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12718字
他们的事,从来就断鸿声远,如雪泥鸿爪。就算日后被人查知,亦不过徒惹唏嘘而已。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经年失讯,生离等同死别。何况他是真的离席。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剧痛之后,心像被抽空了似的轻松。sam是更天真、执着、倔强的他。
长生明确地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随sam远行了。剩下的那一部分,顿留于世,等待命终。
活着,是因为心里还有爱,走下去,是要为自己和他人找到一个信奉受持的答案。
贰拾伍
长生对sam始终是有憾的。纵然那年再遇,还是走不到最后。亏欠太深,亦无从补偿。
长生去看sam,是在半年之后,大约生前太过喧嚣,sam不愿被太多人搅扰,遗言中特意交代。他真正的墓在山中,是他的家族买下的一处庄园。面海背山,要步行入山,走许久才到。路边临着石崖,往下皆是松涛碧树,绿意深浓递进,中有一两丛不甘寂寞的野花跳脱出来,在天光云影下显得分外显眼。
他来看望sam,如同入山访故人舍,经过半山的一个水潭,再绕过一个小山洼,便到了墓地。墓旁植有修竹,郁郁朗朗,光是看着悠悠碧色,听着凄凄风声,心中已是清净、寂凉。
默默走近,竟无悲。往事破空而出,在这样的静寂里与他相对,历历分明。
长生在sam墓前坐下,就像坐在他对面一般。微笑,无言。
如今,再没有什么不堪说破的了,一切都无需遮掩了。终于到了这一刻,这姗姗来迟的相见,生死相对。彼此之间不用借助任何假象和谎言来掩饰心意。死亡,这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使我们再无距离。
sam的心事,如日如月,他悉知悉见。他说,sam,我倦了,真的累了。我不知道还要在尘世逗留多久才能耗尽这无用之身。在你离开之后,我才痛恨余生漫长。
风吹叶动,送来青草花香,是sam应答。长生侧耳听了一阵,抬眼,慢慢露出一点笑容,sam,我未道破的衷肠,九泉之下,你一定已经明了。我渐渐觉得,来不及说也有来不及的好。
昼夜交替,长生看见时间在眼前滴落。日居月诸,山河静待。他不再是一个人,化尽了人身,化作sam墓旁的一竿竹,坟前的一株草。他观想着他,渐渐连他也消失,前世今生,两两相忘。
sam给他的信里说,长生,我不恨你,不是不恨,是恨不起来。你离开之后,每一次恨你,只会让我更思念你,相信你是不得已。你走之后,我开始看你留下的那本《金刚经》,最初只是因为想念。直到有一天,当我看到那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问自己,既然诸心非心,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那一刻,我开始释然。为了不纠结与你的关系,我必须学会淡忘,学会放下,不计得失。
但是,仍会有执念。我辗转打探每一点关于你的消息,对我而言还是惊天动地。这么多年,我固执地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放下一个人,谈何容易……
长生,我放手了。不止是对你,对这人世的无常和惨淡,我都失去了与之对抗的信心。希望我能以另一种方式找到我要的答案。
还有,长生,如果lisa,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请你珍惜她。
眼泪潸潸而下,sam的话,一字一句凿在心上,血肉模糊。而最后的那句,尤为锥心。他不知道lisa和sam说过什么。
长生着了魔似的听sam留下的那首歌:“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欢欣总短暂未再返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天生孤单的我心暗淡路上风霜哭笑再一弯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
sam,请你告诉我,我现在归去,是否,为时已晚?
2
月光下凝望,缦华的眼眸清亮得像要滴出水来。
她叹息,情不自禁地说,次仁,幸亏你没有做傻事,幸亏,我们回到了这里,幸亏……我们还来得及遇上。
长生洒然一笑,幸亏现在还不算太晚!现在回去睡觉的话,咱们明早还来得及起个大早去看日出。
早起摸黑去古格看日出。光亮中逐渐显现的恢弘城堡,雄踞山巅,与山势浑然一体。古格日出,像揭开失落已久的秘密,比土林的落日更气势逼人。
光线轻柔,冷冽,变化多端,以土山做底勾勒出不同角度、风情,时而辉煌,时而苍凉,时而细腻,时而大气。呈现和消隐都在转瞬之间,变幻之快让人顿生沧海桑田之感。
目睹胜景,眼前所见明明是真实,心中不免屡屡疑惑是海市蜃楼。
从底部走上去,在顶端王宫旁的平台上,眺望天际,朝阳初生的远方,天空是瑰丽的玫瑰金和妖艳的蓝紫。
相隔久远的时空,看不穿的是掩埋在历史背后的真相,人世苍茫。
在这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目睹着云层涌动,呼吸着远古以来就不曾停止流动的风,一时悲从中来,寥落苍茫难以言尽,又觉霍然开朗,万有皆在不言中。
古格王朝在西藏历史上意义非比寻常,它是吐蕃王室后裔在王朝崩溃后在阿里地区建立的地方政权,其统治范围最盛时遍及阿里全境。
时间在此放慢了脚步,迷失在古旧的气氛中。直至从山顶的坛城殿出来之后,看见阳光下舞动的经幡,两人才慢慢找回语感。也许是静默太久,震慑太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许久,两人同时叹息,随即相视一笑,心知对方都有感慨。
缦华笑道,你先说。
长生说,这里让我更深地理解到佛所言的“成住坏空”。成,住,坏,空。与物理学中的“物质守恒定律”其实是一回事。一切都不会凭空消失,一个王朝覆灭了,另一个王朝兴起,文明的衍生和接续,盛衰暗自有序,最终都逃不开因果、轮回、无常。
缦华望着他一笑,这正是我所感知的,但我无法如你说得这般准确。古格对我而言,是一个凄美的梦境。它的神秘是吸引我到来的原因,但这两天,我们在这里停留,我对这个梦,有了更真切、深刻的领悟。来到阿里,让我觉得,动物、树木、岩石、风和日月都有自己的灵魂和语言,它们安静地注视着着时代和人的变化。
长生正要说话,看见山脚下有几辆车开过来,有一群人下车,长生说,人来了,我们该走了,下一站,冈仁波齐。
在山下的欢声笑语到来之前,他们悄悄离开。
3
一路周转,其实顺遂,即使是奔行在无人区,遭遇藏獒和狼,亦无那种呼天抢地的惊险,死里逃生的悲壮。这一路长行,就像他们命运的缩略,时时可死,步步求生,到跟前发现深渊千丈,走过去是柳暗花明。一路崇山峻岭,每一个转角,每一次翻越,都暗藏凶险,然,平心履过亦有风光可观。
行走在苍茫绝美的山河中,没有情人间的山盟海誓,没有情侣间的甜言蜜语,有的只是默契和共同的信念。
自是深入内心的旅程。寻觅浊世尽头的永恒光明,获得超越。长生和缦华的命途,性属同质,势必远走天涯,走上孤身觅道、自我求证之路。与这漫长的跋涉相比,尘世的颠沛都是短暂,可等闲视之。所以回首看去,皆道是寻常。
荒原上绝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是广袤的灰色戈壁,为数不多的植物就是低矮的荒草和灌木。海拔六七千米的山峰在这里看起来就像温顺的丘陵。雪线上的积雪终年不化。
看见同样的风景,亦有不同的喜悦和感悟。山坡上,有只小狐狸勤奋地掏洞,扬起小爪子忙得不亦乐乎。湖边,有一群野驴在吃草,两只小野驴欢蹦乱跳。
他们已不视自己为异类,泯然众生。人生的悲欢离合,无非八字真言:“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人与人经历虽异,境遇虽殊,本质哪有不同?
这万有及万灵,无时无刻不在经受无常。在证道之前都要经历不可计数的轮回历练,无可逃脱。
在狮泉河休整之后到达普兰,接近此行的终点。
“普兰”的藏语意思是“雪山围绕的地方”。这位于孔雀河东南岸,与世无争的小城,因地理位置优越,与尼泊尔、印度相邻,自古以来就是西藏重要的贸易口岸,因之拥有神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错,在藏人心中有着无可取代的殊胜地位。
他们到达的那一天,镇上恰好有盛大的佛事活动。科迦寺内人头攒动,藏民们围在佛殿前的院子里,将青稞面,红糖,酥油,揉在一起做供佛的“朵玛”。寺中的法会开始,肃穆庄严与拉萨的三大圣寺并无差别。
这座与扎达托林寺齐名的千年古寺,是佛教后弘期阿底峡尊者入藏传法的第一站,与如今一样,从普兰口岸入境的尼泊尔人、印度人,去往神山圣湖朝圣的第一站,也是科迦寺。
相较于文革之中被毁的贤柏林寺,科迦寺如今的香火旺盛,有赖于它自身的保存完整。
在那样肃穆的热闹中,长生微有惆怅。
出寺之后,他说,显而易见的,佛事活动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我更忧心现代商业文明对本族文明的侵蚀,表象的摧毁容易重建,可,无声无息的异变呢?一旦文化的根脉断绝,我们如何去坚守自身信仰?我这一路走来,是为寻根,可是,越走越觉得凄惶。
缦华不知如何安慰。她知道长生如此惆怅,并不仅仅是因为一路行来目睹了古寺的破败,环境的破坏,更因为这一路以来途经的城镇,遇见的藏人,都越来越现代化,他们正以自己不知觉的方式与传统做着缓慢的告别。
似长生和她这样从现代社会中抽身逃离的人,自然知道商业文明过度之后的危害,然而对于大部分的藏人而言,他们与商业文明的接触依然是浅近的。他们如何能够去义正辞严厉地指责这些逐步走向现代进程的人们?他们有与时俱进、满足自己生活需要的权利,不是么?
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做一个心存古意的守望者,不止是他们,整个藏区的文明都在坚守和同化之间摆荡。不是不犹疑、不矛盾、不难受的。
犹如修行之路一般,最终会走向何方?这个答案,依旧模糊而漫长。
圣洁雪山遥遥在望。澄静的湖水在山脚下缓缓转了一个弯,到达玛旁雍错,长生和缦华开始转湖,日日跋涉,朝拜湖边的寺庙。夜宿圣湖边,藏家帐篷,受到热情款待,面目慈祥的老阿妈端来风干肉,把锅里煮着的茶舀进茶筒,掰了一块酥油放进筒里,熟练地开始打茶。老人给他们倒了酥油茶,普姆1(1藏语意指小女孩,亦是对女性的称谓。)往炉子里扔了几块牛粪饼,将风箱拉起,火苗开始旺起来。
等众人都安睡,帐篷里只剩长生和缦华。长生说,我相信,一定有人所不能明言和操纵的规律,主导着世间循环,超越繁芜轮回,稳定存在。它即是佛所言的因果不虚,因缘和合。
在证道之路上,长生断断续续地聊起过往,每每是触景生情,在夜深人静时,缦华已经习惯夜间独属两人的静谧时光,交心倾谈,伴着火光,残破往事都熠熠生辉。
4
尹守国故去之后,长生的内心已如日月蒙尘,黯淡无光,sam骤逝,他所受的打击,更如天崩地陷一般。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崩溃得一塌糊涂。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如此镇定。
长生写信给桑吉,说了sam的事,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但记忆是否客观,准确,我无法确认,我们所谓的真实,是刹那间萦绕你我的感受和记忆间的某种和谐,可能并非真相。孤独是必经之路,死亡亦只是份内的孤单。
桑吉回信说,次仁,我想象你走在漫长黑暗的甬道中,周围除了空洞的足音,没有别的声响。你身心疲惫。随时想停下脚步,却不由自主继续前行。你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眼泪,背弃的感觉牢牢地摄住了你,咬住你不放。你是否以为,不会再有人为你伤心、落泪,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感受,你的存在无足轻重,你开始推敲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次仁,不要这样想。你要相信,光明它如日如月,不曾消失。你只需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只需要放下。如果得到已经不是你所寻求的意义,那我们应该学习放下。
那次之后,接近两年的时间,长生再未收到桑吉的来信。不知桑吉是否有意让他独力面对。
奔行于世间,双眼欲盲。是sam的死令长生的双眼在黑暗中重新睁开,试图突破迷雾重障,找寻人生的根源和方向。
像繁华市景,纷纷倾颓,楼台亭阁塌陷,一梦醒来,怅然若失,是在荒凉山中,孤坟怪石,腐草为萤。身前事后,什么都不是真的。
长生从香港回来,又开始忙碌,工作之投入让范丽杰感觉异常,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长生反问,我能有什么事?你不喜欢我为你鞠躬尽瘁?
范丽杰笑,我不要你死而后已,我要你陪着我。
长生恍若未闻,望向她的深黑眼瞳,不易察觉地波动了少许。
她笑而锁眉,看着神情自若的他,心里有隐忧,犹豫着,还是没有道破。她是善于与男人沟通周旋的女人,深解说话的奥秘,不该说的话,一定不要说,忍着还有一线回旋。
话一说出,断难挽回,方法时机不对,迫得紧了,只能适得其反。如果是两人独处,她大可小心盘问,不怕套不出他的真意来。可眼下,是在公司。他们都不是喜欢在公众场合眉来眼去的人。
不谈感情,谈工作吧。
于是收敛了心神,专注到眼前的财务报告上。范丽杰进入工作状态非常快,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笑容,赞道,果然有能耐。她在公司甚少夸人,这么脱口而出的一句,已见得她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
又看了几份文件,脸色渐沉,问道,这块地拖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拿下来?
长生知道她说的是京郊的一大块工业用地,拟开发成高尔夫别墅区。这个项目是个难题,目前正处于胶着状态,承天先期投入大笔资金,如果年内不落实,损失不在少数。范丽杰在意也是应当。
他直言不讳道,这项目推进有难度,这块地,除了我们,还有万方地产,还有上海、深圳、广州的几个地产集团也在竞争,各方提出的方案条件,都不含糊,出让金越抬越高。说实话,有上市公司介入竞争,承天并不占优势,眼下政府态度又不明,我让底下的人别急着竞投,等等再说。
范丽杰抬头,一双明眸迫出寒光来,面容冷峻,语调更冷,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理由。
长生道,我想,僵持这么久,背后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还是先调查清楚再说。
范丽杰笑一声,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当初是承天先把那一片做起来的,如今旺了,地价就势水涨船高……
长生见她抱怨,微微一笑,目光仍是淡淡的,不见喜怒,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妥当。
范丽杰看着他,一双明眸由凌厉转为温和,眼前这男子,总有一种微妙的气度,不期然令她平和下来。这无疑也是她迷恋的小小要点,一望之间,她转而处理好情绪,笑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长生说,没关系。
范丽杰嫣然一笑,低而清晰地交代,这块地我志在必得。同时,我要借这个讯息在股票市场有所斩获。因此,我要随时知道谈判的内容和进度。
长生说,知道了。他对范丽杰的反应并不意外,一亿五的投入,换一个人也会心心念念想快点回本。
见他无意间流露,又是那样若即若离的神色,范丽杰有点泄气地想,换一个人,怕是已经激动得眉飞色舞,手脚发颤,偏偏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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