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6484字
我和强巴带着行囊去追赶寻找逃亡的野骆驼,路过光脖子首领殉难的地方,我停下脚步朝已被雪豹大卸八块的光脖子首领尸骸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凭吊和哀悼。
我没去惊扰那家子雪豹的进餐。这世界,弱肉强食的现象比比皆是,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砂砾地上,歪峰雄尾根滴淌的血,是指示方向可靠的路标。
在荒凉的戈壁沙洲跋涉了三个半小时,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在支离破碎的古河道追上了野骆驼群。除光脖子首领已经升天了外,其他四匹骆驼都在。歪峰雄躺在衰草丛中,那条短而粗的尾巴早已不知去向,尾根血肉模糊,眼睛呆滞,瞳仁蒙着一层死亡阴影,身体虚弱得就像踩瘪的猪尿脬,皱巴巴地缩成一团,大口喘着气,嘴角蟹似的泛着白沫。显然,它流血过多,已快走到黄泉路上去了。秋草母和杏眼雌不停地朝歪峰雄尾根喷吐口沫,可惜,这野骆驼传统的医疗手段疗效有限,并不能止住创口不断涌流的鲜血。让我略感奇怪的是,骆驼王子独自站立一隅,没有谁理睬它,显得很孤单。
我和强巴走拢去,歪峰雄抬了抬软绵绵的脖子,朝我们点点头,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秋草母和杏眼雌则朝我们哀哀地叫了两声,便继续那奇特的治疗。骆驼王子讪讪地来到我身边,叼叼我的肩头,咬咬我的衣袖,咿哦哟咿哦哟,嘴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叫声,表情很苦恼,好像急切地在向我诉说满肚子的委屈。我一时捉摸不透它的心思,不知道它想干什么,只好伸出手来抚摸它的脖子与面孔,以示安抚和慰问,好一会儿它才渐渐冷静下来。
我和强巴模仿野骆驼传统疗伤手段,往歪峰雄滴血的尾根喷吐口沫。我晓得这无济于事,救不了歪峰雄的生命,但至少可以表达我们一片好心。骆驼王子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给歪峰雄疗伤。我觉得它也太袖手旁观了,也太缺少点人情味了,便拍拍它的背,把它推到歪峰雄身边,撮起嘴唇做了个喷吐口沫的动作,对它说:“哦,你小时候,它疼爱你照顾你保护你,现在它快要死了,你应当尽点孝心的!”它很聪慧,很快从我的动作和语调中领会了我的意思,望望我,又望望躺在地上的歪峰雄,迟疑了几秒钟,绕到歪峰雄背后,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唾沫来。它喷吐口沫的动作麻利娴熟,瞄得很准,唾液的量又很大,像一片透明的百合花瓣,覆盖住了伤口,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血被封住,停止滴淌。
孺子可教,骆驼王子做得不错,我觉得歪峰雄理当露出欣慰的表情,而秋草母和杏眼雌理当投来赞许的目光。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骆驼王子将一大口晶莹透明的唾液喷吐到歪峰雄尾根后,歪峰雄无神的眼睛骤然间闪出骇人的光亮,松弛的脸部肌肉紧紧皱了起来,模样变得狰狞,吃力地抬起软绵绵的脖颈,发出一声粗哑的鸣叫,血沫从它的嘴角溢流出来,它弓耸喉咙,呸的一声,将一口血沫喷溅到骆驼王子的脸上。
我晓得,野骆驼喷吐口沫具有双重功能,如果是往对方伤口喷吐口沫,那是在帮助疗伤,如果是往对方脸上喷吐口沫,那是在发泄愤怒与不满,含有羞辱的意味,属于一种轻微的攻击行为。
骆驼王子负伤般地嚎了一声,羞愧难当地垂下头去,往后退了几步,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秋草母和杏眼雌在替歪峰雄喷吐口沫疗伤时,骆驼王子会在一旁无所事事地袖手旁观,为什么骆驼王子一见到我,要叼我的肩头咬我的衣袖急欲诉说心中的委屈。敢情在我来到之前,骆驼王子曾跟在秋草母和杏眼雌后面朝歪峰雄尾根喷吐口沫,好心好意替歪峰雄治疗伤口,但却遭到了歪峰雄粗暴的拒绝。
“是该朝它脸上吐口水。”强巴用鄙夷的眼光瞅了躲在我身后的骆驼王子一眼,愤愤地说,“要不是它太软蛋太熊包,光脖子首领不会变成雪豹爪牙下的冤魂,歪峰雄也不至于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理解歪峰雄的心情,也同意藏族向导强巴的说法。是的,由于骆驼王子的软弱无能,致使野骆驼群遭到重大损失,它的行为理应受到唾弃和责骂。可是,想过没有,是什么原因造成它如此稚嫩孱弱的性格?为何它会变成体格上的伟丈夫而精神上的侏儒?为什么它生理年龄已进入成年而心理年龄仍停留在哺乳期阶段?谁该对它的心理缺陷负责呢?两三年不间断的跟踪观察,可以说我是看着骆驼王子长大的,它并非天生的胆小鬼和低能儿,它在青春期也曾表现出正常的独立精神和反叛心理,也曾在内心苦苦挣扎以求完成生命的第二次断乳,可是四匹成年骆驼太多的宠爱和关怀使得它没能完成青春期心理蜕变。纵观骆驼王子的成长史不难发现,它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软弱无能而又缺乏责任心,包括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在内的四匹成年骆驼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味责怪骆驼王子,把造成眼前这场灾难的账通通算到骆驼王子的头上,是不公平的。
歪峰雄本来就气息奄奄了,抬起脖颈喷了骆驼王子一脸血沫,这一折腾,仅剩的一点元气也消耗尽了,脑袋无力地枕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皮合拢,四肢缓慢抽搐,鼻腔里也涌出两股污血来,差不多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秋草母和杏眼雌好像知道歪峰雄已经无药可救了,停止往它尾根的伤口喷吐口沫,垂头默立在它面前,完全是送终者的姿势和表情。
过了一会儿,歪峰雄睁开眼来,先看看秋草母,又望望杏眼雌,然后眼光转到骆驼王子身上,长时间地凝视,那眼光忽而黯然,忽而闪亮,忽而茫然,忽而警醒,忽而怨恚,忽而慈爱,忽而柔情似水,忽而犀利如针。它的嘴唇翕动着,喉管蠕动着,似乎想张嘴叫唤,也许是想用野骆驼的语言说几句临终嘱托吧,可它灯枯油尽了,喉咙咕噜噜咕噜噜一阵响,嘴里涌出一大团血沫,脖颈一梗,身体便僵然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仍睁得溜圆,聚焦在骆驼王子身上,表情惊讶,似乎在责问:我们疼你爱你,可你不但不成器,反而害了我们,天哪,这是为什么呀?
一只花翅膀苍蝇停在歪峰雄浊黄的眼球上。
杏眼雌突然凶狠地吼叫起来,气势汹汹地冲到骆驼王子面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张嘴啃咬,举蹄蹬踏。我跟踪观察这群野骆驼已有两三年时间,还是第一次看见成年骆驼如此粗暴地对待骆驼王子。骆驼王子没有防备,脖子上被扯下一嘴驼毛来,后腿被蹬了两蹄子,疼得哇哇直叫。它先往秋草母身上靠,企盼能得到保护,可秋草母仿佛耳聋了眼瞎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骆驼王子转而朝我靠来,大概希冀我能帮它一把,我吓得赶紧往后躲,我也害怕沉重坚硬的驼蹄敲碎我的脑壳啊。幸亏我没多管闲事,我刚从骆驼王子身边跳开去,杏眼雌便又旋风般地冲撞过来,身体倏地竖直,两只前蹄自上而下重重踩在骆驼王子的背脊上,也许是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如此严厉的体罚,也许是被踩用筋脉穴道什么的四肢酸麻无力,也许是想用躺倒耍赖的办法逃避惩罚,骆驼王子咕咚跪卧在地。杏眼雌愣了愣,抬起头来凄凉地长吼一声,撒开四蹄朝日曲卡山麓急奔而去。
秋草母朝杏眼雌的背影叫了几声,似乎在进行挽留。我也大声呼喊杏眼雌的名字,希望它别离开灾难深重的群体,可它头也不回,在大漠旷野狂奔不已,背影越来越小,很快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看不见了。我知道,野骆驼是雄性统治的社会,成年雄骆驼是群体的核心、支柱和灵魂,没了成年雄骆驼,整个群体就会变成一盘散沙。杏眼雌将去寻找愿意接纳它的另一个野骆驼群,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只有秋草母还陪伴在骆驼王子身边,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现在算是弄明白了,秋草母才是骆驼王子的生母。
天黑了,远方传来猫头鹰尖厉的嚣叫。骆驼王子大概是饿了,站起来贴到秋草母身边,嘴唇磨动做出要进食的姿势。秋草母显得十分冷漠,没理睬它,照旧默默伫立在歪峰雄尸体旁边。
失望的父母,都对儿女恨铁不成钢,其实做父母的应当扪心自问,在儿女成长过程中,是否科学合理坚持不懈地督促他们锻炼成钢。
按工作计划,我明早还要到尕玛尔草原去追踪观察一群疣鼻天鹅,只好与秋草母和骆驼王子暂且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