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7年10月31日

维滕堡

“马丁，快点儿，我知道你在屋里面。”马丁不耐烦地起身离开座位，绕过小书桌，走过去迅速打开房门。尤斯图斯正要转身离开。

“进来，坐下，别说话。我得把东西写完。”马丁心不在焉地对尤斯图斯说。

“你的胃病好些吗？”尤斯图斯回手关上房门，一边关切地问着马丁。

“老样子。谢谢你。”马丁口里回着话，笔下可没停。

尤斯图斯一屁股坐在马丁的床尾，就打开了话匣子：“你那么匆忙地一走了之，我还以为你又发脾气了呢……”话音未落，他就发现马丁的左手紧握成拳头，右手正奋笔疾书，就转而问马丁：“你在写什么呢？”

马丁抬起手，示意尤斯图斯闭嘴。大约一分钟之后，他放下手中的鹅毛笔，拿起长长的书卷，检查起来。

“你写的是什么啊？”尤斯图斯凑到马丁身旁，隔着他的肩膀念着纸上的字。

“不过是一些要跟我们的朋友台彻尔讨论的问题。”约翰·台彻尔是欧洲大陆马丁所在地区里最成功、也是最黑心肝的赎罪券贩子。

“你又在质疑赎罪券的效力吗？”尤斯图斯口气平淡，但是他脸上并没有笑意。接着他又指着桌子上一封已经用油蜡签封的信问：“这又是什么？”

“我想主教大人并不知道世上有台彻尔其人。”马丁扫了一眼那封信，接着又说，“我只是写信提醒他管管台彻尔这个老家伙，省得他搞出更大的破坏。”台彻尔已经通过销售赎罪券为新圣彼得大教堂筹集了一大笔款项。同时，他也将成千上万的农民仅有的一点儿生活费盘剥得干干净净。眼下，其他的赎罪券贩子正在效仿他的做法。

“你不是来真的吧。”

马丁没理尤斯图斯，自顾自地掸掉纸上的余墨，免得弄污了字迹，然后站起身来就要走。

尤斯图斯一把按住马丁的肩头，说：“马丁，你是我的朋友。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

“往常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今天你一定要听。”

“今天是最佳时机，你知道的。”

“我只要你停下来，花一分钟的时间想一想。弗雷德里克会怎么说？明天可是万圣节。”

“我知道明天是万圣节，尤斯图斯。”马丁模仿着尤斯图斯哀怨的声调说，“我知道弗雷德里克是整个萨克森地区的选侯。我也知道他为了把我留在维滕堡做教师，花了17个古尔登银币的大价钱。他是不会生我的气的。”说着话，马丁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尤斯图斯赶紧跟了上去，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不会生气？马丁，明天大部分萨克森人都会赶到这里，而且他们可都是为了瞻仰弗雷德里克拥有的圣骨而来呀。”

“是为了花钱来买上帝的赦免。”马丁嘴上轻蔑地说着，脚下可是一步都没有停。

“他们是为了做奉献，马丁。我们都得献上点东西，毕竟……”

尤斯图斯话音未落，马丁已转身面向他的朋友，质问道：“真的吗？那么你指给我看在上帝的话语里面，哪里写了我们必须‘献上’点东西来得到上帝的赦免。你指给我看在《圣经》里哪里写明了上帝的赦免是人拿钱换来的。”

“嘘，你小点儿声。我知道你这是在生台彻尔的气。我也觉得他做得太过分了。德国人用不着为罗马人的教堂付钱，即使圣彼得被葬在那里，也不必要。但是马丁，台彻尔并没有来维滕堡贩卖赎罪券，别的赎罪券贩子也没有来这里。”

“他们根本用不着来。”马丁立刻反唇相讥，“台彻尔的声音就如同一头老母牛在山坡大叫一样。只不过他不是要求被人挤奶，而是要用他那可恨的赎罪券来挤别人的奶，压榨别人的金钱。”说完这话，马丁霍地转身，继续走下大厅，一路上他还故意提高嗓门，看看有没有人来喝止他，“你看看，尤斯图斯。看看我们维滕堡这些老实巴交的市民，翻翻他们的口袋，你就会找到来自马格德堡和哈尔博斯塔特的赎罪券。”

“弗雷德里克已经驳回了你的一些投诉。你知道那是为什么。”

“他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他只是被蒙蔽了，没有看到台彻尔和其他赎罪券贩子造成的祸害。但是，我可不会容忍这种滥用职权的行为。他们卖赎罪券只是为了能够支付造桥和建教堂的费用……我只不过是要推倒那些在神的殿里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如果弗雷德里克也是他们一伙的，那我就连他一起推翻！”

马丁走过去，要打开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门。尤斯图斯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好吧。你想让德国的大主教在你身后追杀你，要拿你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罢了，但是，你千万不要天真地以为如果弗雷德里克‘误解’了你的控诉，他就不会……”尤斯图斯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马丁，明天弗雷德里克就要发行他自己的赎罪券了。有上千的人会来到我们这里。他们会读到你的控诉书的。但是然后呢？这些控诉会带来什么好处？不会。只会动摇人们的信仰，引起他们的疑惑，致使他们不再做奉献。”

“啊，现在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这不是钱的事，马丁！”尤斯图斯被马丁的话激怒了。

“这当然就是钱的事，尤斯图斯。一切都是为了钱。”马丁走近他的朋友，“如果大家不买弗雷德里克的赎罪券，维滕堡教会就没有钱赚。如果维滕堡教会没有钱，奥古斯丁修会就会没有钱，我们可能真的要兑现当初发下的甘受贫穷的誓言了。这就是跟钱有关，你相信我。我只是不知道要再过多久你才能明白过来。”马丁说完了话，就转过身，要去开大门。

“马丁，我们都得靠弗雷德里克吃饭。”

马丁停住了动作，但是手还放在铁门环里。他微微侧了个身，仅够尤斯图斯看见他的侧脸。只见马丁咬着牙，下巴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选侯的称号是什么，尤斯图斯？”

“马丁，这跟称号没什么关系。你别想在这上面做文章。”

“你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尤斯图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双臂抱在胸前，可嘴上还是不服软：“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马丁听到尤斯图斯这么说，就大笑起来，他转身面对着他的朋友，将后背斜倚在厚重的木门上。

“因为，如果我说他被称为‘智者弗雷德里克’，那么你就会把它颠倒过来，你会说，‘那么他就该足以智慧到懂得对与错之间的区别’。然后你就会跑到外面把你的那《九十五条论纲》张贴出来，搅起一阵骚乱，最后，后果都要落在我们的头上，由我们承担。”

“你说完了吗？”马丁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尤斯图斯的数落。

“什么？你不打算为了反应过度而与我辩论一场吗？”

“既然你把我要说的话都给说出来了，我干吗还要那么做呢？现在，如果你没别的事了，我就要继续去做我的事，你尽可以留在这里继续杞人忧天。”

马丁打开大门，已经迈开了步子，却又停了下来：“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尤斯图斯，我的论纲是用拉丁文写的。这意味着这是一场学术上的辩论，而且仅此而已。就算人们能读懂拉丁文，他们也懒得去费力气。”说完这话，马丁回手关上了大门，把尤斯图斯关在了门里面。但是随后他听到尤斯图斯又把大门打开，跑出来追上了他。于是，马丁和尤斯图斯，两个人默默地并肩而行。

从前天开始，人们就陆续从各地赶到维滕堡，过来参加万圣节的庆典了。现在，城里面到处都是朝圣的队伍，熙熙攘攘。集市上也是人头攒动，狭窄的街道上拥堵不堪，教堂的辖区内也是成群结队四处游荡的人。

在人群的外围，马丁离开尤斯图斯，分开众人，挤到了维滕堡教堂的大门前。大门上用小铁钉钉着一块布告板。板子因年头久远，早就残缺不全了，只剩下几块残片还附着在小铁钉的周围。大门的木头门板虽然很坚固，但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所以马丁轻而易举就把那些钉子拔了出来。他把自己写的论纲穿在钉子上，再把钉子重新楔进门上的裂缝里。然后，他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这才转过身来，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人群，回到街对面尤斯图斯的身边站定。

“最好别离得太近，尤斯图斯。你会被人群踩扁的。”马丁开玩笑地对尤斯图斯说着，把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尤斯图斯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与马丁两个人并肩站立，隔着街道望着对面的教堂大门和结结实实地钉在门上的论文。人来人往之中，确实有几个市民驻足观望，但是等他们看清楚文章是用拉丁文书写的时候，就又走开了。

“看到吗，你太紧张了！走吧，我们去吃些东西。”

“等等，你瞧。”马丁顺着尤斯图斯的话看了过去。只见在那人头攒动的巨大人海旋涡之中，有几个年轻人停在了维滕堡教堂的门前，研究起那张纸来。他们可不是像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那样干瞪着那张纸——他们是真正在读上面所写的内容。

尤斯图斯转眼看着马丁，胜利地“哼”了一声，以示挑衅。

马丁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气定神闲地说：“能认字不代表有智慧，尤斯图斯。认字只不过表明有学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马丁。”尤斯图斯也不甘示弱，“正如你所说的，‘一知半解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