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5496字
回路比去路危险增加了十倍。因为,在去住极点的途中他们有罗盘指引,而现在除了用罗盘辨别方向外,他们还必须踏着自己来时的足迹走去,在开始的几个星期行程中,他们必须小心翼翼,万一偏离了自己原来的脚印,那便会错过事先设好的贮藏点,在那里储放着他们有限的食物、衣服和仅有的可以产生热量的几加仑煤油。但是漫天大雪模糊了他们的脚印、封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每走一步需十分小心,因为一旦线路偏移,错过了贮藏点,那便等于直接走向死亡之路。况且他们体内的精力已远远没有初来时那样充沛,因为那时他们体内蕴藏着丰富营养所转化成的能量和南极之家那个温暖小木屋带给他们的热量。
更为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心中那钢铁般的意志已开始松懈。来的时候他们带来着无限的希冀,这是全人类的好奇和渴望,这也是他们无穷的力量之源。那时他们一想到自己将是为人类的不朽事业奋进时,也有了超乎寻常的力量。而现在他们只要确保自己的皮肤不被损伤、肉体还可以苟延到死去,是没有任何荣耀的回家历程。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可能会这样想:与其说是渴盼着回家,毋宁说是害怕回家。
从那几天的日志记录可得知,回来的路上天气变得更加恶劣,寒季比往常来得更早。脚下的白雪由粒变块,由块结成厚厚的冰凌,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脚被硌得好比睬在三角钉上般疼痛。刺骨的寒冷吞噬他们疲惫不堪的躯体。他们有时会连续几天畏缩不前,有时走错路以后重新再找到一个贮藏点时,他们就会高兴上一阵,然后从日志的文字里也可以看出他们重新燃起信心的火焰。在阴冷可怕一片寂寞之中,一直有这么几个人在缓慢行走,他们身上的英雄气概十分令人钦佩,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最能证明这一点,他在离死亡仅仅寸步远的时候,还在坚持进行着自己热爱的科学研究,在他的雪橇上,除了一切必需的物品外还拉着重量为十六公斤的几块珍贵的岩石样品。
然而,自然界是残酷无情的,人的勇气终于被难以战胜的自然的威力所销蚀。地球的这一块以它千万年来积聚的力量来和人类斗争,一切的困难纷至沓来,严寒、冰冻、雪崩——用这极其残酷的法术来折磨这五个勇敢的探路者。他们裹在脚上的皮毛早已磨光,脚早已溃烂,食物的定量与日俱减,他们一天只能吃到一顿热餐,热量缺少,使得他们的身体更加虚弱。一天,令伙伴们可怕的是,埃文斯突然精神失常了,他是小组中体力最强壮的。他停在一边发呆,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听原来他在不停地抱怨着,在诉说着他们所受的种种苦难——有些是事实,有些纯粹是他的幻觉。从他那语无伦次的表述里,大家终于明白,这个可怜的人是因为摔了一跤或者是巨大的痛苦的压迫已经神志失常了。怎么办?把他抛弃在这毫无生命的冰原上?不!可是,他们没有时间等待,必须迅速赶到下一个贮藏点,否则……日志里没有写到斯科特最后的打算。但是日志写了一条:2月17日夜里1点钟,埃文斯这位优秀的英国海军军士永远离开了。那一天他们正好走到“屠宰场营地”,找到了他们去时屠宰的矮种马,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吃了丰盛的一餐。
现在只留下四个人继续走路了,灾难并没有因此宽容他们,下一个贮藏点储放的煤油太少了,新的希望和新的失望相互交织。他们必须非常节约地利用好这最必需最珍贵的燃料用品,他们必须压缩热能,而热能是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最有效的防御武器。暴风雪的黑夜,寒风呼啸着,冰冷而恐惧。他们谨慎地睁着眼晴不敢沉睡,他们也几乎没有力气再把毡鞋的底部翻过来。但他们仍旧继续拖着自己往回走,队友奥茨的脚趾早已冻掉,他现在是在用没有脚趾的脚板行走。风刮得比其他季节更加厉害,3月2日,他们终于走到了下一个贮藏点,但是这次他们感到更加可怕和绝望,这里储存的燃料又是异常之少。
现在他们开始真正惊慌了。从日志中可以看出,作为领头人的斯科特一直在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他那勉强镇静中还是迸发出绝望的厉叫,“照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上帝呀!保佑!我们再也抵挡不住这种劳累了”、“我们的人生之戏将要悲惨地结束”。在日志中终于出现了令人可怕的祈祷:“唯愿上帝保佑我们吧!人类是很难救助我们了。”不过,他们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无助而绝望地继续前行,走呀走,奥茨走路越来越艰难了,逐渐成为伙伴们的负担,而不再是得力助手。一天中午,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四十度,于是,他们只能被迫放慢走路的速度。
可怜的奥茨深深地感觉到,并且很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会拖累伙伴们,会给他们带来厄运,于是作了最坏的打算。他从负责科研的威尔逊那里要来十片吗啡,以便在必要时结束自己。队友们带着这个病人又艰难地熬过了一天路程。然后不幸的奥茨自己要求让大家将他留在睡袋里,要让命运把他和大家分开来。但队友们坚决拒绝了他的这个主意,尽管每一人心里都非常清楚,这样做必定会减轻大家的负担。于是奥茨只好用冻伤了的脚跟着大家踉踉跄跄地走了若干公里,一直走到晚上宿营的地方。第二天早晨奥茨和大家一起醒来。可是,清早大家朝外一看,暴风雪正在外面肆无忌惮地狂吼怒号。
突然间奥茨站起身来,对伙伴们说:“我想到外边走走,可能要多呆一段时间。”所有的人不禁战栗起来。在这种天气下到外面去走一圈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谁也没敢阻拦他,大家都一句也没话,同时谁也没敢伸出手去向他握别。大家怀着敬畏的心情目送着劳伦斯·奥茨——这个曾经是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的年轻人,英雄一样向死神走去。
现在只剩下三个疲惫不堪、羸弱乏力的人费劲地拖着自己的脚步,在铁一般坚硬的茫茫无际的冰雪荒原中穿行。他们疲倦至极,已不再抱很大希望,只是靠着本能直觉支撑着身体和生命,迷迷糊糊地迈着蹒跚的步履。天气越来越难以忍受,也更加令人害怕,每到一个贮藏点,新的绝望便会在那守候他们,好像有预谋的故意捉弄似的,煤油极其地少,热能当然也非常弱。3月21日,当他们离下一个贮藏点仅仅二十公里的时候,暴风雪异常凶猛地刮着,好像要把人的脑袋割掉似的,他们无法离开帐篷。
每个晚上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天,可是到了第二天,除了耗掉一天的那点维生食物外,只能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个第二天。他们的燃料已经彻底用完,而此时的温度计指针对准了零下四十度。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两种死法中间进行抉择:是饿死还是冻死?四周仍然是白茫茫的毫无生机的原始世界,小小的帐篷里苦难的三个人在静默中和死亡对抗了八天。3月29日,当对任何拯救他们的奇迹都不抱有幻想的时候,他们决定不再迈着艰难的步伐向厄运走去,而选择了骄傲地在呆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光顾,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不管还要承受怎样的痛苦。他们始终没有因遭遇的种种苦难向世界哀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