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相漫议(7)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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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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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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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26字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株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着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论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蠢,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春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书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萧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款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闻鸭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蠃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水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菏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论雨


雨之为物,能令日短,能令夜长。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论风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论闲与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着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辩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划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尊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读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侵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般生活


“情”之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限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入限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农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厌催租之败意,丞宜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才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你不好打倒你之下文


冯玉祥登泰山,得一新见,可于其最近发表的明志述怀文见出。这点新见识,就是说:冯先生从前以为打倒坏政府,好政府便会出现。现在冯先生觉悟打倒一个坏政府,结果又来一个坏政府。在冯先生口中说来,宛如一样奇闻。不知是冯先生隐谑,还是果真到今日才有这种觉悟。冯先生以前的革命方式,衡之以吴稚晖先生的革命定义,只算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你不好,打倒你”尚有下文“我来干”是也。不应打倒你,便完事。现在冯先生并下面一句似亦怀疑起来,如曰:“你来干,便如何?”其实吴先生之定义,虽然浅显,可以语三尺童子,然其毛病在于“我来干”三字置于句后,声音嫌太响一点。况且因果不甚明:自然,因为你不好,所以打倒你,因为打倒你,所以我来干,这样读法最妥当。但是革命家要曲解为我来干,所以要打倒你,因为要打倒你,所以你不好,也未尝不可。为避免这种误解革命心理,我想还应该改为“我不好,倒打我,我混蛋”。能遵守这样方式的革命家才值钱,虽然革命事业从此要不甚起劲了。


广田和孩子


一个孩童的中日外交指南:


孩子:爸爸,今天下午谁来喝茶?


广田:王宠惠。


孩子:王宠惠是谁?


广田:他是一个中国人。


孩子:爸爸,你跟中国人做朋友吗?你对我说过中国人跟日本人一半也跟不上。每天我的先生都对我们说了各种关于中国人的坏事情。


广田:你不要多嘴好吗?


孩子:我也可以参加吗?我想看看这个王宠惠。


广田:好孩子,如果你没有这种喜欢问人的坏习惯,我会让你参加的。可是今天,我们要谈中日关系问题。你不会明白的。


孩子:中日关系是很难明白的吗?


广田:很难。


孩子:为什么很难?


广田:我们想跟中国人做朋友,可是他们不肯跟我们做朋友。


孩子:为什么呢?他们恨我们吗?


广田:是的。他们恨我们比较恨欧洲人更厉害。


孩子:为什么会那样?我们对他们比较欧洲人更坏吗?


广田:你不要再把那条绳子在指头上尽管缠吧!


孩子:可是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好朋友,为什么他们要恨我们?


广田:“满洲国”呀。


孩子:“满洲国”是他们的国家还是我们的?


广田:你又把那条绳子玩了。你把碎屑落在地毯上了。


孩子:你要怎样跟中国人做朋友?


广田:我们要借钱给他们,给他们一些顾问。


孩子:他们不是已经有了欧洲人的顾问吗?欧洲人也想跟中国人做朋友吗?他们要借钱给中国人吗?


广田:他们要借的,可是我们不许。孩子,你须明白:他们借钱给中国,便要控制中国了。


孩子:我们借钱给他们又怎样呢?


广田:我们借钱给他们是要跟他们做朋友,帮助他们。


孩子:那么中国人宁愿借我们的钱而不愿借欧洲人的了。


广田:不,他们不肯呢。除非我们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帮助。


孩子:那太好笑了。如果他们不愿意要,我们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帮助?


广田:不要把指头塞到嘴里。你还没有到牙科医生那里去呢?


孩子:好的。可是,爸爸,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你会相信日本人吗?


广田:好孩子,你要晓得,我们以前并不真是他们的朋友。可是,现在,我们要跟他们做朋友了。我们要借钱给他们,我们要派顾问到他们那里,我们要在他们的国内执行警权,替他们恢复国内秩序。我们要使他们见到我国的“真”意向。


孩子:我国的“真”意向是什么?


广田:你这傻子!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今天下午我要使王宠惠明白我们真是要帮助他们。


孩子:王宠惠是一个傻子吗?


广田:你好大胆!他是一个很伟大的法学家,而且是一个很博学的人。


孩子:我,长大起来会做一个王宠惠吗?


广田:你可以试试,如果你用功读书。


孩子:假使我是王宠惠,你要怎样把我国的“真”意向告诉我?


广田:那我会告诉你,我们要怎样借钱给你,给你一些军事顾问,并且在你的国内执行警权,使它恢复秩序。


孩子:爸爸,告诉我吧,你真的为什么要这样子?你不能让中国安安静静吗?


广田:你要晓得我们要想获得中国贸易的全部,把一切欧洲人从中国驱逐出去。我们可以出售许多东西给他们,他们可以向我们买许多东西。那是好的,因为这种大亚洲主义是很好的。我们必须获得中国在我们这一边跟俄国作战。我们没有铁,我们没有棉花,我们没有橡皮,如果我们不能把中国拉到我们这一面,要是战事发生,我们的粮食供给还不够支持十二个月。我们必须在中国地方跟俄国作战。


孩子:你不把这一切对王宠惠说吧?


广田:你是一个外交家的儿子,我想现在你应该晓得这点。我们外交家从来不把我们的真意说出来,可是我们都得学会准确地看出别人的谎话。王宠惠是不必告诉他的。


孩子,真巧妙啊!可是你称它做什么呢?


广田:我们要称它做以维持亚洲和世界的和平、“共存共荣”为基础,实现中日合作的一个新纪元。


孩子:呵,真有趣啊!多么好听啊!你从哪里学来的?他们在学校里也教我们把坏的事情说得这样美好吗?


广田:学校里每天的作文课便是教你这些东西。可是外交家是天生的,不是教成的。


孩子:啊,爸爸,你真了不起!可是,如果王宠惠和他的国人,都明白你的真意,拒绝我们的帮助,你怎样能把中国人的贸易夺过来呢?你要怎样呢?


广田:皇军自有办法。


孩子:可是这样子岂不是跟中国不友好吗?他们便要更加恨我们了。你喜欢皇军的办法吗?


广田:(很快的)嘘!嘘!不要给人听见。我想你还是到牙科医生那里去吧……不要尽把你的铅笔头和绳子抛在地板上!


(孩子从地上拾起他的绳子和铅笔头,把它们塞进衣袋里,走到室外去了。广田放心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