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12612字
贰拾贰
在长生的计划中,阿里是不能不去的。朝拜冈仁波齐和玛旁雍措,殊胜不可言喻之地,是每个藏人一生的梦想。而此行,在桑吉看来,是进入流浪瑜伽修行的状态,是非常好的事。
心念所引,长生知道机缘已到,耽搁了近四十年的夙愿,如今可以践行。
同样的想法一路引领缦华。即使不遇见长生,她也会独自转山转水转佛塔。遇见了长生,不过是证了前缘,应了后面那句,只为今生与你相遇。
该相见的人一定会相见,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院子里是简单的沙石地。月光清淡,落在地上变成灰色,院角有孤零零的灯,为起夜的人照明,一点晕黄,在风中振翅欲飞。海拔四千多的地方,羌塘草原,夜风真是强健,不拘什么都刮得噼叭作响,实在空荡了,也要呼啸有声,填满荒凉的罅隙,证明来过。惟其天象澄明,星河壮阔,朗朗在望。
院中人多半已睡下,听见野狗的叫声,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幽暗夜色中的长生,眼眸晶亮,面目廓然清朗,较以前更为平和,气场更加洁净。似是踏月而来,月色幻影而成的人,不染尘俗。
缦华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浅浅淡淡,瘦瘦长长,似是匍匐在佛前的一炷线香。
缦华幡然有悟。一路行来,长生不断对她昭示爱的真谛。引领她证知:爱不等同于爱情。一定有某种被爱情掩盖的事实,与现实重叠,潜藏于命中,超越这短浅生涯,等待被有心人发现和证实。人之一生,要明了的是爱,不是爱情。
同时她也知道,他们是多惊险,迈过生关死劫,才走到这一步。
大昭寺法会之后,长生大病一场,持续发烧,忽高忽低,病势凶猛,出人意料。长生死扛着不肯去医院,拖了一个多星期,眼见他病势沉重,缦华急得五内俱焚。最后找尼洋帮忙将长生押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又去找桑吉,桑吉倒还镇定,到医院看了长生,安慰缦华,不用惊怕,这是好事。
缦华狠狠一愣!长生之前拖着不去医院,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他说,我不想拿身体做战场,去跟宿命抗争。生死由命。缦华,相信我,这不是坏事。
他厌生得如此平静,坦然。像是行路人早知道会行过水泽,山谷。
缦华最不能轻松,母亲和以行的病都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都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离开她。以行至今与她断绝音讯,生死不明。如果再失去长生,她不知自己是否承受得住。
桑吉见她忧心不减,劝慰道,在你看来,他是在生病,在我看来,这是次仁在消除业障。
这个解释让缦华哭笑不得,又不好说他愚昧,苦笑说,要是任他拖下去,连命都没了。
桑吉也不与她争辩,云淡风轻地一笑,次仁现在不是住进医院了吗?放心吧。有你照顾,会没事的。
桑吉看着缦华又道,医院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命运去解决。说完,他施施然离去,留下缦华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话虽如此,长生的病势却难见好转。事先没有征兆,留院观察了几日,也检查不出病因,医院几次劝长生转院去成都治疗,都被他拒绝了。缦华了解长生心意,替他办了出院手续,仍住回yabshiphunkhang。担心店里的姑娘照顾不来,缦华索性将自己住的地方退掉,搬到一处来方便照顾。
长生病情时好时坏,转眼入了夏。不知不觉,两人相识已一年。去年此时,他们尚是缘悭一面的陌生人,今年此时,他们已是以命相托的挚交。
倾盖如故,只是不知能否白首如新?
高原上,春夏之交,季节过渡不是那么明显。平畴绿野上,一层层麦浪翻涌,黄绿相间,生机盎然。天空永远大大方方地蓝着,太平盛世似的。晚间星河疏朗,星月生辉。生活在此的人,依然热闹而散淡。
长生身体虚弱,多数时候窝在院子里不出门,偶尔觉得好一点,缦华就借个轮椅,推着他四处走走。为他煎药,做清淡的饭菜。陪他读书,看碟,喝茶,依旧不间断地禅修。
为消长生病中孤寂,缦华拾起久已尘封的琴,教他弹琴。
又叫人惊异。缦华从未见过如长生这般聪明绝顶的人,即便身在病中,精力如此不济,学会了基本指法之后,简单的曲子一遍就会,再难的曲子也用不着教三遍。
饶是如此,长生还不住自怜自伤,老了呀!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了。这一病,智商起码去掉一半。
看他言笑如常,实在不像重病之人的倦苦衰败。缦华盯着长生看半天,恨不得咬他一口,叹道,尹长生,索南次仁,你真是聪明得令人发指啊!令人发指!让我这种笨人情何以堪!伤自尊了,我不教了!
长生大笑,笑着就猛咳,咳着嘴还不停,调侃她道,时见美人,鲜花照眼,耳听琴,鼻闻香,舌品茗,身有暖阳抚照,熏风细作,六识清净,心无旁骛。哎呀呀,就算是当年的土司老爷,待遇也不过如此呀!
缦华好气又好笑,含笑啐道,哎哟喂,您老这是作诗呢!重伤风患者,歇口气吧!您是享受土司待遇了。累死我一个,先燃香,再泡茶,还要弹琴。完了还得洗手做羹汤。搁以前怎么着也得请几个侍女吧!
难为长生还憋得住,一本正经喟叹,家里么穷了么,排场么摆不起了么,逮着一个丫头么也就将就着用了么。
缦华被他逗得开心大笑。不可否认,即使病到形容枯槁,长生仍然是神采夺人的男子,兼具少年的赤诚和中年的成熟,言谈举止魅力不减。
戏谑一阵。长生感觉倦累,缦华送他进屋午睡。暗影中长生轮廓清瘦,神色平和,缦华靠窗坐了一会,等他睡稳,抬头看院中日影婆娑,苦中作乐地想,如果是这样的晚景,倒也不算凄凉。
以行,她深藏于心,从未忘却的以行。看着长生,就好像看见他。这般辛劳更像是对自己的补偿,填满过往离散遗留的罅隙。假如留在以行身边,她也会这样悉心照顾他的。同样,她深信,如果是她病倒,他们也会不厌其烦,不辞劳苦地照顾她。
看着长生的身体日渐衰弱,就像看着一条河在眼前干涸,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一滴消逝,像在跟她做无声的告别。不是没有惶惑和凄楚的。她其实每一天入睡前都在担心,第二天早上长生能不能如期醒来。
死亡在面前缓缓拉开帷幕,呈现分崩离析的细节。那种凌洌的绝望攫住人心,像野兽抓住猎物又不下口,逗弄久了,反而使她麻木,百毒不侵地乐观起来。
是遇见了以行和长生之后,她才逐日完整起来,才可以坚定不移地相信:在岁月的沧桑,人生的破败之后,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去深信不疑。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修行。如实地面对生老病死,经历种种痛苦,去了知和接受它,像磨石打磨锈刀,每一次摩擦的疼痛都会消去陈垢,迎来焕然一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
缦华对长生细述了自己以前的事。她说,长生,在遇见你之前,我无法想象自己与人如此亲近,告诉你这么多事情。
长生说,我也是,以前有人说我沉默寡言像条鱼。
几次,长生高烧昏迷,缦华为了照顾他彻夜无眠。漫漫长夜,守候在病人身边,如守候风雨中颤晃的花蕾,期待它还能开放。
她对着虚空祈祷,以行,长生,我们不是贪生怕死,只是现在,还不到彻底分别的时候,不到放手的时候,你们要撑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
爱和绝望总是一体同源。她不知冥冥中怎样的信念在支持长生,让他一次次涉险而过。
一时缓过来,长生又调侃缦华,去照照镜子,你看起来比我还憔悴,去休息一会吧,放心,这一时半会死不了。我在还自己欠下的债,我欠的债还没还完呢。
坐在针毡上还要面带微笑的长生,常常令缦华心有所感,泪如雨下。长生将他的生命完整地剖析给她看,得失悲喜,明暗交错,巨细无遗,毫不藏私。他是邀她来看,看他一生的好与坏,善与恶,如何不断同室操戈。
她有一种与自己前嫌尽释、休兵罢战的惭愧和喜悦。
2
回想大学毕业后,她的初恋裴润同提出工作稳定就结婚。苏缦华拒绝了,就势提出分手。与他结婚不符合她的意愿。她甚至能够准确料想到结婚以后所面临的生活境地和内容。那种生活可以一眼望到十几二十年后:两个人,为生活奔波。为柴米油盐算计。为升职加薪、房价波动、物价通胀而时喜时忧。回过身还要养儿育女,侍奉亲长,应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处理琐碎家事。除却将来因感情不合而离异,因生关死劫而隔阻,他们的生活,太顺理成章,不会再存在其他变动的可能性。
不是不可以辛苦劳碌,不是不能承担世俗生活,只是过早地沦陷,非她所愿。换言之,令她甘心情愿妥协的,不是这个人。
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他的眼依然诚恳,天真。闭上眼,他微笑时嘴角弯起的弧度都赫然在目。太熟悉产生的倦怠感。连这个人睡觉是什么姿势,夜里会翻几次身,几点开始打鼾,几点结束都知道。太一目了然,麻木得可怕。人不是机器上的螺丝钉,被流水线运送到哪个位置就该在哪个位置安顿下来,不到老死坏损的那天不被替换,退出。
身体里,还有来自远方的召唤,蠢蠢欲动的渴求。对路途的渴望从未止息,要奔行在路上。虽然不知前途为何,但她绝不会在此枯坐。
人间折转,天涯觅道,这才是她的野心。
分手时火车票已拿在手上,说完再见,苏缦华孑然离去,不顾念多年的情意。自觉并无亏负。她陪他八年,够了。该有的感情已经用尽。她连解释都悭吝。
感情不是费尽唇舌可以说清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时候到了就要分道扬镳。至于自己在裴润同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他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会为这段感情伤情多久,或者根本不伤心,那都不是她能犹豫顾惜的。
苏缦华独身北上。在车站扔掉手机卡,看着小小的卡跌进车轨,连声音都没有,就像她了结这段感情,悄无声息。只不过一簇尘埃,扬起又落下。
跨进车厢,从此消失在与他相关的世界里。在夜行的火车上醒来,她看见映在车窗上自己的脸,冰冷消瘦,神情却是坚毅。那一霎,她想起父亲一贯淡漠镇定的脸和眼,泪如雨下。
从未远离。如有弦音。灵魂的呼应容不得拒绝。时隔多年,她终于追随他的脚步,还是走到与他一致的路径上。断绝那些看似深重的感情,甘愿背负负心之名,孤身走向属于自己的道路。
3
除却城镇,沿途几乎没有人迹。那些停留在荒原上的土房子,破损而孤独。路过大大小小的雪山、湖泊、温泉、湿地、草场,山崖间偶尔有残旧的小小白塔,证明此处曾有人居留,甚至经受过宗教文明的洗礼。
一望无垠的荒野,雪山耸峙。相较于城市里污浊的空气,千篇一律的城市布局,粗制滥造的繁华。这辽阔得令人视觉麻木的荒野,存在于荒凉背后的繁盛和欣荣,是要耐心才能查知和感觉的。
于人而言严酷的生存环境,对动物而言是古老而美好的乐园。路上有许多稀有保护动物,野牦牛,藏羚羊,见到最多是野驴和黄羊,经常携家带口,成群结对出现,仍是嬉游的天真模样。
有时车前会突然钻出野兔和小狐狸,天空时有鹰隼飞过,姿态猛烈俯冲下来,随即又飞旋离去,遁入云霄。只是,随着前往阿里的人越来越多,狼的踪迹倒是少了。
虽然辛苦,却是非常令人愉悦的旅程,尤其是长生一路上妙语不断。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天边就透出了一缕霞光,不过片刻,大半个天空便映满朝霞,一轮红日喷薄欲出。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空气清新,令人精神大振。
他们是那样欢悦,无拘无束,像两个深入乐园探险的孩子,不计归程。翻山的时候会兴奋地数有多少个弯道。用温泉水煮鸡蛋,在荒地上野餐,在湖边看雪山倒影,丢石子打水漂,比赛谁能最快形容出云朵的样子。晚上升起篝火,烤肉数星星。眺望星河,那些在城市中从未看清的星辰水洗般清晰。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此时一一如故人面孔,从心底走到眼前来。
坐在星空下,长生说,在古老的传说逐渐消失,所有神秘都势必要被肢解的今天,各式各样美好的事物正从这个世间消失,退场,混乱加剧,美感凌迟,人失去创造新神话的能力,却还沾沾自喜于所谓征服。自然存在运转自身就是和谐,只要不去人为伤害,掠夺,懂得共生共存,就是最好的保护。
缦华说,是啊,当年我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走。原以为天山月明,万仞孤寒,结果一路走一路失望,如今那些地方荒凉都荒凉得似是而非,毫无底蕴。那些曾经古意盎然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令人惆怅的名字。哪还有什么“春风不度玉门关”?
沿着内心的轨迹,一路向西,在荒原上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真正是披星戴月。看见月亮从巨大的山脉之间升起,映照冰川荒原。天未亮时繁星漫撒,触手可及。清晨看见山峦间飘浮的蓝色晨雾。这是无比清寒、辽阔、寂静的世界。
在日土看过年代极为久远的岩画,研究它们的风格形成和变迁。为此逗留数日。
山坡上,布满了黑色的石片,大一些的石片上几乎都有古岩画,岩画的线条,由一个个小圆点构成,有深有浅,稚拙的手法,呈现出原始的古朴和天真。
在山边休憩时,缦华问,你怎么会对岩画感兴趣?了解这么多?
她其实能感应到长生强烈的民族怀旧情绪。但还是想听到出自他口的回答。
长生没料到她忽然这么问,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回答道,也许这些,对城市中的人无甚重要。甚至它们是否明天就遭到破坏,彻底消失都无关紧要。但对我个人而言,了解这些是重要的。它们让我得以和祖先交流。
有一年我出差去云南,抽空去了中甸,德钦,我记得很清楚,车在夜间爬上雪山,身边的藏民突然引吭高歌起来,那歌声像一道闪电,瞬间撕裂沉沉黑夜。我的脑子轰的一声,血管里蛰伏的藏人血液,如一堆沉寂已久的干柴,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不可遏止。
那时我就知道,自己离开太久,遗憾太深,不管我怎么忽略,内心深处都比一般人更迫切地想要找回失落的文化,确知自己的根源。如今回到这里,这些古老的遗迹,更让我不断确知空和无常。
缦华沉浸在他温和的目光中,他的眼睛像调皮的孩子般漂亮,清澈,却有着容纳万象的温和。从一开始吸引缦华的,就是他坦率又深邃的眼神,那是能够跨越黑暗深渊的眼神。
透过他的双眼,她确信自己看到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灵魂。心中充满温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苏醒,焕发生机。她和长生相遇至今。对这个人常见常新,时时有“又了解得多一点点”的惊喜和雀跃!以及,由衷的信服。
日色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在她眼中。长生比眼前的阳光更耀眼,温暖,比漫山遍野的清风更宜人。
4
很冷的夜晚,起了大雾。钻进睡袋。听得到呼啸风声,看不见辽阔星空。缦华在夜里被冻醒,难以入眠。听见隔床有动静,低声问长生,喂,你也睡不着呀?
长生笑出来,你觉不觉得,你这样的语气特别像个搭讪的?
缦华侧身望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夜色掩饰了缦华脸上泛起的红晕,她说,怎么着?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陪聊一下吧!
长生懒懒地说,先说好,聊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按分钟计费。
缦华闷笑,你当你中国移动啊!办个年卡吧!昨天的饭钱不用给我了,先办个十年的,我是vip,不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