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8598字
晚餐十分可口丰盛,巴比特太太还摆上了她祖母的银烛台。巴比特很卖力地周旋来客间,他的确做得不错。他原准备要讲的笑话一个也没说,他专心倾听别人的谈话。他还为马克斯威尔引了话头:“让我们听听你的黄石公园之旅吧。”他一直赞美别人,极口赞美。他也寻机会说,安格斯博士是人类的恩人,马克斯威尔和哈伍德·小野又是何等博学之士,查莱·马克贝则是有抱负的青年的模范,而马克贝夫人可是天顶市、华盛顿、纽约、巴黎和其他许多大城社交圈中的明珠。
然则,他没有引起大伙的兴趣,那是个缺乏主题的晚宴。巴比特很清楚,他们并无理由这般沉闷,每人的谈话显得既艰涩又非情愿似的。
他集中注意着露茜儿·马克贝,留心不去注视她那白皙可爱的肩膀,以及那撑起她长袍的茶色丝带。
“我想你不久就要再去欧洲了吧,是吗?”他引起话题。
“我很想再到罗马待几个星期哩。”
“我想,你在那儿一定观赏了许多名画、音乐、古玩和那儿的一切东西啰。”
“才不是呢,我想去那儿的真正目的是,在维尔黛拉莎华有家小餐馆,在那儿你可吃到世上最美味的通心粉哩。”
“哦,我——是的,那一定值得去尝尝的啰。是的。”
十点差一刻,马克贝深深抱歉他的太太头痛了。巴比特帮他穿大衣时,他爽快地说:“我们得再找个时间聚聚餐,谈谈那些老日子。”
其他客人姗姗离去时,是十点半,巴比特转向他太太,哀恳地说:“查莱说他今晚非常愉快,而且希望能再聚聚——说不久要邀我们到他家去聚餐。”
她终于说,“哦,这只是个安静的夜晚,但总比那些嘈杂的宴会,大家争着说话,而不能真正定下心来——美妙的安静的享受。”
然则,从他睡廊的卧床上,他听见她那徐缓无助的低泣声。
4
一个月来,他们一直注意社交专栏,期盼着回请晚宴的佳音。
马克贝家于参加巴比特家的晚宴后,由于贵为接待吉拉尔·道克爵士的主人,整个星期在报纸上大出风头。天顶市热烈欢迎吉拉尔爵士(他来美国购买煤炭)。报纸采访他有关禁酒令、爱尔兰、劳工失业率、海军航空、外币交换汇率、喝茶与饮威士忌的比例、美国妇女心理,以及英国州郡家庭的日常生活方式。吉拉尔爵士似乎都懂得这些问题。马克贝家为他举办锡兰式餐宴,“拥护者时报”的社会版编辑伊罗娜·比尔·贝特小姐,发挥了她诗文风格的最高境界。巴比特在早餐桌旁高声朗诵:
“介于原始与东方的装潢风味,奇特又美味的珍馐,声名显赫的宾客,迷人的女主人,和著名的男主人,天顶市的空前盛举,昨晚查莱·马克贝伉俪为吉拉尔·道克爵士举行锡兰式晚宴。敝人以为——,我们是何等幸运的一群!——蒙赐厚爱得以亲睹此一仙境般的异国风味景象,即令蒙地卡罗或最佳的外国首都大使馆也比不上如此动人。天顶市迅速发展成为美国社交界第一把交椅,并非没有理由的。
“道克爵士相当谦虚,不愿意承认,事实上这是自史丹伯林伯爵的纪念性访问后,带给本地荣耀的最明显的标志。他不仅是英国贵族,同时也是英国金属工业的领袖。他来自诺丁安,是罗宾汉深爱的藏匿之处,这个城市,据道克爵士透露,是个有二十七万五千五百七十三人的现代化城市,以饰带制造业为最重要,其他工业也并驾齐驱。我们认为,他身上或许流着当年那位出没于绿林、爱恶作剧的罗宾汉的贵族血统。
“可爱的马克贝太太昨晚的迷人足以倾倒众生。她身着一袭黑色网状晚礼服,衬着一条雅致的银色丝带,纤美的腰际环着一簇鲜艳欲滴的亚伦乔玫瑰。”
巴比特鼓足勇气说:“我希望他们不会邀我们会见这位叫道克爵士的家伙。他娘的,我宁可只有查莱和他那尊夫人在座的那种小小餐宴。”
在天顶市运动俱乐部,大伙广泛地讨论着这件事。“我认为,此后该称呼马克贝为‘查爵士’了。”西得尼·范克史坦因说。
“那可搞得我们大家进退两难啦,”满脑子统计资料的哈伍德·小野沉思着,“有些人真弄不清事实。该唤‘吉拉尔先生’时,这儿的那些家伙却偏要叫他什么‘道克爵士’。”
巴比特显得很惊讶,“是这样吗?好!好啰!是‘吉拉尔先生’,呃?你们就这么称呼他们啰,呃?喔,先生,我很高兴晓得这一点。”
随后,他对他的销售雇员评说:“真可笑,有些骚家伙只因有了那么几个钱,便去逢迎外国贵宾啰,自己却没有半点兔崽子的脑筋,不懂怎样去称呼对方,让人家觉得宾至如归!”
那天晚上,他开车回家,经过马克贝的轿车,他看见吉拉尔爵士,一位高大、红润、突眼的条顿族英国绅士,稀黄的胡须,令他显得忧伤与疑惧。巴比特缓缓地继续驾着车,感到一种重负之下的无力感。脑中蓦地闪过一个无法解释的念头,确信马克贝一家人正嘲笑着他。
他强烈地表现了他的沮丧,他如此向他太太说:“真正潜心于事业的人,可没有闲暇浪费在像马克贝那帮人的身上。社交这玩意,就像其他嗜好一样;如果你全心投入,总会混出个名堂来的。不过,我宁可找机会同你跟孩子聊聊天,也不愿去追求那种蠢玩意儿了。”
他们再也没有提及马克贝一家人。
5
在这懊恼的时刻,还得去虑及奥伯布鲁克一家人,实在令人遗憾。
艾德·奥伯布鲁克是巴比特班上的同学,一直是个失败者。他有一个大家庭,在道契斯特郊区外经营惨淡的保险生意。他显得灰黯、瘦削而不显眼。他一直总是这一副灰黯、瘦削,毫不显眼的模样。在人群中,他是那种一向被忘了介绍,然后想到时又得热络地介绍一番的人。他赞赏巴比特在大学时代的人缘,羡慕他在房地产界的权势,他漂亮的房屋,和华贵的衣着。这令巴比特相当得意,虽然,有一种责任感的自觉同时困扰着他。在同学餐聚上,他看见可怜的奥伯布鲁克,身穿发亮的藏青色哔叽生意服,懦怯地跟另外三个失败者缩在角落。他走过去热心地招呼:“哦,哈啰,小艾德!我听说你现在包办了道契斯特区的保险单的写作。真棒啰!”
他们忆起旧日美好的时光,彼时奥伯布鲁克时常写诗。令巴比特窘困的是,奥伯布鲁克未加思索冲口说:“嘿,乔其,我真不想知道我们怎么变得如此生疏了。希望哪天晚上,你能和尊夫人光临舍下晚餐。”
巴比特压低声说:“好!一定啰!只要通知我一声。内人和我都希望过来聚聚。”他忘了这件事,然则不幸地,艾德·奥伯布鲁克没忘,他不断地打电话邀巴比特聚餐。“或许去一趟吧,解决了事,”巴比特朝太太叹惋着。“这可不就是要吓吓人吗,这可怜虫真是一点社交礼节也不懂?想想看,他就直打电话给我,而不会要他太太坐下来好好写一张正式的邀请卡给我们!噢!我猜我们这下子给缠上啰。都是那个什么同学会的玩意儿惹来的麻烦。”
两星期前的一个晚上,他接受了奥伯布鲁克再次近乎哀恳的邀请。一个餐聚两周前就预定,似乎有些骇人,两周的时间猛地溜逝了,令人沮丧的时刻终于到临。他们必得更改预约时间,因为他们要宴请马克贝家,然则熬到最后,他们还是郁郁不乐地驾车往道契斯特区奥伯布鲁克的家。
一开头,气氛就糟透了。奥伯布鲁克家的晚宴六点半开始,可是巴比特家却从不曾在七点钟前用膳。巴比特让自己迟到十分钟。“我们尽量缩短待下来的时间。我想,我们得快点逃出来。我就这么说啰,明天一大早我就得上班。”他盘算着。
奥伯布鲁克家的房子令人气闷,是一座双并木造住宅的二楼;婴儿车般大小,旧帽子挂在厅堂,空气中浮着一股甘蓝菜味,一本家用圣经搁在桌上。艾德·奥伯布鲁克夫妇跟平时一般,既显得笨拙,又衣衫褴褛,而另外的来客是两家低贱的家庭,巴比特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他也不想知道。然则,奥伯布鲁克笨拙地赞美他时,他深受感动又很不自在:“老乔治今晚光临寒舍,我们深感荣幸!当然,你们都在报上读过他的演讲词和雄辩了——而且,这小子也是很帅,呃?——可是,我总是回想大学时代,他是位多么了不起的交际老手,又是班上最好的游泳能手之一。”
巴比特试着装出快活的样子;他一直努力佯装着;但他发觉,奥伯布鲁克的懦怯,其他客人单调乏味的谈吐,奥伯布鲁克太太缺乏活力的笨拙,这一切都无法引起自己的兴趣。奥伯布鲁克太太戴一副眼镜,皮肤灰燥,头发紧紧盘束在头上。他讲述一个最精彩的爱尔兰故事,却似浸湿了的蛋糕般一路沉到底。最令他感到泄气的是,奥伯布鲁克太太在喂八个小孩,烹煮、擦拭的忙碌当中,偷闲出来寻他交谈的时刻。
“我想你不断地往来芝加哥和纽约吧,巴比特先生?”她引起话头。
“哦,我常去芝加哥。”
“那一定非常有趣哪。我想,你到过所有的戏院吧?”
“哦,说真的,奥伯布鲁克太太,我最感兴趣的倒是在路旁的一家荷兰餐厅,吃一份巨无霸牛排!”
他们再无话可说。巴比特感到遗憾,但也没什么指望;这是一回失败的晚宴。十点时,从毫无意思的闲聊中惊醒,他尽可能愉悦地说:“恐怕我们得走啰,艾德,明天一早我得跟某位先生碰个面。”当奥伯布鲁克帮他穿上大衣时,巴比特说:“重温过去的老日子真好!我们得再找个时间聚聚餐。”
开车回家途中,巴比特太太叹口气:“真是可怕。可是,奥伯布鲁克是那么的羡慕你哩!”
“是啰,可怜虫!似乎把我当作一位小小的天使啰,全天顶市最后的男人。”
“哦,你当然没有那么——噢,乔其,你想我们目前不必回请他们来家晚餐吧,是吗?”
“噢呵!噢,我希望不必!”
“听着,哦,乔治!你不要跟奥伯布鲁克提这件事,你提过吗?”
“没有!噫!没有!真的。我没有!只是做个样子表示改天请他吃饭罢了。”
“哦……噢,亲爱的……我不想伤他们的感情。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忍受另一个像这样的晚上。再说,假如有些人,像安格斯博士同他夫人来访,碰到奥伯布鲁克一家在咱们家做客,他们会以为我们有那样的朋友!”
他们足足担心了一个星期,“我们实在该邀请艾德和他太太的,可怜的人!”然则,一直没有碰见奥伯布鲁克一家,他们便淡忘了,一两个月过后,他们说:“那真是最好的方法啰,就这样让它溜过去吧。邀他们来这儿,对他们也无啥好处。他们会感觉不属于这种地方,会很不自在。”
他们再也没有提及奥伯布鲁克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