葡萄酒,一双腿不禁哆嗦起来。圣餐碟的碟边被他攥得太紧,被他举起的饼也跟着他的动作颤抖。马丁口中喃喃说道:“我们向你献上,永生的真神上帝。”
说完这些话,饼和葡萄酒转换成圣的过程就完成了。如今,马丁手中的不再是普普通通的葡萄酒和饼,而是全世界的救主耶稣基督的血和肉。此时此刻,马丁站在祭坛上,恰似大祭司亚伦站在约柜之前,又如以色列会众站在西奈山激动风雷的上帝面前,他是站在上帝的面前,直接与永生的神对话。在上帝的面前,连荣耀、大能的天使都要战兢发抖,而马丁也惊奇于自己居然没有被化为灰烬。
马丁匆匆扫了一眼台下,立刻就看到了父亲汉斯。他本来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这时,他仿佛感应到了儿子的目光,睁开了双眼,回视马丁。马丁似乎察觉到父亲朝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但是他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之后,马丁代表全体会众吃了饼,喝了葡萄酒。弥撒结束之后,马丁直感到精疲力竭,脚步不稳地走下祭坛,抱住维南德神甫。
“弥撒做得怎么样,神甫?希望没有离标准差得太远。”马丁的声调比平时要高,而且略显紧张,即使在他自己耳中听起来,也觉得怪怪的。
维南德神甫微笑着对马丁说:“你的弥撒不是为我做的,我的孩子。不过我想上帝会满意的。”接着拍了拍马丁的肩膀,继续说,“现在到你的亲人和朋友当中去吧。这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于是马丁转身穿过众修士的祝贺队伍,来到外面的爱筵厅。厅里纵向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摆满了食品。众位修士都坐在餐桌的远端,马丁的家人和他父亲带来的仪仗队则坐在离教堂中殿最近的一侧,那是贵宾座席。马丁赶紧入座,他的左手边是父亲,右手边是母亲。维南德神甫用传统的谢饭祷告开筵。但是在说完“阿门”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就座,而是继续站着向众人讲话。
维南德神甫一开口说的是:“上帝今天两次祝福了我们大家。”
马丁注意到他的父亲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好像在等着一道美味的甜品上桌。
“我们要感谢汉斯·路德。”说到这里,维南德神甫故意停顿了一下,换来了餐桌周围一阵交头接耳。
“首先,路德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位好牧师,就是马丁神甫。”众人闻言都礼貌地鼓掌。
马丁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而且,他刚刚捐给修道院……”维南德神甫拖长声音,故意制造悬念,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往下说,“二十古尔登银币!”
爱筵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鼓掌,还有几个人发出惊叹的声音。马丁更是大吃一惊,坐在那里,张大嘴巴看着他的父亲。二十古尔登!显然,在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父亲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啊。马丁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只是这时,掌声已经快要平息了。
“上帝祝福你,路德先生!”维南德神甫朝汉斯·路德愉快地笑着。然后,他张开双臂向宾客们点头致意,于是大家拿起刀叉,开始享用食物,席间不时轻声地交谈。汉斯二话没说就开始狼吞虎咽。他还是没有跟儿子说话。
马丁转向父亲,指望着从他那里得到一句认可的话,或者赞扬。他曾千百次抱着同样的希望,却千百次希望落空。此刻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话说得磕磕绊绊,没有自信。
“父亲,感谢您能来观礼。”路德先生在吃鸡肉的空当看了一眼马丁,似乎没太听清儿子说的话。马丁决定冒险再试一次。“我是说——”
“不客气,学者先生,”汉斯咕哝了一句,视线越过儿子扫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哦,对不起。是神甫。”汉斯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酸溜溜地补充说。最后那两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马丁的心。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您那么反对我做牧师。”马丁平静地说。
汉斯停下来,抬头看向马丁。
“而现在,看到了这一切之后,您还是不满意,是不是?”马丁的话已经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他们都停止了聊天。马丁的母亲抬头瞪了儿子一眼,目光尖锐,但是马丁装做没有看到。此时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汉斯则握紧双手。
“这里的生活既宁静又神圣。我……”
汉斯听到这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噌”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只手指颤抖着指着儿子,双目圆睁,吼道:“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你没从你那本《圣经》里读到应当孝敬父母吗?”马丁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汉斯不顾同桌用餐的那些目瞪口呆的学者、神甫和贵宾,继续咆哮道:“你跑到这里来,丢下我们不管,居然还有脸来问我满不满意?”
马丁只是瞪着父亲,无言以对。他只是顺服了上帝的呼吁,为了福音的缘故,为了因着顺服而来的更大的奖赏,离开了父母双亲,抛开了花花世界的各种诱惑。他不是出于自私,而是为了世人永恒的福祉而付出。怎么才能让父亲明白这些呢?马丁语气坚定地对汉斯说:“父亲,我是在祷告当中孝敬您的。我透过祷告为您所做的,比起在俗世中为您所做的,对您更加有益处啊。”
汉斯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如今火气已经发泄出去了,他只是在郁积另一波怒气。
马丁的语气变得轻柔了一些:“有个来自天堂的声音呼唤我,父亲。他从雷雨云层中对我说话,呼吁我做神甫。”
汉斯怒视着自己的儿子,疲态昭然,面露苦毒,显然没被儿子说服。他故意提高嗓门,好让在座的人都听到:“你确定那是上帝的声音,而不是来自于魔鬼的声音?”
1507年4月18日罗马教皇宫
“多纳托,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教皇朱利阿斯露出黄里发灰的牙齿,挤出一个微笑。
“我带来了消息,阁下。事实很简单,我们需要更多的钱。”
“如果我按你的要求把钱给你,工程能够按时完工吗?”
“阁下您正年富力强,肯定能看到大教堂落成的那一天。”
朱利阿斯瞪了多纳托一眼,自己现在可没有心情听他的阿谀奉承。
“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够完工,陛下。这其中的变数太多了。石料的供应数量,泥瓦匠的健康情况,还有天气因素需要考虑。您只要想想有多少地方可能会出错,您就会发现,能够完成一个工程,实在是个奇迹。”
教皇朱利阿斯一扫眼中的倦意,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破坏大师’,你当初拆毁君士坦丁大教堂的时候,可没遇到什么麻烦。”?多纳托曾经因为怀着一腔热情,将有着千年历史的木制建筑君士坦丁大教堂夷为平地而获得了这个绰号——“破坏大师”。
“教皇阁下,如果我们可以像破坏那样容易地建造,那我们就会更加像神,而不是像魔鬼了。”
朱利阿斯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多纳托·伯拉孟特是整个罗马工作效率最高的建筑师。虽然他建造的进度很快,但是他的作品依然体现出是经过精心的设计和研究的,同时还不影响他展现出一座建筑的微妙之处。五年以前,朱利阿斯就爱上了他的一个建筑杰作——坦比哀多小圣堂。小圣堂坐落于蒙托利欧圣彼得修道院的庭院之中,相传那里是圣彼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点。小圣堂的造型简洁,圆形、穹顶、不加装饰。尽管其建筑风格朴实无华,它却是全罗马最优美的建筑杰作之一。也正是它激发了教皇建造一座更大规模的此类建筑的想法。
“我们是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我的朋友。你跟我是在重建凯撒大帝的罗马,我们决不能就此放弃。”教皇朱利阿斯静静地说。
“恐怕我们账上的钱太少了,阁下。”多纳托带着歉意小声说,“我手下的工匠上个月的工资还没付呢。”
朱利阿斯在椅子里坐直身体,将十个指尖对在一起呈尖塔状,闭上双目。资金短缺的问题他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而且几个星期之前,他就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教皇慢慢睁开眼睛,面露微笑,那姿态仿佛他刚刚得到一个异象,如今正要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说给那些有耳能听的人。“重建圣彼得大教堂是上帝的一项伟大工作,对于那些希望为此作出贡献的人,我将很愿意赐给他们特别的恩惠。”
听了这话,多纳托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他的声音更是细若蚊蝇:“陛下,您是说颁发一项赦罪令吗?”
“哦,我相信这会需要不止一项赦令的。”罗马教皇说罢,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不久,我们就会看到一笔可观的收入进账。”
“这真是个天才的办法,陛下。”多纳托一边说,一边低头致意。
“充满恩典怜悯的上帝刚才对我的心说话了,多纳托。你可以想象一下。赦罪令花费不多,就能得到,连大街上的泥腿子们也能有机会免除为自己的罪所受的惩罚。”教皇叹了口气,向后靠在他的教皇宝座里。“是的,这是个高尚的想法。很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