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鲁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7176字
步入三月份,正如她计划的那样,青吉在积雪融化之前便已离去。
“你不如和我们一同上路,”青吉说,“我家里人都挺好的。”青吉握着莉莲的双手。“我可以在温哥华等你,”她说,“再多等两个星期算什么?”
然而青吉正渴盼着抵达温哥华及更远的地方,渴盼着在那些白痴身上施展骗术,渴盼着见到像眷念畜棚的马匹一样望眼欲穿的常先生。莉莲能看出来,看得一清二楚。莉莲一面将枕头里的麦秆捣碎一面说,我有我自己的计划,你是知道的。这倒是真的,尽管那也算不上什么计划拿了她的小背包和地图,带上热乎乎的午餐,或许还有亚瑟·吉尔宾的钱;尽情享受一次沐浴;从新的吉尔宾太太那里偷些东西;步行至西伯利亚;找到苏菲,而青吉十分善良,她没有问莉莲觉得这计划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莉莲说:“多等两个星期可不是小事。你的家人在等你。”她说:“你父亲需要你。”于是青吉的面容柔和下来,以示同意;她能做到的事她家里人再没有谁能做得到了。
“我会在整个旅途中想念你,”青吉说。她把她最好的套头外衣、枕头和她从莫蒂默夫人那儿偷来的人造钻石带扣送给了莉莲。“你梦见我,我就会梦见你。”
莉莲一直在想念青吉。她和莫蒂默夫人就像守丧的妻子和情人那样对看着。她们无法忍受彼此的气味和话语,她们甚至不能相互凝视,但却再没有谁值得守在一起了。莉莲洗干净了青吉的外衣,在肥料堆后面把它晾干。她将外衣和那个带扣藏在她枕头里,就塞在棉布和谷壳之间,每当她躺在上面时枕头里就会沙沙作响,仿佛从贝壳里听到的海浪的咆哮。
现在,青吉一定正站在汽船的甲板上问候温哥华,感觉到喷溅到她脸上的盐渍。她一定正沿着船梯匆匆而下,她的父母就伫立在那里,她的母亲挥舞着手中的白手帕,这样青吉就可以直接朝她走去。
事实上,青吉此刻就像根骨头一样干渴,而且离甲板还很远。过去的七个小时里,她一直静坐在黑暗中,旁边是一个摩门教男孩儿1。当她的姐姐恶心难过得被迫在门口躺下来呼吸新鲜空气时,青吉取代了她的位置坐在那条长凳上,整晚都抱着秀梅的白皮圣经。现在正是黎明将至的时刻,当天空由漆黑转为灰白,深暗的海水温柔地拍击船舷时,旁边的那个男孩儿头枕在青吉的肩上睡着了。她可以细细研究一下他又长又阔的鼻子,像一把铁铲那样线条生硬,还有散落其上的雀斑,在他雪白的面颊上炽热燃烧着橙红色和棕色的斑点。尽管他沉睡的脑袋倚靠着她的肩膀,尽管一只晒黑的手张开在她的膝上,粗糙的指甲挂住她手织外衣上的一根线套,青吉仍能猜出,除了他父亲的奶牛之外他从没碰过任何更有女性气息的东西。
她装作睡着的样子,这样就不必佯装恐慌了。这个男孩儿在她脖颈旁的喘息会让一个正派的基督教女孩儿深受惊吓,继而歇斯底里地喊叫。一个正派的基督教女孩儿会不得不立即跳将起来,愤慨地浑身战栗。青吉知道这些,她曾上百遍地暴跳尖叫战栗过。青吉的首要工作,她全家的生活来源,就是扮演正派的基督教徒。青吉扮演“女孩儿”,她的姐姐则是“小姐”,而有时又成了“残疾人”,她母亲时而扮演“盲仆人”时而扮演“女人们的助手”看上去自然逼真的流产和紧急情况下错抱的婴儿,常先生便是牧师、灵媒,或是草药神医。秀梅尤其擅长“小姐”的角色,戴着猪肉饼形状的时髦帽子,穿着灰色裙子,双手抓住白色皮革面儿的圣经,低垂着眼帘仿佛耶稣正在地板上显灵,但在整台表演中,没有谁比得过青吉的父亲。
常先生发迹于内达华市,在那里,你可以用一晚上的时间从唐人街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走过草药店、妓院和鸦片馆,路上遇见的白种男人全都是顾客。常先生有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丝绸布缝制的小袋:给男人准备的鹿茸,给不能生育的女人准备的灵芝,还有给不想生育的女人们准备的蒲葵。他有用红宝石研磨成的精细红色粉末,还有一大块燃烧着的蓝水晶,那水晶滚烫滚烫的他不得不把它放在箱子底部的一个防火盒里。早些年,每到一处,他都只是偶尔捎带提及这些稀罕玩意儿,但是接下来他又会很快地加上一句,但那东西只在古时候才有哦。他告诉人们,他是天赐的基督徒,带着无上荣耀游历于这个伟大的国度之中,从威斯康星湖到壮阔的太平洋,他在上帝的指引下向西行进。
唯有到了暮色降临而他们即将上路时,常先生才会朝青吉的方向压低一只眼皮,她于是便开始散播一些貌似无意的讯息:当基督教祷告起不到作用时,她父亲还知道一些其他的疗法。爸爸,她会说,还记得那场可怕的流感么?我们的邻居都死掉了可我们却没有。记不记得可怜的奶奶曾因严重的关节炎走不了路,直到你……她父亲这时板起了脸,暴跳起来,并恐吓说要打她一顿。她朝停在外面的马车那儿跑去,辫子飞到空中,而她父亲则伫立在厅堂中,瘦小枯干,因女儿的失言而恼怒,像他这样虔诚的基督徒怎可以去使用非基督教的中国式疗法呢。女主人把他带到马车旁,为她对此所生的兴趣表示歉意,可能还会塞给那个小女孩儿一块饼干或是圆面包,那不是她的错啊,然后当青吉吃着任何用来安慰她的东西时,女主人和常先生会继续他们的长谈。或者男主人会领着常先生来到畜棚旁边,抽一支烟,再做以短暂交谈。
青吉的父亲时常告诫她,不要强装出来要名副其实。常先生无论在哪里都是最好的通灵师,因为他懂得人们的心思。他知道女人们来找他是为了感情纠葛,为了孩子,为了女人的问题,有时也为了钱财。而男人们的拜访则出于金钱和男子汉气概,出于因其他更强势的男人或因他们软弱无能的儿子所生的烦恼,有时,正当他们站起身付钱时,一些男人会提到自己对妻子的猜疑,常先生从没见到哪个男人在这一点上估算失误过,不过要是说出来也并不总能捞到好处。常先生经常对人们说他们想听的话,而不会去讲那些方圆百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的残酷事实。没有谁会因为快乐来找我们,他说。看看他们的手,辛苦劳作过的或是细皮嫩肉的。看看他们的鞋,有钱人会穿好鞋,他说,除非他们在逃难。
他知道怎样钓取细节,怎样哄得人开心。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有头脑,常先生说。每个人都相信自己要比邻居们聪明些。甚至是那些农民,你若对他们说从没人知道他们对事物的感知力有多深刻,那么他们的瞳孔就会放大,你能看出他们在想,他们所拥有的当然不只是五十个年头晨起暮归和受土地奴役的生活,可是一个该死的中国佬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常先生懂得在恰当的时候稍作停顿。常先生会喃喃地念出几个字母,几个数字,然后做出个有理据的猜测,而来者则倾身向前,像一只鲑鱼那样跃然而起,说,不,不是一月,一月没发生什么事,但六月却发生了,是六月,常先生便说,是的,我看见字母j了2,很抱歉我说了一月,于是来者顿觉豁然,于是他们便专注在六月这个麻烦初现的月份上,而“一月”那个词则像大喜日子里的乌云一样消散殆尽了。
倘若常先生能看到青吉在海兹尔顿的表现,他一定会颇为欣慰的,她想。他依照自己的愿景将她抚养成人:一个温和、圆滑、虚伪,比笨拙的白人女孩敏捷得多的扒手。每一次在小礼拜堂唱圣歌的时候,青吉都会发出她父亲教给她的颤音你就是一只小鸟,他说,你就是耶稣的甜美动人的小鸟,让他们都想要喂你东西吃,监狱长因而泪水涟涟,青吉本该当即便被收养下来,那样就用不着再次加入到常家的基督教公路巡演的队伍中去了,他们的表演仍在继续,秀梅这样告诉她,就要到达阿拉斯加青翠的牧场了。那儿的人都很孤独,她姐姐说,照搬着她们父亲的话。孤独的男人,忧心忡忡的女人,所有人都仍旧在寻找金子。
她闭上眼,往长凳里面靠了靠,那个男孩儿的嘴唇从她的衣领滑到了她的皮肤上。她希望自己是睡着的,飘浮在碧绿的河水中,在海兹尔顿的每晚她都想象过这情景,银色的小鱼从水中闪烁着游过,拖曳起微波,也拖曳着青吉朝下流漂去,漂过排铺在低浅河床里的被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卵石。她希望自己的呼吸如同从最苍翠的草原上拂过的最缓的微风,她让自己的手,只是左手的小手指,在水中拨动漾起道道波痕,轻刷着男孩儿右手的手背。他们彼此触碰着,醒着睡着再醒着,直到天空呈现出稀薄的蔚蓝,太阳开始尽其所能地温暖着船上愈渐骚动和松缓的人群。
克利夫兰德,男孩儿的名字叫克利夫兰德·塞沃德·曼森,他并没有在睡。自从那个像贵妇一样风度雍容的中国女孩儿用灰手套和白
皮圣经捂住嘴跑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而另外一个嘴唇绯红梳着粗辫子的女孩儿,也就她的妹妹,取代了她的位置坐到他身边时起,他就不再睡了。他身体燃起了火,他能感觉到约瑟夫·施密斯3的五个金色天使正在他心中翩然起舞,她们美丽的手像虎钳一样夹捏着他的心,他身体的下部区域已被唤起,可裤子实在太紧了他不得不把外衣拽下来盖住膝盖,以免惊吓到身旁的这位美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