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亲历枪击事件

作者:闾丘露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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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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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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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14字

来自西部的这些与会代表,今天在班加西有一个·wnhallmeeing。这是一个来自美国的词汇,第一次听说,是前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中国时,在上海图书馆举行的活动。通常这样的大会,应该是在市政厅里面进行,坐在台上的人,接受台下的人的咨询和质疑,大家就公共事务进行讨论,不过在中国,最近的一次,是奥巴马在上海的那场算不上成功的活动,因为大家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有一个“奥巴马女郎”,那个身穿红衣,频繁在镜头前出现的女孩。


中国人还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其实利比亚人也是一样,在过去四十多年,民众并没有太多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当这样的时候来临之后,需要从头开始学起。也因为这样,这个所谓的·wnhallmeeing,其实就是一场记者会,这些代表们回答坐在台下的记者们的提问而已。


这些西部地区的代表,绝大部分来自海外。那位满头白发,在昨天的祈祷大会上最受欢迎的老人,叫做贾巴尼,离开利比亚已经三十年了,他居住在美国,一直在海外发出反对卡扎菲的声音。这是他三十年第一次,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这样的经历,在利比亚实在太多,有的因为和卡扎菲政见不同,有的则是当年参加了乍得和利比亚的战争。他们有的被迫逃亡,来不及离开的则被投入了监狱,即便释放之后,也不能离开。


贾巴尼的身边有一个30岁左右的助手,昨天在广场,正是他接过了我的麦克风,放到贾巴尼的眼前,让我们做了一个简短的访问。他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一口美式英文。知道我们来自香港,他很是兴奋:


“我的姐姐就在香港,她做生意,老是在香港和厦门之间来回跑。”


“做什么生意?”“纺织。”他用手捏住自己的衣领,然后陪着贾巴尼匆匆离去。贾巴尼已经被指派为过渡政府的一员。看着这些表示自己代表西部城市的人们,我有些疑惑,离开自己的国家三十年了,是否真的能够代表那些城市的人民?那些地方的人民是否会认可他们?毕竟,对于40岁以下的人来说,他们当中的太多人,都不会有印象。回答我的疑问的,是在主席台上主持大局的人。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家媒体咨询机构的头衔,他用笔把头衔划掉:“那是我的私人公司,我现在是过渡政府的协调员。”这个叫做阿莱夫的人说:“其实我们过渡委员会里面很多人是在利比亚的,比如我自己,我就是刚刚从的黎波里离开的。因为安全考虑,在卡扎菲控制的城市参与反对派活动会被监禁或者折磨,所以他们不能够露面,就指派了台上的一些人作为他们的代言人。我们的成员包括了现在正在这些城市的人,在代表性的问题上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答案简短但是清晰。拿着他的那张卡片,忽然想起了利比亚政府的发言人穆萨,在传出关于他叛逃的谣言之后,他又出现在的黎波里的每一场记者会上,他在的黎波里也办过一家媒体研究中心。两个人的举止风格相当相似,都会快速地领会记者提问背后的意思,也能够快速地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自己,还让记者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抓到破绽。比如阿莱夫,当他把名片递给我,等我研究完名片上的电话和公司地址,要追问他为何公司总部是在阿联酋而不是在利比亚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人群里面了。


这些海外归来的利比亚人,衣着光鲜,在酒店大堂出入,个个都显得气度不凡,显然和他们本身就是利比亚的精英有关。哈迈德的岳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参加乍得战争,反对卡扎菲,他的岳父滞留在乍得无法回国,最后作为难民去了美国。到了美国之后,他拿着美国政府给他们的援助开了一家小店。利用自己的工程知识和技术,现在,他已经在美国拥有了一家公司,算是事业有成。他总是对哈迈德说,如果留在利比亚,应该不会有他现在的这种生活,可见再有才能的人,环境是多么的重要。


邀请海外的反对派加入新政府,这样的做法,从阿富汗到伊拉克,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式化的东西。当然,这次不同的地方在于,并不是一个由美国选择的人来主持大局。阿富汗的卡尔扎伊,伊拉克的马立基,他们离开自己的国家已经颇为久远了。他们回来之后,先不说能力,是不是有足够的威望来摆平不同的民族、部落,已经成为一个问题。


而在利比亚,过渡政府在一开始就是由那些身在利比亚的人组成,其领导层本身就来自原来的政府,主席贾利乐原本是司法部部长,在民众中威望很高,有这样一个人来领导过渡政府,当然要比一个从海外回来的人,更有威信和说服力。


这些流亡海外的反对派,虽然过去是和卡扎菲抗争的英雄,但是他们毕竟离开已经很久,甚至可能会带着老旧的斗争眼光和方式来看现在的这场变革。而事实上,这场变革的真正动力在于民间,如果民间的努力最终被个别人取而代之,对于整个局势来说不会有任何正面的作用。如果这些海外反对派的加入,只起一个点缀的作用,反而会给未来带来好处。


同样和阿富汗以及伊拉克不同,利比亚从来都没有不同宗教派别之间的冲突历史。在过去四十多年,卡扎菲削弱了部落的影响力,加上城市化,部落也早就退化成为宗亲关系,没有了政治影响力。在利比亚,除了卡扎菲以及他身边的人,没有其他的特权阶层。所有的这些,都有利于利比亚有一个新的平稳的开始。


会议厅外是一个花园,阳光下,不同颜色的玫瑰以及雏菊开得很是鲜艳。这个地方,平时是利比亚人举办婚礼的地方,当然是西式婚礼,如果是传统婚礼,需要一个庞大的空地来搭帐篷,来招呼亲朋好友大吃一个星期。


站在阳光下,正准备拍摄一些外景,突然听到头顶一声枪响,抬头一看,墙上已经有了一个拳头大的弹孔。也就是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二三十个穿着军装的反对派武装,他们迅速冲到大门外,封锁道路,而我们,还有那些准备上车离开会场的西部代表们,则被要求站到最靠近会场的地方。


不用多想,这当然是卡扎菲支持者放的冷枪。前段时间在班加西发生的汽车爆炸,以及前两天在艾季达比耶市中心的爆炸,都提醒大家,即便是在东部,平静的表面下依然蕴藏着波澜。昨天,一个法国安全顾问公司的老板在班加西被枪杀,大家心里清楚,这是卡扎菲的支持者的一种警告,给反对派,也给法国。


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反而觉得这才真实,因为我一直认为,在班加西也好,或者其他的东部城市也好,反对派控制的地方,不可能像我遇到的那些人所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憎恨卡扎菲。那些原本为卡扎菲工作的人呢?那些因为被看成是卡扎菲的人而被拘捕甚至打死的人的家人,他们怎样看待这场变革?特别是那些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一直被灌输卡扎菲是英雄和领袖的普通人,总有一些直到现在,应该还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的。


其实,这个城市的人心里面也清楚。只要离开班加西,哈迈德每次都会把他的那枝手枪带上,防范抢劫者,也防范政见不同的人。同事在的黎波里拍了一张在卡扎菲大宅里面当人盾的家庭的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她举着卡扎菲的画像,高喊口号,告诉我的同事:“如果没有卡扎菲,我的生活将会毫无意义。”看着那个女孩天真无邪的笑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总是觉得,如果把孩子牵涉到这样不正常的环境里面,往往因为两种原因:一种是因为无奈,一种则是有预谋的灌输,也就是“洗脑”。


在班加西,每次集会,总会有父母在孩子的脸上画上象征胜利的三色旗,戴上三色旗帽子,让他们挥舞着旗帜,男孩子还会在身上挂上玩具枪,当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他们会熟练地举起v型手势。


这些孩子都很可爱,尤其是这样打扮的时候,我知道这样的照片或者画面,还很吸引人,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我会担心,这些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其实和那个举着卡扎菲的画像的女孩子又有怎样的不同?如果我们觉得那个女孩可怜的话,这些孩子被牵涉到革命和政治风波之中,是否也很可怜?


所有这些,当然是因为他们身处的这个国家正在经历变革,于是谁也无法置身事外,不管是孩子,还是成年人。但是我还是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够让孩子尽量远离这些?


孩子们应该做他们的年纪应该做的事情。他们应该在游乐场玩耍,他们应该在学校读书,应该教会他们对待陌生人要有礼貌。


在班加西市中心,最近开放了一个游乐场,白天会有很多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来这里玩耍。学校还没有恢复上课,因为安全的考虑。一些团体希望,能够为孩子们提供一个学习和游戏的地方,因为这些孩子,很多都有和父母一起逃难的经历,也有经历轰炸的经历,从为孩子健康成长的角度出发,需要尽量为他们创造一个正常的生活学习的环境。


班加西的动物园搭起了一个大大的帐篷,孩子们可以在动物园里面做游戏,和动物作伴。这里的孩子,他们的脸上不会被涂上旗帜,也不会让他们拿着旗帜,或者摆出胜利的姿势。在这里,他们就是做一个纯粹的孩子,享受属于他们的时光。


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午的工作间隙,要到科斯塔喝上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可以看半岛英文台的新闻,毕竟比bbc和cnn有关中东地区的新闻篇幅要多很多。下午六点之后,会有很多时尚的年轻人在这里出现。我的一个同事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显然要正常一些。他当然是拿这里的人和那动不动就开枪发泄的年轻人进行比较。有一定的道理。这里的年轻人,他们很享受现在这种自由的生活,可以随意聊天,不再担心会被人告发。


不过,我会想到被我的同事忽视的一点,这些年轻人现在享有的自由,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些激动的年轻人拿起枪,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前线。


这是残酷的事实,因为真的很不幸,利比亚民众遇到了这样一个领导人。不过,在想深一层,他们的领导人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民众并不是毫无责任,因为恐惧,因为觉醒得太晚,现在付出的代价会变得很大。


今天中午,哈迈德的胃口显得特别好,原来,他要当爸爸了。不知道,当哈迈德的孩子,在半年多之后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这个国家到底会是怎样的样子?是一个新的利比亚,还是持续着现在这样的僵局,变成实际上的东西分裂?这个问题,他的父亲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因为现在这变成了一个死结:反对派的底线,卡扎菲必须下台,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卡扎菲的底线,绝对不会交出权力,也同样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反对派的不能退让自然有他们的苦衷,民众愿意忍受现阶段的所有苦难,是为了没有卡扎菲的明天,这个时候如果让步,民众一定不会答应。现在,只有指望卡扎菲会有众叛亲离的一天,期望那些政府军士兵,那些他的忠实支持者,发现自己原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