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郦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10740字
我喜欢旅行,尤其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很多次,我坐在火车上,从南至北,看到华夏大地上到处是金色的麦浪,看到到处是一片春华秋实的丰收景象,心里就不由的兴奋和激动。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一个农业大国啊,传统的农业文明几千年来一直是华夏文明中一个重要的文化基因。虽然我们现在早已超越了农业文明的阶段,但农业问题一直是我们这片土地上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
2006年1月1日起,中国全面、彻底地取消了农业税,这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第一次,这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数千年农业文明历史的国度里,那可是一件开天辟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
我曾经看到一份材料说,墨西哥著名经济学家德尔芬也就“三农”问题曾经评论说:“中国的改革开放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30年后的重心再次回到广大农村。从全世界范围来看,中国政府对农村发展道路的探索与实践,都是独特而卓有成效的”。
应该说,现在的中国农民是幸福的。但回头看两千多年的封建历史,中国农民的苦难就不是一般的深重了。
一个案子
就在四百三十七年前,也是一个丰收的秋天,在江南松江府的华亭县有一个叫赵玉山的农民,面对着一派丰收景象,他可乐不起来。
为什么呢?
因为他管不住他牛脾气的儿子赵大柱。
赵大柱是赵玉山的独子,虽然是个南方人,但长得却像山东大汉,所以他外号叫水牛。赵大柱就跟他的外号一样,不仅壮得象头牛,脾气也犟得象头牛。现在大柱又犯犟了,他爹叫他低头认命,他还就偏不认这个邪。
那么赵玉山到底要劝儿子低头认什么命呢?
原来啊,赵家世代农民,家里有几亩上好的水田,每年的收成还不错,赵玉山老伴也去世了,儿子赵大柱娶了个媳妇洪阿兰,生了个女儿叫赵小兰,一家四口人就指着这几亩地过日子,倒也能凑合着过得去。
可今年虽然收成不错,但日子眼见着就过不下去了。
那么收成好了,日子为啥反倒过不下去了呢?
坏就坏在今年刚好是赵家他们这一甲的役年。
明代规定要均徭役,就是为政府当差做苦力的事儿,大家要均摊,这本身还是比较合理的。所以每县把老百姓按户分为十甲,每年由一甲承担本县的一切徭役,这里头修河堤、筑路、解运漕粮、为驿站当苦力、当马夫,甚至官府的各项临时差役,等等等等,只要是官府需要人手的时候,都得由这一甲来出人顶徭役。
那么,每一甲的人头怎么算呢?
很简单,农业社会嘛,当然以农业为本,也就是以各家所拥有的田亩数作为基本的衡量单位。但你说我家有田,可没男人咋办?总不能让女人去修河堤吧?
那没办法,轮到你们家,你就得出人,出不出来,你可以花钱雇人啊。反正你家有几亩地,轮到你,你就躲不了。
但还就有人躲得了。谁呢?势家大户。
明代规定有很多人可以享受徭役与赋税方面的优待政策,做官的,读书人,还有朝廷功臣,世袭爵位的贵族,反正官府认定了就可以。这样,当你的田多到一定程度了,多到能和官府勾结起来的程度了,你当然就可以以各种优待政策为幌子,或者打一些优待政策的擦边儿球,从而彻底逃避徭役了。
有钱有权的这些大地主可以逃避徭役,那么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怎么办呢?
小老百姓也有小老百姓的办法,那就是卖身投靠这些地方上有权势的大地主家。
那位会说了,不至于吧,老百姓的素质不至于这么差吧!你家有田,该你家出的徭役你为啥要逃避呢?
其实,要光是徭役也好说,问题是比徭役更重的还有赋税。只要你家有田,每亩地要交多少粮,那都是有定数的。不管你收成好还是收成差,只要朝廷没有特旨,你就必须要交满那个数,否则你就是谋反,就是叛民。
除了朝廷所收赋税的定额,各地还有自己的克扣,这种克扣名目可就多了去了。比如最有名的叫火耗,就是缴的银两再熔炼的时候说是有耗损,这个耗损的费用你得提前交了。交粮食的居然也有耗损,这个耗损来得比较有意思,叫“淋尖踢觥”。觥是量米的容器,老百姓交粮的时候,倒满一觥粮并不能算数,称量官上来要踢一脚,这洒出来的米那就算是损耗了。洒出来的就不算你交到国库的,而是要被各级官吏中饱私囊的。所以面对各种各样、花样百出、名目繁多的税种,任你守着几亩风水宝地,那赋税总是不够交的。
在这种繁重的苛捐杂税和徭役面前,很多人小老百姓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大多都产生了一个很实际的选择,即投靠势家大户,宁肯向这些大地主交租,也不向政府交税,而且因为有了势家大族的庇护,繁重的徭役也可以免了。
当然,这种投靠不只是说说的,关键是要把自家的地奉献出来,而且是要主动奉献出来,这在明代,叫做“投献”。投献过之后,地成了地主家的,而原来的农民就成了佃户。问题是投献过之后,这些地在官府的田亩记录上也成了呆帐和坏帐。原来的主人没了,所以地也就成了死地;既然成了死地,又如何交税呢?所以拿了地的地主也可以隐瞒着不交。这下巨大的油水就流到地主那儿去了。当然,也不能全流到他那儿去,他也得给上上下下的官员打点,国家的蠹虫们就是这样的,大家一起贪,才贪得长久,才贪得保险。
要知道土地是农业社会的根本,土地上的油水才是封建农业社会中最大的利益所在,所以看中这一生财之道后,大地主们在等待农户投献的同时,也利用各种手段逼着农户投献、卖身,这样土地就越来越集中在一些大地主阶级的手中,这就叫土地垄断,土地兼并。这种情况到了明代中后斯,已经非常严重了。据说到隆庆年间,那位自个还算正直的内阁首辅徐阶,他的几个儿子在老家松江府兼并的土地总数就达到了四十万亩。
因为好多自耕农都成了大地主家的佃户,所以原来出徭役的人数也减少了。人少了,活不见少,农民的负担就更重了,再加上地主的欺诈逼迫,所以不断的有人去投献、卖身,从自耕农最终成为了大地主家的佃户。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尤其是轮到哪一甲摊上役年,这一甲里投献、卖身的情况就尤其得多。
现在轮到赵家这一甲出徭役了,赵玉山都六十岁了,一把年纪还能出来折腾啥?所以赵家唯一的强劳力赵大柱就无论如何要去顶徭役。这一年赵大柱已经顶过两回正役了,一是送漕粮,一是修江堤,结果修江堤的时候给滚石磕着了腰,当时还吐了血,养了好几个月才好。现在眼见着又农忙了,结果县衙又派活儿下来了,说京城里有御史来,临时要几个役夫,赵大柱力气大,所以被征作轿夫,就是去给人家抬轿子,这叫做杂差。
赵大柱一听就火了,说凭什么又是我们家?今年我不都顶过两回正役了吗?
班头眼一瞪,说该你们这一甲出役夫,你啰嗦什么?不出人,你们试试看!
说完掉头要走,赵玉山赶快出来打圆场,说软话。班头一看,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然后悄悄地对赵玉山说:“其实,这都是徐三少爷的意思,谁叫你老赵头不识趣呢!”
送走了班头,赵玉山回头就劝儿子赵大柱,说这回咱们就低头认命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必要较这个劲呢?
原来啊,这个徐三少爷就是我们以前提到过的徐阶的三儿子徐瑛,他是个纨绔子弟,仗着他老子的权势在松江府作威作福,算是松江府的一霸。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欺男霸女,侵占别人家的田产。说他看中了赵家这几亩上好的水田,想法逼着赵家到他徐家投献,可赵大柱坚决不肯。
依着赵玉山,投献就投献算了,虽然说自己家这几亩田是好地,但毕竟也顶不住那么多的赋税和徭役,况且村里把地投献给徐家的人多了,不过就是名分上难听些,但日子不还照样过吗?咱种地的,管他名分干什么呢?所以他劝儿子投献算了。
可赵大柱坚决不肯,因为他知道这个徐瑛看中的根本不是他家的地,而是他的闺女赵小兰。赵小兰十四五岁了,有一次去给奶奶上坟,路上被徐瑛碰到,徐瑛就调戏了赵小兰,还说要赵小兰到徐家给他做小老婆,幸亏小兰的娘洪阿兰碰到,才把女儿救了出来。徐瑛当时就放狠话说,不仅要赵小兰的人,还要赵家的地,让赵家全家都要给他当奴隶!
洪阿兰把这事告诉了赵大柱,赵大柱就没敢告诉赵玉山。现在老爹催着他到徐家投献,他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说赵玉山听了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对儿子说:“你说得对,咱就是砸锅卖铁、流浪他乡,也不能到他徐家去投献。”
可眼前徐瑛安排下的刁难又该怎么办呢?
马上就是秋收农忙的时候,赵大柱那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走,这田里可怎么办呢?没办法了,赵玉山说不行就雇人顶这杂差吧。这又有两个难题,一是雇谁?二是哪来雇人的钱呢?这时候快到农忙,谁家都缺人手啊。后来赵玉山没办法,雇了本村的一个泼皮无赖的光棍汗刘三儿,这家伙一没家二没地,整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就是个小流氓。但问题是他闲着啊,没事干啊,所以赵玉山就请他吃了顿饭,说现在没钱,等收了粮、卖了粮之后再给他三钱银子的劳务费,让他现在去顶这个轿夫的杂差。
刘三儿倒也爽快,让赵玉山打了张欠三钱银子的字据就去顶差了。
赵家这边儿忙活了个把月,终于盼来个好收成,粮是像叶圣陶先生写的那样——“多收了三五斗”,可缴粮的时候赵大柱可傻眼了。
因为当年江南的张士诚拚死抵抗朱元璋,所以朱元璋建国后对江南就施以惩罚性赋税,别的地方一亩地只缴三四升米,可江南要交到一石,甚至一石二三斗。赵大柱家一亩地算好的,也只打出两石多的米,这一下子交掉一石三斗米,剩得也就不多了,基本上也就够全家糊口的。可交粮的时候,那个称粮官上来对着大觥猛踹了一脚。不是有个“淋尖踢觥”嘛,但你踢踢也就算了,那也就出来一些米尖尖儿,可这一踹不得了,估计这家伙练过什么佛山无影脚,这个称赵家粮的觥一下就倒了,哗的一下米洒了一大半儿。
赵大柱不干,坚决要重称,否则就要拚命。称粮官叫来几个当差,说赵大柱企图抗税,几个人抡着水火棍,把赵大柱打了个半死。赵大柱回到家就一病不起。这税粮被冤去了一半,赵家剩下的粮连糊口都不够了,哪还有多余的粮拿去卖了换钱呢?
那边刘三儿当完了轿夫拿着字据每天来要钱,赵玉山只能苦苦哀求再拖欠些日子。
可过了两天,刘三儿突然不来要钱了。赵玉山刚刚喘了口气,宝贝孙女赵小兰又突然失踪了。正在赵玉山快急疯了的时候,那个无赖刘三儿来了,他说他已经把赵家欠他的那三钱银子的债转给了徐家三少爷徐瑛,现在就是你们赵家欠徐家的债了。徐家三少爷正好路上碰到你家孙女赵小兰,向赵小兰讨债,赵小兰为了替父抵债,自愿到徐家当丫环去了。
赵玉山听了这话真是天塌地陷啊,这徐瑛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编出这样的鬼话。他气得浑身发抖,还没说出话来,只听见里屋病床上的儿子大叫一声,赵玉山跟儿媳妇赶忙跑进去一看,原来赵大柱在里头早听到了这些话,急火攻心,一时间吐血而亡!
赵玉山满腔怒火啊,他到华亭县县衙去告状,哪知道县令王明友早已被徐瑛买通,徐瑛反诬赵玉山。王明友拿了徐瑛的黑钱,当堂把赵玉山乱棍打死。赵家至此是家破人亡,人被徐瑛抢去,地也被徐家以欠债为由霸占了去。赵家就只剩一个儿媳洪阿兰,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就在这时,明代的“包青天”海瑞说到松江府上任,洪阿兰拦路告状,海瑞不失为青天本色,与徐家和当地的贪官一番周旋,尤其是在和徐阶一番智斗之后,为赵家沉冤昭雪,解救了赵小兰,判处徐瑛与王明友死刑。
徐阶为救儿子,走了内廷太监的关系,使朝廷罢了海瑞的官儿,可就在新官上任来救徐家三少爷的时候,海瑞屹立不倒,在罢官之前还是硬气地铡掉了徐瑛和王明友,为赵家、为松江府的百姓出了口恶气。
说到这儿,很多年纪大的、喜欢京剧的朋友可能已经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不是马连良先生的一出戏吗?
一点儿不假,这就是著名史学家吴晗主笔、京剧大师马连良主演的那出名剧《海瑞罢官》。
大概很多没看过京剧的人也知道这出《海瑞罢官》,它基本上可以说是那场十年浩劫的导火索。我们在这儿重温这出《海瑞罢官》的故事,不仅要对伟大的史学家吴晗和伟大的京剧大师马连良表达景仰之情,更重要的是吴晗的这个故事深刻揭露了明代中后期农民的悲惨的生活现实。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吴晗先生重点是从赵大柱死后开始写起的,重点写的是清官海瑞如何为民除害。而我们重点重温的则是赵大柱之死的过程,以求在其中看出当时农民所受的深重的压迫。
当然,可能当时的松江府,也就是今天的上海,并不一定真有赵玉山、赵大柱其人,但当时有千千万万的农民经受着赵玉山、赵大柱这样的沉重压迫和悲惨生活,那倒是千真万确的。明代这一时期的土地兼并之严重,苛捐杂税、徭役差役之沉重,已经到了阶级矛盾要总爆发的边缘,所以这时候南方和西南的农民起义已经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要不是不世出的奇才张居正出山,用奇招化解了这一矛盾,大概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就要提前六十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