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玛丽恩巴德悲歌(2)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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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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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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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52字

在你面前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的心呐,踌躇复踌躇!——


是上帝在让他“倾诉我的烦恼”,于是,所有的问题、痛苦都变成了诗歌。心灵深处的呼唤——内心强大的冲动都不加掩饰地、直截了当地注入了这首诗中。


这会儿,痛苦又一次涌入水晶般明净的诗节,诗歌把本来杂乱不堪的思绪神奇地变得清澈起来。正如这位诗人每当在心烦意乱、感到“郁闷”时会偶尔举目远眺那样,他在滚动前进的马车里瞭望着波希米亚的早晨——一派恬静风光,一派和平景象,这恰好和他内心的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面顷刻间又进入了他的诗:


世界是否依然存在?悬崖陡壁


晨光中,黑黝黝


岿然屹立在那里?


庄稼早已熟稔?


河畔、丛林和牧场


原野一片片碧绿?


笼罩大地的茫茫苍穹


变幻无穷,如云烟掠过?


然而这样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实在显得太没有生气了。在这热恋的时刻,他难以自控地会把所见的一切都同那个可爱的倩影儿联系在一起。于是,记亿中的那个倩影又魔幻似地出现在眼前:


在碧空的薄雾里


一个妙曼的身姿飘荡,


轻盈柔美,纯净明丽。


只需撒拉弗天使(撒拉弗天使,《圣经》中最高的天使,身上有六个翅膀,是纯洁的象征。)挥手一拨,


便露出她的神姿;


看啊——一个丽人中的佼佼者


婆娑曼舞,多么欢快。


可是这掩饰真人的幻影


仅仅是瞬间的美妙;


回到灵魂深处去吧!


在那里你会发现更多,


她会幻化出无穷的姿影在你心里。


一个身体会塑出许多形象,


千姿百态,娇媚可爱。


他刚刚表达了这样的决心,可是乌尔丽克诱人的身姿又浮现在眼前。于是,他用诗描绘着她如何亲近他,如何让他“一步一步地沉浸在幸福之中”,之后她又如何把“最终”地那一吻贴在他的双唇上。这位年迈的伟大诗人一边陶醉在极乐的回忆之中,一边用最高尚的形式,写出这样一节诗篇——在当年的德语和任何一种语言中都无疑是最纯洁的诗篇:


纯洁的心胸啊


热流涌动,


仅仅出于感激,


也心甘情愿将自己献给


更纯洁、更高贵、陌生的人,


向这个难以称呼的人揭开自己心底永久的秘密;


我们称之为——虔诚!


——站在她的面前


我仿佛触摸到了这种极乐的顶点。


然而,正是由于这种对极乐境界的回味,这个孤寂的人才饱尝到了现在这种分离的痛苦。这痛苦迸发而出,几乎破坏了这首杰作的作为悲歌诗体的那种崇高情调,而完全成为一种内心情感的宣泄。在他多少年来的创作中,只有这一次是自己直接的经历自发地转化为了诗歌。这简直就是感人肺腑的悲诉:


如今我已悄然远离!


眼前的时光


该如何安排?


我不知道!


她给了我财产,享受美


但我必须将它抛开


这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坐立不安,


这无法克制的热望。


除了流不尽的眼泪,


我还能有什么样的办法?


接着,便是那最后的、极其悲伤的呼唤,那喊声越来越激昂,最后几乎到了不能再高亢的境地:


忠实的旅伴,允许我留在这里吧,


在这青苔上、岩石边、沼泽里,让我独自停留!


你们尽管去吧!


世界已经为你们开放,


广袤的大地,高远深邃的天空,


探究、分析、归纳,


自然的秘密就会全部敞开。


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也失去一切,


就在不久前,我这个众神的宠儿;


他们检验我,赐予我潘多拉,


她身藏无数珍宝,也暗蓄更多危险;


他们逼我亲吻她的令人销魂的嘴唇,


随后便将我拉开——扔进深渊。


这位平日里非常善于克己的人在过往的日子里还从未写过类似的诗句。他在少年时就已经懂得隐藏自己的情感,青年时代的他也知道节制,通常只在写照或是隐喻自己的作品中才象征性地流露一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然而,在已步入古稀之年,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时,他却选择第一次在自己的诗篇中表白自己的情感。五十多年来,在这个多情善感的人、这个伟大的抒情诗人心中,从未出现过比这更激动人心的时刻,比这更难以忘怀的经历,这是他生命中值得纪念的转折点。


这首诗的产生对歌德本人来说也充满了神秘感,仿佛就是上天的一种珍贵恩赐。回到魏玛家中,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亲手誊清这一杰作——《悲歌》的草稿。在三天的时间里,他就像个修道士一样深居在自己的净修室里,他亲自精选了纸,接着用大字体端端正正地把它抄写完毕,然后秘密地将它藏了起来,甚至不让家中至亲的人和最信赖的人知道。为了不引起可能的非议,他亲自将诗稿装订成册,配上了鲜艳的红色羊皮封面,并用一根飘逸的丝带捆好(后来,他又改用精致的蓝色亚麻布装订了封面,就像人们今天在歌德——席勒资料馆里见到的那样)。那几天他闷闷不乐,情绪也变得极易波动,因为他的结婚计划在家里只招来了嘲讽,儿子甚至公开敌视他。他只能去自己的诗句里寻找那可爱的人儿。


这样的日子直到施玛诺芙斯卡再次来探望他时才结束,他开始重温起玛丽恩巴德的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产生的感情,他又变得健谈起来。10月27日,他把爱克曼叫到了身边,用一种非同寻常的庄重语调朗读了这首诗的开头,他对这首诗怀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偏爱。这时,仆人在书桌上放了两盏烛台,请爱克曼在蜡烛前坐下来,请他这首悲歌。不久,其他人也逐渐地听到了这首悲歌。当然,只限于那些他最信赖的人,因为正如爱克曼所说,歌德一直像守护“圣物”那样守护着它。


随后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表明这悲歌对他一生产生了特殊的意义。在这之后,他的健康状况一日好似一日,可是不久便出现了衰竭征兆。儿媳妇旅行去了,儿子整日怒气冲冲,因而没有人照顾他,更没人替他出主意想办法。孤独的年迈老人一会从床上挪步到扶手椅上,一会儿又要从扶手椅上挪到床上,反反复复,没有一刻安静,看上去他似乎已到了死亡的边缘了。这时,歌德最知心的好友策尔特尔从柏林来了——显然是朋友们将他召来的。策尔特尔深刻感觉到歌德的内心正在燃烧:“我觉得,他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正处在热恋中的人,而在这热恋中他内心备尝了青春的一切苦痛。”策尔特尔怀着“深切的同情”医治着好友心灵的创伤,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为他朗读这首不同寻常的诗。而歌德听这首诗的时候,从不会觉得疲倦。在痊愈后,歌德写信给策尔特尔说:“这真是太奇怪了,你那充满感情的、柔和的嗓音多次使我领悟到我内心爱得是那么深沉,尽管我自己非常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接着又说:“我对这首诗真是爱不释手,我们又恰好在一起,所以你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念给我听,唱给我听,直到你能背诵为止。”


所以,正如策尔特尔说的那样,“就是这支刺伤他的矛治愈了他。”也许人们会这样说:歌德正是用这首诗拯救了自己。他终于抛弃了那最后的一线无望的希冀,战胜了痛苦。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去那个逍遥者们的轻松愉快的游乐世界了——不会再去玛丽恩巴德,也不会再去卡尔斯巴德,和钟爱的“小女儿”过夫妻生活的梦想就此结束了。这位经受了折磨的人此时对命运的新起点完全“断念”了,从此以后,他只属于工作,而在他的生活领域中这时又出现了另一种伟大的境界。他认真地回顾了自己六十多年来的作品,觉得它们零散而破碎,但现在已不可能重新创作。


于是,他决定进行一番整理工作。紧接着他就签订了出版《全集》的合同书,获得了版权专利。他把之前荒废在十九岁少女身上的爱的感情再一次奉献给他青年时代的最老伴侣——《威廉?迈斯特》和《浮士德》。他整天精力充沛地写作,从变黄的稿纸上重温着上个世纪自己订下的计划。他在八十岁以前完成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八十一岁时又以坚韧不屈的毅力继续他毕生的“主要事业”——《浮士德》的创作。在《悲歌》产生带来的那些不幸日子过去七年之后,《浮士德》完成了。他怀着与对《悲歌》同样的虔诚,把《浮士德》盖印封存起来,对世界秘而不宣。


在最后的“欲念”与最后的“戒欲”之间,在起点和完成之间,在经过那令人难忘的内心转变时刻——9月5日告别爱情的那一天,在经过那悲痛欲绝的哀诉而进入到永远宁静的境界,这之间是分水岭。我们可以将那一天称为纪念日,因为此后在德国的诗歌中,再也找不到能把爱情冲动描写得如此出色的诗篇,如同歌德那样将最亢奋的情感倾注进这样强有力的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