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嘉佳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20190字
老颜和南宫成一起走在校园里,迎面某女生的裙子被风吹起。老颜叫道:“哇,春光乍泄。”南宫成接口道:“错,那叫家丑外扬。”
人们得出结论,南宫成,就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型。
南浦大学后的龙王山,高两百米,竭尽全力蔓延,也没超过一千米的长度。但山势崎岖,石突林茂,天黑的时候,十平方米内藏四对情侣谁也见不着谁。山脚有个水浅草黄的湖泊,附近住户雇几个学生扎几张竹筏,再租给学生撑了消遣,美其名曰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化产业。
这许多年来,无数学生在龙王山留下动人故事。半夜山顶有人长啸,惊醒山脚校园内大家慨叹:咋又有人失恋了呐!中午山腰狗群狂吠,引得山脚校园内大家惋惜:哪位兄弟去偷红薯又被发现了?凌晨山风卷来抽泣声,遭到山脚校园内大家同情:补考真他妈的折磨人啊!
但未尝没人发现,在龙王山的最深处,有个阴森幽暗的洞穴,不知何时起,住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点着一盏煤油灯,期待着什么,守护着什么。当他站在洞口,正好能望到灯火明亮的大平台,在下方人群拥挤,一律注视着南宫成,而南宫成,也陷入可怕危机。
林依琪急得掌心汗水津津,一名苗族的老乡疑惑地说:“莫非……莫非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忘忧蛊?”林依琪恍然大悟:“呀,我是没有告诉他!”老乡道:“哎哟,来不及了,总不能喊他下来吧?”林依琪来回踱几步道:“我们一起喊吧。”老乡道:“那可不成,一喊的话,对手就有提防。”林依琪咬牙道:“别喊出声来,他能从我们的口型看出奥妙,就是他的造化。”十几个苗族学生,便遥遥对着南宫成,焦急地作着“闻”的口型。
忘忧蛊,谁一闻,就会神志混乱,失去肢体的控制力。
南宫成在台上汗如雨下,心念电转,目光也在四处搜索林依琪,暗叫:“给我点提示,给我点提示”,运气颇佳,正看到十几名苗族学生齐齐做着嘴型。南宫成大喜过望,定睛一看,却叫苦不迭:“吻?我去吻胡言吗?以后别人会笑话我是老玻璃的……”
林依琪见南宫成已然注意到她们,松口气想:“老天有眼。”而台下众人开始骚动,南宫成思忖:“不对,吻?那忘忧蛊起何作用?我含在嘴里去吻胡言吗……我牙还没刷呢……吻,吻,吻,啊!”他终于想道:“是闻吧!”又皱眉道:“闻的话,是我闻,还是胡言闻?”
胡言见他忽喜忽悲,忽躁忽怒,也按捺不住,说道:“南宫成,你还要多久?”南宫成一捏拳头,心底喊道:“拼了”,笑盈盈对胡言说:“等等,我有包固体风油精,提神醒脑,颇具奇效,你也来一点?”胡言迟疑道:“谢谢,你自己用吧。”
南宫成笑道:“无论谁胜谁败,一战之后,我们也无再见之日。既然关系重大,自然准备充分些好。”胡言还是摇摇头道:“快些吧,大家等着。”南宫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霍然面对台下乌压压的人群,做了一番演讲。
这番演讲,后人评论多多。它打动人心,鼓舞士气,带来福音,普渡众生。在大平台之乱的诸般记载,它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人们认为,它虽然没有为南宫成扭转劣势,但改变了局面,打开更为广阔的天空。如果说,大平台之乱,掀起了长达四年之久的南浦风云,这番演讲就是革命的奠基石。历史老师分析,它为南宫成的日后带来了巨大号召力,滔天巨浪的每一朵浪花,无不是它发展的终极形态。语言老师分析,它是南宫成所有智慧最璀璨的升华,文字运用的精妙,句子结构的完整,对情绪的煽动和意志的集中,都体现了汉语最高级别的威力。生物老师分析,南浦大学真是点石成金,连南宫成这种低等动物,也被熏陶为知识分子了。总之,它一针就见血,它四两拨千斤,它十面都埋伏。
这番演讲,史称“九一八宣言”。
南宫成仰面,脸上披洒透明的月光,双手打开,夏夜的风和他同在,人们心里涌上奇特的念头:“这是一个圣洁的舞台。”他的身体瘦削,眼神和遥远的星空融化为深邃,有古老在轮回,有思念在蔓延,有悲伤在祈祷,有幸福在跋涉,有年华的痕迹踏出一个一个的脚印。
他缓慢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为谁活着?为自己吗?那你哭泣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流泪。为亲人吗?那母亲担忧的时候,你为什么远走他乡。为朋友吗?那我身处黑暗的时候,你为什么在别方点亮蜡烛。为爱人吗?那她沉默不语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力量安慰。”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沉了,忧伤了,孤单了:“你躺着听歌,可对自己说,这是学习的时间。你努力学习,可对自己说,这能带给我什么未来。你憧憬未来,可对自己说,这里有太多的阻碍。你逃避阻碍,可对自己说,我究竟还能忘记多少。”
他的声音渐渐黯了,痛了,迷失了,苍老了:“曾经有过,愤怒的,狂喜的,不顾一切的,忘乎所以的青年,决不倘佯。他们唱的,就是天籁。他们写的,就是真理。他们信的,就是生命。穿过学校的树林,不仅仅爱情,因为书卷在手里炙热。停留湖边的草坪,不仅仅亲吻,因为辩论在心中滚烫。”
大平台下,开始人们还带着嬉笑的表情,但逐渐被他吸引,全场再无人指指点点,几乎都思绪万千。
南宫成没有停下,高昂道:“我们没有过乌云摧城,没有过战祸连绵,没有过兵荒马乱,我们躯壳和平,灵魂只一次青春,青春却荒废在扶摇不定的边缘。故事和梦想,应该反复开放。骄傲和执著,应该竞相生长。有人固守,有人流浪,有人健康,有人疯狂,有人朗诵,有人吟唱。乌衣子弟,一千年前怀愁,着木屐,放江舟,平天下的磨难;如今白衣少年,死在了温床,无剑可出鞘,无眉可飞扬。你们,腐烂。”
他的一颗泪珠,扑棱棱地滚落,众人能看到,那颗泪珠,卷着小小的月亮,从面颊流淌。
众人都怔于当地。
老颜喃喃道:“妈的,诗人,真他妈的诗人。”三眼龙王恨不能跪地膜拜:“南宫兄,我明白你为甚既有女朋友,又有未婚妻了,你不但虎背熊腰,而且悲天悯人,真是当世的奇男子!”
苗族的学生互相对望,林依琪面上飞起红云,朋友小心碰碰她的胳膊,问道:“他在作甚?你干么脸红?”林依琪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听懂,我只是觉得,他很好看……”
南宫成语气忽变,铿锵急促:“现在我们遭遇的是围困,是扼杀,是摧残,是腐蚀!宝贵的大学时代,居然做了孙二娘的人肉包!一块钱四斤的红薯,在校门口烤烤就要卖一块五一斤。两块七一斤的鸡蛋,在校超市煮煮就要卖一块一个。去机房必须买鞋套,一毛七的成本就要卖三块一双。去选修必须买教材,几十块一本还没盗版。隔三差五交班费,也不清楚花在哪。三天两头交会费,更不了解为了啥。自习有人占位,课桌上丢本生理卫生基础,霸占一学期。打饭有人插队,同样的二两,大师傅给男生半勺,给女生一锅。食堂没有电视看,天热没有电风扇,你们说,要不要改善?”
台下轰然:“我们要改善!”
南宫成垂泪道:“我昨天新买的热水瓶,放在开水房,早上过去,又被哪位师兄妹拿走了,也没通知我一声。”
台下同情地唏嘘不已,年长的学生大声指责这种罪恶的行径。
南宫成振臂叫道:“我们需要清醒的头脑!”
台下齐声大叫:“我们需要清醒的大脑!”
南宫成叫道:“风油精带给我们清醒!”
台下齐声大叫:“风油精带给我们清醒!”
南宫成叫道:“比赛就要闻风油精!”
台下齐声大叫:“比赛就要闻风油精!”
南宫成猛地掏出装着忘忧蛊的小纸包,打开摊于手掌,对胡言道:“群众要求你闻风油精,你就闻一下吧!”
乍听此言,老颜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囫囵吞到肚子里:“厉害!不择手段的畜生!把曲线救国,恬不知耻,假公济私,浑水摸鱼,移祸江东,人面兽心等六种手段,结合应用到这般纯熟高深的,南宫成你开天辟地!靠!”
胡言看着南宫成递过来的药粉,忽然寒毛直竖,似乎被巨大阴影笼罩,脊背冷风飕飕。老颜恰到好处地率领漫画社员高呼:“比赛就要闻风油精!比赛就要闻风油精!”胡言不由接过。
林依琪等苗族学生吁气道:“虽然不明所以,但忘忧蛊总算帮上忙了。”然南宫成接下来做的事,再次出人意料,几欲将林依琪吓晕过去。
他的连环计谋步骤如下:
第一,四楼的罐子,自己基本没有太大把握踢中,胡言能否做到,实在找不到推理的证据,暂且算作无从判断。换句话说,赢面等于零,必须使用忘忧蛊。
第二,自己把忘忧蛊给胡言闻,除非胡言是个傻子,才会闻这个东西,换了自己也不干啊。换句话说,必须找个正当理由。
第三,有了正当理由,胡言大多也不会闻,说这个是风油精,也没绝对必要闻啊。换句话说,必须营造不得不闻的氛围。
第四,创造了不得不闻的氛围,也是双刃剑。大家喊:“比赛要闻风油精”,那代表着敌我都要闻风油精。这岂非是同归于尽。
而南宫成苦心经营的,正是一个敌我都要闻风油精的局面,道理很简单,苗族人的口型只告诉他,忘忧蛊的使用方法是“闻”,而他并不知道,是自己闻还是敌人闻。蛊这种高难度超神秘的玩意,外行人谁能肯定,还不如一块闻了。
一块闻的结果,也在南宫成的计算之中,只会对自己比较有利。胡言和自己都闻了,只能有两个可能性。
第一,胡言中蛊,自己没有。那妙到巅毫,乃理想状态。
第二,胡言和自己都中蛊,那大家都踢不了,至少平局。
逻辑兜兜转转,南宫成智珠在握。他嘿嘿一笑,洒脱地又自胡言手内抢过纸包,说:“为了让胡言兄弟安心,这些并非穿肠毒药,我就先来闻吧!”
这下老颜惊得眼珠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林依琪等苗族学生扑通仰面栽倒。
台下众人起哄,本是受了南宫成极具杀伤力的演讲煽动,到此刻,也恢复理智。风油精与南浦未来的关系,实在相隔天涯海角,部分观众叫道:“风油你老木,快踢!”几个人叫,大家跟风而上,吵吵嚷嚷,炸开了锅:“还比不比啊,叽叽歪歪十几分钟了,再不踢罐子,老子拿罐子砸你的头。”“谁能踢四楼那么高,已经一场牛比一场梦了,快点,真浪费感情。”“混蛋,宿舍马上熄灯了,老子电脑还开着,非法关机造就的损失你们负责!”“大会组织者呐?维持秩序!”
宋薇低头坐在嘉宾席,她不敢看比赛结果呢,或者不愿看比赛本身?她担心吗?她困惑吗?她静静等待,心中波涛起伏,包里还放着胡言给她的信,如同一面镜子,一个幻影,一点回忆,一种寄托,也是无边无际的焚烧,她的坚持和绝望,摇摇欲坠。
铅球协会的方阵里,飞出个啃了一半的苹果,直冲宋薇的脑门而去,还有人骂骂咧咧:“俩小白脸比试,就当众包庇,呸!”胡言脚尖一挑,足球迅疾弹起,流星赶月般和苹果凌空相撞,掉落当地。
那足球带着强烈回旋,触及地面,倒转而回,稳当当停于胡言脚下。
这绝技惊世骇俗,喧闹的众人刹那住口,片刻才喊道:“好!”三眼龙王战栗道:“匪夷所思!南宫兄固然惊才绝艳,这胡言和他可谓一时瑜亮。”老颜心道:“瑜亮个屁!南宫成草包无双,独登草包顶,一览群包小。居然自己也要闻药粉,自杀成性了。待会药劲发作,老娘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足球和苹果火星撞地球,南宫成恍若未见,他对胡言道:“胡兄弟,我先闻,你再闻,要输也输个清醒。”胡言望宋薇一眼,她依旧低头不语,他不由烦躁,挥手道:“速战速决。”南宫成暗自也看向叶子,叶子目光正与他接触,她面上没有表情,眼内却掠过担忧,和南宫成目光一碰,便假装投往夜空。南宫成窃喜不已:“这小娘子暗恋我,可惜脸皮太薄。我魅力四射,逼得她不敢正视,倒也合乎情理。”他对台下的济济人头叫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无毒不成大丈夫!且待我们闻闻风油精,再来轰轰烈烈的年度决战!”
台下叫道:“再拖老子把你撕成拖把!”
另一人阻止道:“别说话,不然这厮又要发表宏论,把大家活活逼死。”
南宫成自知群怒难犯,便将纸放到鼻下,喊道:“我闻了!”叶子、林依琪、老颜齐呼:“别!”说时迟那时快,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大大出乎南宫成的意料。
他尚未吸气,那纸上的粉末觉察人类气息,仿佛活过来一般,“呲啦”燃为白色的火焰,转眼聚烟为束,高速腾空,如条细细的小蛇,钻进南宫成的鼻子里。
南宫成呆如木鸡,林依琪面无人色,叶子忧心忡忡,老颜瞠目结舌,台下爆出雷鸣也似的掌声:“好内功!”
南宫成的心脏,异乎寻常地剧烈跳动,“砰砰”,“砰砰”,一下下敲击他自己的耳膜,那令人窒息的震动又返回心脏,他清楚地能体验血液呼啦散开,再也不缩入心房,整个人瘫软凝固在飘渺的空气里。
在众人眼中,他就口歪嘴斜,丝毫不动弹,像一张破败的年画,随时会被风撕落。众人方觉不对,心惊肉跳地注视南宫成,他一副濒临猝死的模样,脆弱地定格。天刀冷哼一声:“苗族的忘忧蛊。”吴枫噫道:“谁下的蛊?”天刀皱眉道:“我不懂。”
在南宫成的眼中,色彩漫山遍野地旋转,全世界都打上了马赛克,他的意识与意志都慢慢模糊。他僵立着,似乎看到胡言一脚踢出了球,那球划破夜空,不偏不倚击中四楼的罐子。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喝彩和掌声。到这里视野尚是彩色,徐徐褪却,一切黑白,连声音都海潮般隐落。他看到叶子冲上来扶住自己,看到她急切地叫着什么,看到老颜的脸,像哈哈镜一样变形……
他暗暗苦笑:“他妈的,天妒英才,老子要红颜薄命了……”这句话是他下次清醒前最后的逻辑和思维。他感觉人被压缩,被漂流,抛进漫无目的的隧道,四周空荡,却处处挤碰。他穿过一分钟,穿过一小时,穿过一天,一月,一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闭上眼睛,黑暗忽地笼罩,那冰凉的黑暗,在肌肤上水流似的摇晃。那是熟悉的,那是封尘的,那是刻骨铭心的……
他听到了四年前的声音,穿越四年的时空,携带着遏止不住的悲伤,从心底铺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而自己再没有生命的四季……
姐姐说:你再不争气,连守护神也帮不了你。
我说:什么守护神,不就几只畜生么。
姐姐抿嘴微笑,说:畜生也有灵魂,它们的王做着每个人的守护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的调配着众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一群大厨。
而每晚做中考的习题,昏昏睡去,蓦然惊醒,发现姐姐小心翼翼擦着我额头的冷汗,她手指纤弱,我感觉到她的全神贯注和心无旁骛,耗费的精神力基本和她画水粉时势均力敌。她是弯着腰的,倾泻的长发在台灯柔和光泽下,泛着隐约的浅红。沉默的我安静而详和,窗外有小小的虫高声鸣唱,夜色在窗帘的罅隙里缓缓淌入,我听见一朵花绽放的时候,有颗露珠滴落在草丛中。
那天,我呆呆坐在姐姐旁边。她嘴上套着呼吸管,冲着我虚弱地微笑。她用眼神示意护士拿开了呼吸管,很吃力很吃力地说:“成成,别难过,要开心,照顾好自己,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姐姐很放心……”他想哭,哭不出来,呆呆看着姐姐。姐姐说:“你一定很坚强很坚强,姐姐也很放心……抱一下姐姐好吗?”他呆呆地俯身抱住姐姐,姐姐在他耳边说了最后几个字:“可是,我不舍得你……”他的面孔,贴住姐姐的面孔,感觉到冰凉的湿润。他想随姐姐去。
我还没有参加中考,姐姐却再也见不到。从此,每年清明我去扫一座墓,一瓶汾酒湿了整层石的台阶。一个努力让自己成熟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想第二次的怀抱,可是探手出去只是抚摩到了冰凉。如果物理和生理学成立的话,眼泪能带出躯干的体温,那么他会重新学习函数,计算假设每秒一滴泪都均匀地分布在这里,需要多久才可以让这座石碑变成正常的三十七摄氏度。他违背着自己的誓言,就算被人抛弃得猪狗不如,猥琐地生活在红男绿女的鄙夷里,也不能在两界裂开口子,因为畜生也有灵魂,它们的王做着每个人的守护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的调配着众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一群大厨。
掩埋许久的悲恸汹涌席卷,南宫成放声大哭,哭声堵在喉咙,眼泪凝结眼眶,我到底在哪里,我到底是谁,姐姐你在哪里……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把南宫成打醒过来,他睁眼,人影憧憧,老颜急切地说:“不是我要打的,是林依琪说闻了解药,打个耳光才能苏醒。”
南宫成嘶哑着嗓子说:“扶我起来。”叶子手略一探,又不着痕迹地缩了回去。她如果扶了,只怕成为明日的话题。南宫成面目清秀,但为人莫测,忽而狷狂,忽而无耻,大胆妄为,这分明并非她喜欢的类型,她向来难动声色,恍若冰霜,对南宫成涌上的情绪,自己亦无法捉摸。
叶子欲扶未扶,其她人顾忌不上,林依琪和老颜一边一个,将他架起来。他拍拍脑门,宋薇俏生生站在对面,便对宋薇说:“刚才?”宋薇笑道:“你要听一分不差的描述,还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美化?”林依琪拼命冲她打眼色,宋薇装作没瞧见。南宫成浑身酸软脱力,低声说:“你说。”
宋薇咳一声道:“我不善言辞,这位老颜同学说吧。”老颜结巴道:“适才突然风雷大作,天……天降霹雳,南宫兄……南宫兄神仙上身,精神矍铄……”南宫成眼皮微跳,淡淡看了她一眼,老颜汗毛一竖,不安道:“你闻了那包风油精,就中了邪一样,成了僵尸。大家以为你又来搞鬼,拖延时间,就哄你下台。胡言按捺不住,就踢出足球,竟然正中罐子。大家看得咋舌不已,你还僵在台上,就知道不对。林依琪冲上台,而你发了疯似的,又唱又跳又哭,我和林依琪费了大力气,才把你抓住了闻解药……大家说,说南宫成卓尔不凡,行事诡异,不愧为南浦首席美男子……”
南宫成喃喃道:“卓尔不凡……行事诡异……”宋薇哼道:“大家说你胡搅蛮缠,没有本事还硬要上台,丢脸丢得天女散花。一看要输了就装疯卖傻,冒充癫痫。”
南宫成喃喃道:“胡搅蛮缠,装疯卖傻……”他神情呆滞,林依琪怒对宋薇道:“你干什么刺激他?”宋薇道:“男子汉大丈夫,做得承认不得吗?”一个是管理诸多社团的学校牛首,向来把握兵权,纵横往来,一个是苗族少女,乍来中原。林依琪自然说不过她,急道:“那你也不能,也不能……”南宫成后退一步,脱开两人搀扶的手,转身就走。
大家无人说话,胡言从旁边踏出,拦在面前,说:“我有个疑问,你告诉我。”南宫成低眉垂目,胡言说:“那两个罐子,你一早就放了上去,是为了和我比试吗?”南宫成握住拳头,大笑道:“是我不自量力,是我胡搅蛮缠,是我装疯卖傻,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赢了。”他步履扶摇,却坚定地闪过胡言,隐入夜幕。
大家看着他的背影,夜深人静,校园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大平台曲终人散。那个猖獗、自负、狂妄、跳脱的南宫成,如一个孤独的老人,枯萎在校园的尘埃,消失无影。
林依琪看着他人渐远去,泪水滚落。
南浦大学的宿舍一共十四栋楼,男生八栋,女生六栋。十一点过去,各个宿舍都亮起了应急灯,走廊里打水声,打牌声,声声入耳,屋子内鬼故事,爱情事,事事关心。今天大伙唠嗑的主题大多集中在大平台之战。人们纵声大笑,人们咀嚼不尽,穷一宿工夫,评点江湖。在十大光荣榜上,天刀,胡言,吴魁,进入三甲。十大耻辱榜上,嘉伟以半分之差,落败于南宫成,南宫成一跃为南浦大学耻辱的翘楚,丢人的象征,失败的极限,卑劣的菁华。
但社团运动,无形再次成为南浦洪流。
任何的大学,社团都是一样的热烈和发达。有过热血高涨的年代,有过白衣飘飘的年代。在青春的季节,理想和梦都没有破碎,时间和精力也支撑着学生奔波。一些大学,招生的数目膨胀,就开设了分校区。分校区常常在荒野边郊,那原本绵延的传承,一刀断绝,古老成了崭新,新鲜的水泥,让人们一分一分的努力,将文化积淀成为文化祭奠。
明恩溥牧师在谈到中国的历史时说道:中国人的历史也是大洪水前的,不仅试图从远古开始写历史,而且在这条冗长、混浊而又拖沓的历史长河里,既有历朝历代的大树,又有数不清的枯木烂枝。只有一个完全缺乏时间观念的民族,才会编写和学习这样的历史,只有中国人的记忆,才会把这样的历史贮藏在宽大的肚量里。
很多大学的历史是在革命前的,搬到分校区的一群,便当头斩断了一切的东西。他们虽然没有枯木烂枝,却是连长河也没有。
南浦大学是百年的盛名学府,有绵绵不绝的生命,苍茫广阔的视野,历史巍峨的深厚,它流动着澎湃的辐射,陷入而无需自拔。
社团其实承载的,是人们在学府赋予的厚大磅礴中,以梦为海,以我为舟,荡漾完一生几乎所有的人文漂泊。
胡言、叶子、宋薇在回宿舍区的路上。宋薇假装不经意地问叶子,说:“叶子,你肯定没想到胡言会突然闯进来吧。”叶子点头。宋薇笑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那个傻小子?”叶子霍然扭转头,低低地抗议:“我哪有。”宋薇道:“嗨,我们著名的冰美人不好意思了。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把漫画社排到最后一家,想让南宫成拣个现成便宜,哈哈。最后,让胡言拣个现成便宜……”胡言打断道:“他绝不是个简单人物。”宋薇道:“事实说话。”叶子道:“你们聊,我先走。”她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只剩余宋薇和胡言两个人,气氛顿时尴尬。宋薇笑道:“叶子真奇怪,昨天和男朋友分手,那个男朋友和她两年了,一无是处,根本配不上她,偏偏是她重感情,结果反而被他甩。今天又帮个自作聪明的笨蛋。”胡言道:“我说过了,南宫成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两人沉默半晌,宋薇勉强笑道:“恭喜你,大功告成。”胡言凝目注视她道:“重组足球队,是宋大哥的心愿,宋伯父,心里也是希望的……”宋薇变色道:“请你尊重我,你重组了,你满意了,但请你顾及我心里的感受!”她不再理会胡言,一跺脚就疾步甩下他,也隐在路间。胡言叫道:“明天下午三四节是选修课,帮我占个位!”黑暗里飘来宋薇清脆的声音:“做梦,去死。”
他回到宿舍,走廊里几个哥们还在捧着电话软声细语。分明是单穿一条裤衩,一手还在搓着脖子,嘴里一派诗情画意,夹杂白天上网看来的笑话,不时发出浑厚的低笑。胡言住在四楼507,经过503,看到班长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几位哥们参加系内班会。经过504,一宿舍的人举着应急灯拥在窗口,冲对面的女生宿舍楼打暗号。经过505,兄弟们在抢最后一壶开水泡方便面。经过506,四人借月光在下四国大战,一人的军长被炸,撕破脸皮想偷回来,另一人把军长塞在嘴里死不松口,大家打成一团。
他推开507的门,宿舍景象让他一惊,有人正端坐在他的铺位等待,他心惊肉跳,但逃也逃不掉了。
南宫成坐在校门附近的葫芦池边,心中清净,却阵阵隐痛。每件事情,都置身事外,每场记忆,都似是而非,少年在台阶上白发苍苍,一等,就等完了手中的岁月。他等不来了,耳边有姐姐在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姐姐的影子在面前的夜里明暗不定,她的身后隐约掩映着千千万万的灯,千千万万的窗,空气把四个季节当弦,自顾自地缓声弹唱。
那年秋天,院子里的桂花落了一地,香味在泥土上哭哭啼啼,不肯散去,中秋的月像一颗悬而未滴的泪水,在夜的正中伤心。
“以前有个人,和你很像,他叫刘进。”
南宫成头埋在双臂间,嘿嘿笑道:“性格决定命运,选择就是本质。我的性格和选择,也有人像吗?”
“这个世界,没有谁比谁高明,只有谁比谁更有记性。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
南宫成笑道:“我行事矫若游龙,唱歌有板有眼,聊天妙语如珠,英语出口成章,记性是一等一的好啊!”
“你算聪明人。接下来什么打算?”
南宫成埋着头道:“什么打算?老子输得高山流水,得遵守诺言,滚出南浦大学。”
“我叫叶南,是叶子的姐姐,也是学生会的主席。你要愿意,来学生会的体育部试试……”
南宫成哈哈大笑,起立扬长而去,叫道:“滚出南浦大学,老子只能住在后山,妈妈的,从后山到教学楼还真够远的。学生会主席,回头您老送我一副犁耙,我就去后山开块自留地,了此残生。”
叶子刚想呵斥他,却看见他眼角亮晶晶的泪水,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南宫成,真的往山路而去。
“姐姐,他这人,怎么这样?”
叶南摇头道:“他太保护自己了,可能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心事吧。叶子,你要我做的,我做了,但这个人,喜欢上就是悲剧。我不阻拦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叶子抬头看着天上星星一眨一眨,夜风吹拂,她不由痴了。
南宫成果然住在学校的后山一个洞里,买盏油灯,生个煤炉,开块小地,种了青菜。可惜青菜秧才插,就碰到了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