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米·布鲁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本章字节:6106字
哦,该死的天空,哦,该死的海,哦,该死的望不到尽头的雪,莉莲边走边这样对自己说着,就像是在大声召唤“苦路十四处”或是在向下坠落时叨念着九圈地狱的名字。所有白色的东西都是她的敌人。悬在阿拉斯加积雪上空的太阳明亮而可怕,要不是用围巾包住了头和眼睛,她如今早就瞎了。她的视线不能离开那一丛丛红色浆果,红色是一种小小的慰藉,可以让她的眼睛得到休息。一群八字脚的褐色驼鹿,共有十只,在过去的三天里一直疲惫拖沓地走在她前方几码远的地方,这同样也是一种慰藉。就像在跟随一群老祖父,它们睁着大而倦怠的眼睛,通红的眼皮松垂下来,灰黑的口鼻上布满皱折,仿佛它们的生命几近消逝却尚未完结。风向变换时它们会嗅到她,于是把脖子扭到她的方向上来,不过并不在意。
莉莲能够看清的是她在这个国家的地域里所处的位置,那整个下东区太容易就滑进她面前的裂隙中去。她是一只蝇虫,而她曾拥有的全部世界也不过是一小堆垃圾、旧鞋和残肢断体,一个躺在世界大道中央的被踢翻的篮筐。若赶上好天气,巨大的天穹苍白得就像知更鸟的卵,然后它会渐渐变深,到了正午时分或一点钟的光景便成为温暖的绿松石,而在夜晚来临之前又会陷入斑斑点点的无尽的灰暗。在大多数日子里,白色天空与白色大地没有什么分别。天空、海洋、积雪,光线追溯不到源头。肮脏的屏风后面微弱衰萎的光源,远方的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当她睡在嵌刻于巨大岩石之间的小凹槽里时,似乎整个世界都上下颠倒过来,也许这片空洞灰白的天顶实为她睡于其中的冰冷车辙,也许光滑地铺展在她身前身后及身下的泛着淡蓝的白色,实为天空而非雪地。
莉莲紧紧盯住前方灰色的大石头以抵御晕眩。那些石头使她稍稍把握住了方向,但接着竟又活动起来。它们是大象,它们是房屋,它们是披着铠甲的人,它们是有斑纹的马。她穿过白色大地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平原,看上去并不像是海洋消失后留下的底架,棕色和绿色从那些扁平的圆圈上掠过,也从蒙尘灰暗的松树丛上掠过,那些松树宛若狂野蜿蜒的暗礁,每一根细硬的尖刺都热切地向上生长。这样一种可怕阴森的丑陋在莉莲看来却具备了她家乡的一切优点。倘若她现在正沿着一条土路朝图罗夫的家中走去,朝她活着的家人走去,朝她失而复得的孩子走去,那或许也不太可能使她更开心。
在正前方有一座房子。那是个小木屋,尽管没有炊烟但仍是个小木屋,而莉莲将准备好再次爬回到那个世界中去。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从她身旁膨胀黏稠的泥土上飞过,在她的靴子嵌入泥潭时左右倾侧。她的脚从靴子里抽出,继而几乎又从袜子里抽出,这似乎是必要的,似乎突然间成了明智之举。把脚从靴子里拿出来,褪去粗陋的脏袜子,然后赤着脚踩在冻土上向那座房子奔去,但莉莲知道那算不上是明智,一旦奔跑便会送命。她会一步步走过去,穿着靴子,背着背包——她会滑步而舞,与上帝同在——麦尔的外衣系在她的腰间,羊毛手套掖进她的袖口,她会走过这最后一英里,就如同她曾走过所有的最后一英里路一样。现在只剩下大地,不再有天空、海洋和积雪组成的复仇三女神了。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莉莲听到雅科夫在对自己讲道理,有好多可怕的事情呢,小丫头,只是不要为此停下你的脚步。
房子就在那儿,不到半英里远,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莉莲告诉自己要冷静要自信(勇敢、无畏、没有疑虑,她对自己说,接着又说,怀疑、不确定、悬而未决,在这个被白色海洋环绕的棕色峡谷深处,当她朝着那间灰暗无窗的小房子走去时,当她预料自己将被杀被奸或被喂了棕熊时,能为当前的感受想出至少三个恰当的英文单词来多少会让人觉得安心)。
一个腰部往下全都光裸着的小男孩儿打开了门。他浑圆黝黑的肚子从衬衣下面凸出来,小***从肚子下面凸出来。他从门口退回去,领着莉莲走进屋里。一个小婴儿正在哭喊,抱着她的是另一个小男孩儿,年纪比那个光屁股的小管家稍大些。那个哥哥模样的男孩儿看着莉莲,紧紧抓住了怀中的婴儿,害她憋得满面通红,严肃认真地号啕起来。接下来,三个孩子全都在哭,而莉莲还没来得及放下她的小背包。
“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吗?”
孩子们看着她。莉莲清了清嗓子。自从上一次说话到现在已有两周的时间了。她把背包放在地上,摘掉了手套。她将厚重的羊毛围巾卸下来塞进腰带。她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环视四周等待着回答,她又问了几遍,用俄语,用依地语,用她尽最大可能说出的英语。
那个哥哥朝前走了一步然后顿住了。小婴儿似乎也顿住了,她像刚刚打过比赛的拳击手一样肩膀向后转过去,又将脸蛋儿在她哥哥胸前蹭了蹭。莉莲伸出双臂,那男孩儿一定已做好了要松手的准备。这个小婴儿差不多刚学会走路,依她的年龄来看个头儿却不小,那个男孩儿干瘦结实,一脸的困倦疲沓,在任何一个缺少食物、阳光或援助的地方你总能在年龄最长的孩子身上看到与之同样的特征。他把婴儿递过来,婴儿先是僵直了一下,然后扑到莉莲肩膀上,胖胖的小手搭在她脸颊和粗糙的衣领之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婴儿似乎在想。
“你们的妈妈在哪儿?”莉莲说。
两个男孩儿朝她靠拢了一些。莉莲将婴儿还给了那个似乎为接待她而深表遗憾的男孩儿,接着脱下外衣把它挂到钉子上。男孩儿们这时睁圆了眼睛。虽然从未见过穿长裤的白人女子,他们对她的羊毛裤子和高筒靴却并不怎么上心,而是注意到了她挂在腰带上的大巴克刀,套着好看的皮制刀鞘,上面还用黑红色线条刻着一只特里吉特雷鸟。他们父亲有一把很相像的刀,说不定这位女士(“是个妈妈。”小一点儿的男孩猜想到。他看到她即刻抱起萨莉,看到她望向冰冷的壁炉,看到她扫视了一遍架子,看到她瞧见他赤裸的身子时没有生气却流露出关切)就是他送过来的。说不定她见过他们的父亲,并与他说过话,他因为在忙着铺设陷阱所以只好提前让她来到了这里。
莉莲抱着婴儿在房间里转悠。那个哥哥尾随在她身后,因为他知道她在找什么并且也不想让她找到,至少现在不行。为了多拖延一会儿,他开了口:“萨莉。”莉莲跟着说:“萨莉?”萨莉这时抬起头,眨了眨海蓝色的眸子,仿佛应道,有事儿直说吧。
莉莲指向自己说:“莉莲。”男孩儿们也指向自己,大一点儿的说:“尼德。”小一点儿的说:“比利。”现在清楚了,他们既不聋也不哑,莉莲心想他们的英语也许至少和她说得一样好呢,只不过有些原因致使他们远离了言语交流。莉莲想,她去哪儿了?父亲们可能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行踪不定,但母亲们总该留下来的。有足够的食物,几罐奶粉和硬面饼,还能再吃上一两天。地面上是泥土,墙壁则是木头和泥土混搭成的,还有几处隐藏着补缀。地上有一只裂口的茶杯,杯底有一些黑糊糊的木头样的东西。
“你会给萨莉换尿片吗?”莉莲问。
尼德点点头。他知道她知道他会。如果不是尼德在过去的几天里将尿片换洗了再晾干,萨莉可能早就因脏屁股而害病死去了。尼德抓起萨莉,把她放倒在驼鹿皮垫子上。比利一手握着萨莉的一条腿将它们分开,自从萨莉踢了尼德的下巴后,比利就一直负责这项工作。这一次她还没那么糟,只湿了一点儿,屁股蛋儿上仅有几个大红点而已,尼德用旧尿片后端较干的部分将她擦了擦。比利把干净的尿片递给尼德,那尿片在外面晾干之后变得像木板一样硬,尼德用拳头砸了几下,接着将它在地面上拍了又拍。萨莉咯咯地笑了。拍打着尿片的尼德是她所见过最好玩儿的东西,她对此从不觉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