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闾丘露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8280字
第十天了,同事同时不舒服,仔细想了一下,一定是昨天晚上吃的黎巴嫩烤鸡三文治,因为在柜台那里,我看着店员用手抓住面包,把刚刚烤出来的鸡肉串放在上面。而面包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面包上面的芝士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这已经不是同事们第一次拉肚子了,上次在超级市场买了一罐鸡肉午餐肉罐头,吃下去没有几个小时,马上见效。罐头上面没有生产和失效日期,提醒他们,所有没有日期的东西都不要碰,不过街头的快餐店,那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还好大家带齐了基本药品,治感冒的、腹泻的、发烧的,以备不时之需。
今天利比亚的新闻又上了bbc国际新闻的头条,这是因为昨天半夜卡扎菲在国营电视台上露面,发表了八十分钟的讲话。
他已经没有在电视上露面好多天了,上个星期,当北约的飞机炸中了他的办公大楼之后,他没有马上露面,而是在国际媒体开始猜测他有没有被击中之后,让国营电视台播放了他接见部落代表的画面。
看过很多卡扎菲在电视上讲话的样子,但是这一次,不管是他的神情、身体语言还是语调,都是第一次,他显得疲惫而苍老。算一下,二十八岁开始执政至今四十二年,也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家了。他提出停火协议,给反对派三天的时间。但是谁都知道,不管是反对派还是北约,都是不可能接受的,只要他的军队不停止开火。和班加西人聊起卡扎菲,他们总是会用手指指脑袋,意思他是一个疯子,也因为这样,疯子的话,是不可能相信,也不需要相信的。这些日子,我总是问他们这样一个问题,政府军攻击平民,那么未来会不会造成东部人仇视西部人?他们总是会摆手纠正我:“不管年龄和性别,我们都是利比亚人,都是卡扎菲的错,而且很多打我们的,是雇佣兵。”
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战争,最让人担心的当然是消除仇恨,如何融合的问题。虽然大家把账都算到了卡扎菲的头上,但是未来的清算肯定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卡扎菲政府的成员,他们需要承担多少责任?过渡政府的官员说,只要是手上沾了鲜血的,过渡政府不会欢迎这些人。
问题在于,在这样一个体制的政府之下,手上的鲜血,到底最终应该由谁来负责?
在一名大学教授的家里面,终于看到了听说了很久的中文版的绿皮书。十年前在的黎波里的时候,我曾经买过英文和阿拉伯语的,查找资料,80年代的时候曾经出过中文版本。
这名教授家中的收藏很多,日语的、俄语的、法语的,还有我认不出文字的版本。当年卡扎菲花了大量的金钱,把他的绿皮书翻译成世界各地的文字。
但是,如果问利比亚人,卡扎菲的绿皮书到底想说什么,大部分人都会摆摆手,不知道如何回答,尽管他们从小学开始就花了不少时间学习,甚至每个星期都会有类似于中国过去政治学习的时间,但是我们的司机只是记得,中心思想应该是“三个思想”。
卡扎菲分别在1975年、1976年和1978年出版了三卷本的绿皮书,不过我看到的,还有我自己买的,都是之后的综合版。绿皮书并不厚,曾经有西方学者想要研究,从里面找出卡扎菲的治国策略或者是政治理念,但是这些学者和利比亚的大部分民众一样,都看得一头雾水。
卡扎菲的偶像是已故埃及总统纳塞尔。也正是效仿纳塞尔的自由军官行动,他通过同样的军事政变,推翻了利比亚的王朝统治。也因为这样,在他70年代的演讲里面,他花了大量篇幅阐述关于建立“阿拉伯社会主义”的构想,他的演讲对于当时处于实际分裂状态的利比亚来说,相当有吸引力,因为当时纳塞尔正在执政,使得中东地区的泛阿拉伯主义成为主流。
利比亚的全称叫做大阿拉伯利比亚人民社会主义民众国(hegreas·cialispe·ple‘slibyanarabjamahiriya),其中,jamahiriya这个词语,正是卡扎菲自己创造的,因为这符合他所强调的“直接民主”。收录在绿皮书里面关于民主的论述中提到:“议会的存在正好说明了人民的缺席,可真正的民主只有通过人民的参与才能实现,而不是通过他们的代表来代理。议会成为了人民行使权力的法理障碍,它剥夺人民行使主权的权利,并且为自己所用……”
也因为这样,卡扎菲一直把自己称为上校,这也是外界到现在为止对他的称呼。他坚持自己在利比亚这个国家没有任何职务,因为在1977年他就已经把权力交给了人民,他早就下台了。
当然,现在的他不再这样认为。在昨天晚上一个多小时的电视讲话中,他反问北约,反问反对派,让一个管理这个国家四十二年的人下台,有没有搞错。
从70年代后期开始,自从他公开绞死两名大学学生,人们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这种表述,认定他是掌控这个国家所有一切的人。曾经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战友,也开始站在他的对立面。过渡政府的最高军事负责人哈里里,当年就是和他一起参与军事政变的自由军官中的一分子,但是从90年代开始,却坐了十五年的牢。而这样的曾经的战友、之后的敌人,有很多。
有一技之长的人,勤奋的人,没有任何权力仅仅凭借自己的技术和勤奋就去占有其他人的那份财富,然而他们确实是从自身优势中受益。同样的,如果一个人残疾或者得了精神病,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享受不到跟健康人一样的社会福利。
交通工具(车)不论对于个人还是家庭都是必要的。你的交通工具不应该由别人占有。在社会主义社会,没有任何人、任何权威,可以为了转手出租而拥有私人交通工具,因为这占有了其他人的需求。
土地不是哪一个人的财产。但是每个人都有权开发土地,通过劳动、耕作或者是放牧,从中得到好处。
这些都是卡扎菲关于平等的论述,在他的绿皮书里面,有好几个地方关于“人人应该为自己劳动,而不是为别人”的论述,显示出一种和马克思理论很接近的东西。
但是,现实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在利比亚,卡扎菲和他的家人拥有巨额的财富,而这个国家的民众并不算富有,即便人均收入在非洲算是第一位。城市基础建设非常糟糕,班加西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至于公共医疗,去过班加西最大的医院,不管是大楼还是病房,和2003年巴格达的那些医院差不多。但是巴格达那个时候一直遭到国际社会制裁,公共设施缺乏投入,只能够维持80年代的水平,这可以让人理解。2004年,联合国就取消了对利比亚的制裁,这个国家开始了经济改革。这些年来,这些重要的公共服务设施依然停留在这样的水平,可以深切地体会到政府缺乏财政投入。
至于人和人之间是否平等,至少卡扎菲的家族处于一个比任何其他人都要优越的位置。在他的家族所在的地方,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剥夺别人的财富和资源,因为他们有能力,可以把不听话的人投入监狱。卡扎菲在不同的城市为自己建造宫殿一样的住宅,这些住宅都有完善的地下防空通道,尽管他可能一年或者两年才到这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
卡扎菲认为,允许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主宰体育运动,而让其他人买票入场观看是没有道理的。他的这个表述,产生了两种不同的解读,有的西方学者认为,这显示了他的平等概念,人民应该平等参与所有形式的社会活动,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对西方社会的微妙的挑战;另外一种解读则认为,这显示了卡扎菲强烈的嫉妒心,因为在利比亚没有名流,不管是学者,还是艺术家,或者运动员,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卡扎菲的身上,他不允许别人抢他的风头。而事实是,当利比亚国家队和其他国家的足球队比赛的时候,如果是在利比亚,主持人是不可以朗读利比亚参赛队员的名单的。
强调平等的卡扎菲,个人却霸占了人们的视线空间,在的黎波里,到处都是卡扎菲的巨幅画像,就算是在酒店里面,也到处挂着他不同年纪的照片。班加西原本也是这样,只不过在冲突发生之后,反对派民众把他的这些痕迹从这个城市清除得一干二净,新增添的,则是讽刺“卷发大叔”的各种涂鸦作品。
把自己的画像还有塑像放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国家已经不多了,朝鲜、土库曼斯坦、曾经的伊拉克,还有就是利比亚。在古巴,虽然到处都有巨幅画像,但并不是卡斯特罗自己,而是南美人心目中的英雄切·格瓦拉。就算是在委内瑞拉,强势的查韦斯也没有敢把自己的样子放在公共场所,能够享有民众瞻仰参观待遇的,是玻利维亚反殖民的英雄玻利瓦尔。
卡扎菲在他的绿皮书里面,也谈到了言论自由问题。他说:“个人拥有的报纸仅仅表达他个人的看法。任何声称报纸代表公共舆论的言论都是毫无根据的。”
尽管利比亚自身的媒体业非常封闭,没有太多另类的选择,但是随着卫星电视的发展,利比亚人开始通过阿拉伯电视节目来获取资讯,尤其是过去十年,正好也是半岛电视台快速发展的十年。
利比亚政府并没有限制民众购买卫星天线,虽然需要经过审批这一个程序,这一点显得政府还算是比较的宽松。卫星天线的价格从三百第纳尔开始,这使得大部分家庭都能够负担。一旦有了另类选择,国营媒体的影响力就会慢慢淡化,当卡扎菲通过所有的国有电视台频道发表讲话的时候,很多利比亚人可以选择收看卫星电视台的其他阿拉伯语节目,从新闻到综艺。
年轻人流利的英文,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卫星电视的影响,就好像当年靠美国之音学习英文的中国学生,这些年轻人依赖英国和美国的英文频道,快速地学习着一种新的语言,并在学习的过程中受到英美流行文化的影响。当然,在公开场合唱rap,则要等到反对派控制了班加西之后。
卡扎菲的讲话整整一天,在不同的频道里面不断地播放。正如反对派所说,他自己错过了妥协的时机。或许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是他最后放手一搏,三天之后,或许就是明天,他会动用手头所有的武器向米苏拉塔开火。这个时候,局势会怎样,他还能坚持多久,反对派显然有些被动,因为他们缺乏武器,没有进攻的能力,于是最终还是要看北约空袭行动的强度和密度。
“应该快了。”司机哈迈德很自信地对我们说,“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卡扎菲这个样子。他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那样的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