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恨水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本章字节:6942字
轮船上的电灯,照例是不怎么的亮,照着屋子里昏昏沉沉的,王妈坐在行李卷上,靠了舱板壁打盹,那轮船的水车叶,在水里鼓浪前进,全船微微摇撼着,带些催眠性,正好助长王妈的睡眠。她那靠在板壁上的身体,也是抖抖擞擞的,钩着头不住地下沉。冰如手上拿了一本书,就着灯光,半侧了身子看,听听舱门外人语嘈杂的声音,却比较的清静些。江洪连哼了两声,冰如便放下书向他看着。江洪道:“嫂嫂,几点钟了?我真病起来了,怎么办?”冰如道:“现在已经七点多钟了。船外边,你是睡不得。我也计划好了,就在这外面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身体不大好。我和他家属商量好了,让他也搬了行李卷进来,睡在舱板上,我和王妈就挤在上铺上歪歪,好在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到汉口的。这屋子里加上一位老人家,你就可以不必避嫌了。”江洪道:“那倒让嫂嫂受了委屈,但不知道嫂嫂吃了晚饭没有?”冰如道:“茶房送过饭了,你倒还为我们操心。”江洪哼着,又问长又问短。冰如皱了眉笑道:“就为了我们,把你累病了。再还要累你,我们就过意不去了。你安安稳稳地睡着吧。到了汉口,我们还有许多事要你替我们办呢。”江洪听了这话,倒有些警惕。
心想,不要船到了汉口,自己起不了身,那可要牵累这两个女人,还是先休养休养的好,这样也就侧身睡了。等到醒来时,耳边听到鼾声大作,向外看时,果然,有一个老人,展开被褥,睡在铺下舱板上。心里也就想着,孙太太倒也用心良苦。不过彼此都是青年人,要不如此,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闲话。虽然这透着麻烦一点,也只好由他了。江洪睡了大半下午,又睡了大半晚,出一身热汗,精神爽多了,这就再睡不着。睁开了两眼仰面在枕上,只管想着心事,忽然冰如在上铺大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是不怕什么人说话的。”江洪倒吓了一跳,以为她在责备自己多心。可是她突然说着这句话,也是突然把那话中止,说完了一点声息没有。因轻轻喊了两声王妈,回答的也是微微的鼾呼声。原来冰如是在说梦话,这也只有搁在心里。轮船是继续着摇撼地前进,冰如同王妈都睡得很甜,江洪也昏昏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却见王妈在收拾网篮,船舷上纷纷的人来人往,在舱板上借住的那个老头子也搬出去了。因问道:“靠了码头了吗?”王妈道:“老早就靠了码头了。太太说,江先生还没有退烧,让你多睡了会子,她上岸找旅馆去了。
”江洪道:“我真想不到,我随便在床上躺一下子,就病得爬不起来了。”王妈道:“已经到了汉口了,你还怕什么?至多是到旅馆里去睡上两天。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不必动了。”江洪将身子撑起来望了一望,结果还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坐不起来,随后还是躺下去。好在是不到半小时,冰如就匆匆回船了。她摇摇头道:“像样一点的旅馆,大概都没有了房间,问也不用问,他们账房门口就挂了一块牌子,上写着,房间已满,诸君原谅。我想,船上是不能久住的,只得在这码头上,找了一爿小旅馆,我们先搬到那里去住下再说。有了落脚的地方,总可以慢慢想法子。”江洪道:“这真是对不起,本来要我一路照应嫂嫂的,不想到了汉口倒要嫂嫂找旅馆来让我住。”冰如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于今全国人都在同舟共济的时候,凡是中国人,只要有力可出,就可以拿出来帮助别人。何况我由南京出城起,一路都受着江先生的卫护,现时我可以出力了,我也应该‘得当以报’。”江洪听她说这话,倒不由在枕上点了两点头说道:“人生在世,是不可违背人情的。在嫂子一方面说,也许觉得要得当以报才对,那我就谨领受教。望嫂嫂只在‘得当’这两个字上照应我,不要过分了。
”冰如听了这话,先顿了一顿,然后笑问道:“难道江先生起不了床,我上岸去代找找旅馆,这就过分吗?”江洪道:“这当然可以。但愿上了岸以后嫂嫂自去料理嫂嫂的事,不必问我。我不过受了一点感冒,我相信睡一天就好了的。”王妈在一边听着,也懂得了一点,因道:“江先生真是客气。”大家就都一笑。在一笑里结束了辩论,找着夫子来搬着行李上岸。江洪勉强地起了床,由王妈挽着他过了趸船。上岸以后,他连王妈挽扶也不要,扶着人家墙壁走。好在一转弯就到旅馆,路还不远。这旅馆是个小铺面,一座直上三层楼,除了迎街的那屋子,都不能开窗户。冰如找的两间房,都在楼后身,白天兀自亮着电灯。屋子里除了一副床铺板,就是一张小桌子,墙壁上乱糊了些破旧报纸,实在简陋得很,冰如看着王妈替江洪铺了床,因向他道:“这旅馆哪里能久住,我找朋友去,留王妈在这里照应着你。不然的话,这爿旅馆里的茶房,恐怕不大听指挥。”江洪因这话也是实情,就允可了。冰如出去了大半天,在下午回来,人在楼梯上就高声道:“江先生,我们这问题解决了。”说着,高高兴兴地走进屋子来。江洪正清醒了些,斜靠在床头板壁上,因道:“那很好。我看这旅馆里外一点防空设备都没有。
假使有了警报,那是心理上求不得安慰的,嫂嫂是早一点离开了这里好。”冰如笑道:“不但我有了办法,就是你呢,我也给你找了一个安顿的地方。我这个房东,他就是医生。他那医院里可以住院,我们一块儿走,好吗?”江洪笑道:“听嫂嫂这一连串地说着,想必是房子很满意。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嫂嫂还没有说出来。”冰如笑道:“呵!我忘记告诉你这最要紧的一句话。房子在法租界亲仁里。那房东的太太,和我是老同学,他不好意思说价钱,让我照普通市价给钱。”江洪道:“我看还是说明了吧。汉口法租界的房子,每间月租一百元,也并不稀奇。”冰如道:“我还是楼上大小两间呢。”江洪道:“若不是嫌房租的负担会过大的话,这倒是在汉口最幸运的事。既然说定了,那就赶快搬了去。我的看法,倒不是怕有别人抢这房子,只担心房东会变卦。”冰如道:“照说,老同学是不会这样对待我的。不过这旅馆里实在住得不舒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那王妈也正因这旅馆像黑牢,住得实在不耐烦。江洪又说有了警报危险,想到在轮船上所受的那次轰炸滋味,更是愿意离开这里。江洪说后,这就忙碌着收拾行李。在一小时后,江洪就坐着车子把她们护送到了法租界。江洪一看这地方,果然合用。
屋在楼上,前面是走廊,已经装上了玻璃隔扇,也等于一间小屋子,屋后是洗澡间。她主仆二人,吃饭睡觉洗澡的所在都有了。最好的还是家具现成。原因是住在这里的上批房客到香港去了,也留下了让房东租人。走廊上有三张大小沙发,一张小茶桌,正好款客。太阳由玻璃隔扇穿了进来,这里还相当暖和。冰如向房东讨了茶水,就安顿江洪在大沙发上坐了。不多一会,房东太太来了,两手拿了竹针,绒袍岔袋里拖出一根绿毛绳来,手里正结着毛绳褂。看她二十多岁年纪,长长的烫发,没有抹什么油水。身穿一件八成新旧的绿绸驼绒袍子,趿了一双拖鞋,颇像一位富家太太。在她那瓜子脸上,配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透着十分精明。江洪正要起来打招呼,她倒先点了一个头,笑道:“这是江先生了。听到孙太太说,江先生为人侠义得很,我很是佩服。”江洪起身相迎,连说不敢当。转请教了一番,她笑道:“我们先生姓陈,我姓陆,同孙太太在北平中学里同学。光阴似箭,现在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上月接到孙太太的信,我就给她留意房子了。慢说是多年老同学,就素昧生平,这抗战军人眷属,我们就应当竭力帮忙。江先生身体好些了吧?我家里还有点治感冒的药丸子,送给江先生吞两粒。
这走廊上就可以搭铺,江先生可以在这里屈居一宿,明日再作道理。”她嘴里说着话,手上结着毛绳,眼望了人,江洪倒有些望之生畏,连说是是,手扶了沙发要坐不坐的。陈太太笑道:“请坐请坐。名不虚传,江先生真是多礼。孙太太,今天不必预备晚饭了,就在我家里吃顿便饭。明天买好了厨房里用的东西,你再开始起伙食吧。”说着话,突然她把身子掉过去,望了冰如。江洪这就很放心。有了这样一位八面玲珑的主人,是无须和她顾虑到生活方面去的。当日依了房东太太的话,在走廊上睡了。次日早上起来,精神就恢复了十分之七八。一大早就把铺盖卷了,睡的行军床也折叠了。冰如开着房门出来时。见他整齐地穿着制服,挺了胸脯子坐在沙发上,因笑道:“也罢,江先生病好了。怎么就是这种穿着,这就要去报到吗?”江洪道:“我们那只船被炸,总部里是知道的。我虽在九江托人打了一个官电,也不知道办到了没有!我应当快些去报到。”王妈也由屋子里抢出来道:“江先生这就走了吗?一路上都得你照应。我们倒相处得像一家人样的。”她说这话,望了江洪。冰如倒让她这句话引起了别情,不由得手扶了房门,把头低下去,看了自己的鞋尖,踢着走廊上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