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本章字节:9840字
无论是“至谊”还是“常谊”,都让人感到温暖。但是,正如本文开头所说,友谊之道,还是充满了沼泽和陷阱。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中最伤心、最郁闷的经历,至少有一大半,与友谊有关。
因此,向来被认为是“安全地带”的友谊,其实也是“危险地带”。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因为,世间除了高雅的至谊、广阔的常谊之外,还有一种友谊,既不高,也不广,却有点甜,有点黏,有点稠。借用庄子的说法,可称之为“甘谊”。
处于“甘谊”之中的朋友,既可以称之为“蜜友”,也可以称之为“密友”。两个差不多的字,道出了其间的特性。
这种朋友,范围不大,交往很多,并不在大庭广众中搂肩拍背,而是带有一点心照不宣、微微一笑的“隐享满足”。他们彼此信任,遇事相商,无事聊天,经常愿意愉快合作,一起做一点事情。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种朋友之间。
这种朋友常常遇到几个陷阱。
(一)体己的陷阱。
既然是密友,一见面就把门关起来,泡好两杯茶,亲切地看看对方,说一些“体己话”。体己,也就是知心、私密、不为人道。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与“他人”和“众人”相脱离的话语系统和价值系统。这种话语系统和价值系统,既确证着亲切,又埋下了危险。
与“他人”和“众人”相脱离,很可能同时也脱离了公道。小事脱离公道倒也罢了,如果事情比较大,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如果怀疑的目光很有韧性,那么,情况就很难乐观。外面的怀疑,很可能向内渗透。结果如何,无法预计。
(二)功用的陷阱。
上文说过,“至谊”不具有实用性,“常谊”具有实用性。而人们对于“甘谊”的期望,就不止于寻常的实用性了。
“甘谊”直通一种无所不能的心理逻辑:“这么好的朋友,什么事不好办?”“有任何麻烦都说一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谁跟谁啊?”??
不切实际的互许,埋下了不切实际的互盼。
事实上,这种互盼多数落空,而落空的结果,总让人伤心。
亲密朋友之间,可能还存在着一起分享权力、财富、名声的潜在心理。一旦发现无法分享,便心生怨隙。条条怨隙的积累,很可能产生悲剧的结果。
西哲有言:“何为真友?各无所求。”
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但其中也蕴藏着一番深意:友谊的最珍贵本性,与实用无关。可惜在很多人心目中,如果剥除一切实际功用,友谊就不存在了。
(三)暗箱的陷阱。
“甘谊”之中,又存在着另一个重大误会。总觉得朋友之间一切都能互相理解,因此不必清楚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生分。结果,友谊就成了一只“温暖的暗箱”。
但是,朋友是知己,却不是自己。两片树叶贴得再紧也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各有经络系统。麻烦的是,“甘谊”中的朋友明明产生了差异也要互相掩饰,而掩饰中的差异又特别让对方敏感。因为是好朋友,敏感也就变成了过敏,甚至是超常过敏。
我见过一些著名的文学前辈,早年都是莫逆之交,到了垂垂暮年却产生严重龃龉,而一问起因却琐小得不值一提。万里沙丘他们都容忍得了,却容不下贴身肌肤的一粒沙子。他们都把对方看成了自己,因此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误解、委屈、冷漠、传言。为此,我曾写道:
最兴奋的相晤,总是昔日敌手;
最愤恨的切割,总是早年好友。
这便是陷阱,由“暗箱”转化成的陷阱。一陷,竟然跌进了比仇恨更加无救的深渊。
上述这些陷阱加在一起,就有可能进入更大的陷阱,甚至踩踏到善恶的边界。
四、水的哲学
说过了“甘谊”的陷阱,我们终于可以引出庄子的至理名言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庄子·山木》
这话清晰得不用翻译,如要笨笨地译一下,也就是:
君子之交,淡如清水;小人之交,甘如甜酒。君子因清淡而亲切,小人因甘甜而断绝。
庄子的这一论述,具有惊世骇俗的颠覆性。因为世间友情,总是力求甘甜,而甘甜的对立面则是清淡。庄子把这种观念反了过来,但是,反了两千年,人们还是不理解、不接受、不奉行,仍然在友情交往上追慕“甘若醴”。估计今后还会这样,因此,我们必须再郑重读解一次。
庄子的精彩,常在比喻。清水和甜酒的比喻,便是读解之门。你看,在色、香、味上,清水都无法与甜酒比,但是,甜酒需要酿造,甜酒并非必需,甜酒不能喝多,甜酒可以乱性。这一系列局限,恰恰是清水所没有的。清水出乎天然,清水为人必需,清水可以尽饮,清水无碍心志。那么,如果把水和酒的对比投射在友情之上,孰上孰下,孰优孰劣,就不难看出来了。
清淡交友,在具体表现上是什么样的?未必经常相聚,未必海誓山盟,未必成群结队,未必书函频频。但偶尔一见,却满眼亲切;纵挥手而别,亦衣带留痕。
同样以水为喻,庄子的“淡哲学”,应该与老子的“冷哲学”、“钝哲学”、“低哲学”有关。
老子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老子·八章》
用现在的语言解释,大致可以这样:
最高道德像水。水,滋润万物而不与谁争,身处大家遗弃的低位,因此反而接近大道。
除了找对地方,还心地深远,与人为善,说话可信,为政有效,办事能干,行动合时。
正因为什么也不争,所以也没有麻烦。
老子的这段话,应该成为最值得永久传诵的中国古代哲言之一。其核心有两点——
第一,利万物而不争;
第二,处低位而得道。
对于这两点,需要略作讲述。
先从后面一点说起。老子所说的“处众人之所恶”,也就是故意寻找大家都不愿意停留的地方。大家愿意去哪里?向上,向高,向世间显达处。这正好与水的流向相反。水的流向,是向下,向低,向世间隐蔽处。而这,正是众人所鄙弃的地方,因此说“众人之所恶”。
“众人之所恶”,恰恰是得道之地。为什么这样说呢?
既然众人都在争高,因此如果像水一样甘寻低位,就可避开争执。但是,争高位的众人也不能脱离根脉和土壤,也需要灌溉和润泽,这又只能依靠甘寻低位的水了。于是,水似乎在说:“你争你的高位,我灌你的根脉。”
水连“可能的对手”也默默帮助了,那就是“利万物”。可见,能做到“利万物而不争”,正是因为它甘寻低位。所以,逆众人是为了利众人,逆万物就是利万物,这便是道。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也有一种版本为“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并把“静”注为“无纷乱”、“治躁”,意思与“不争”相近。凭我对文字本身的神秘直感,认为老子说“不争”的可能更大。
五、由浓归淡
拜习了老子和庄子,我们就有高度超越前面所说的那些陷阱了。
在这里,我想以自己的一些负面经历谈点体会。
为了避免个人恩怨,我只说与几个传媒的交往陷阱。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上海担任院长,曾经对一家戏剧杂志和一家文学报纸表示出超常的友情。我同意一位副院长的提议,拨出一笔资金支援那家濒临倒闭的戏剧杂志,并答应以后连续资助,使国内其他同类杂志大惑不解;几乎同时,我又在全国其他报刊的激烈争夺中把新写的长文《上海人》给了那家景况寥落的文学报纸,结果该文大受市长赞誉,出现了上海官员和文人几乎人人皆读的惊人热闹。这两番友情,够浓烈的了吧?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不久辞职之后,立即遭到那家戏剧杂志和那家文学报纸的谣言攻击,而且声势浩大。谣言很快破碎,但只有它们,不辟谣,不更正,不道歉。尤其那家文学报纸,后来一直不间断地把攻击延续了二十几年。这事,用正常的逻辑永远也解释不通。
国内外很多朋友对我说,这种情况,普天下只可能在上海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那些衰疲的角落发生。对此我不同意,认为这里出现了一种深刻的“反逻辑”:它们超常的暴烈,正是在报复我当初超常的浓烈。
分析这种“反逻辑”,也就能进一步理解“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深意。
超常浓烈的友情,具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不可承受却又承受了,按照物理规律和心理规律,必然会产生一种很大的不平衡,让人无法站稳。
面对这种不平衡,就像面对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以服从来抵偿,二是以变脸来抵赖。
本来它们都是准备选取第一个办法的,但我恰恰又辞职了,完全失去了“服从”的必要和可能,因此就采取了第二个办法。好像它们与我是对立的,不可能接受过我的超常帮助。
由此我终于明白,这里出现的忘恩负义,首先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力学问题。造成这个力学问题的起因是我,因此属于咎由自取。
对此我无可奈何,可用的办法是恢复职位或升高职位,以加倍的正面浓烈对付反面暴烈。这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我还是选择了老子、庄子的教言,选择了浓烈的反面。那就是,像水一样趋低、趋下、趋弱、趋柔,而且丝毫不争。
既在手段上“不争执”,又在目的上“不争胜”。
结果呢?
老子说,柔能克刚。我究竟“克”了没有?
那些造谣者,先因我的不争而感到安全,后因我的不争而感到不甘。他们总是等着我出来争辩、争论、争执,而我总是不争。他们为此恼怒了很久,撩拨了很久,激将了很久,我还是不争。于是,他们渐渐漏气了,不耐了,发毛了。原来,他们最期盼的是浓烈,最害怕的是冷淡。他们举着烈酒叫阵,我却倚着冷泉打盹。终于,他们逐一退出,消失于草泽之间。
有了这番经历,我也终于对这个“淡”字,产生了根本的理解。
人与人相处,本质为淡。倘若浓稠,如何个体独立?如何若即若离?如何流转自如?如何因时而异?
清水之中,如果营养浓富,即成污染;血管之中,如果黏度过高,即成疾患。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人际关系中的浓度,大多由夸张、捆扎、煽动而成。时而炽热、狂喜,时而痛苦、愤怒,其实都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造成的负面消耗。批判、斗争、辩论、舆情等等,也大致如此。我之所以一直不喜欢政客、名嘴、意见领袖,也与他们故意夸张浓度有关。通观历史,这种夸张固然留下过伟业的传说、盛世的故事,但主要是造成了灾难,而且是无数实实在在的灾难。
当我用老子和庄子的眼睛看淡周际时,一切都变得正常、寻常、平常,连气势汹汹的进攻都变成了沙盘游戏、木偶提线。愤又何在?恨又何在?只是轻轻一笑间,如风吹苇。
由此可知,“淡如水”,并不只是交友术,还是一种世界观。
世事漠漠,恰如水墨,被人加浓,反失常态。由浓归淡,即返自然,便得泰然。
淡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谅解,于是方可说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此,这个美好的信仰,也寄之于淡。
其实,即使是高山流水的“至谊”,也极淡极淡。一曲琴音,短暂相遇,又天人相隔,还不淡?虽淡,却不失其高,正合得上这四个字:天高云淡。
说明:本篇和以下几篇,选题于旧著《霜冷长河》,有的重新写了,有的作了很大修改。选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文章探讨了“人生之道”,是我后来研究“君子之道”的重要准备;改的理由,是原文写得过于滞缓、周致,已经不适合今天的。不禁边改边叹:才隔十几年,中间已有世纪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