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本章字节:10192字
当然,捍卫道义也需要惩恶。但是,君子惩恶自有君子的理性规则。除了即时爆发的伤天大恶需要君子挺身而出快速阻止外,对于尚未“认定”的恶,必须遵守“认定”的合理程序,而且需要司法机构的参与。如果司法机构全不可信,那就要对体制和权势进行大胆质询。中国历史上所有大无畏的君子,都是这么做的。尽管他们也知道朝廷昏庸无能,却仍然敢于面对危险申述正义。他们绝不会站在街头播弄舆情,攻伐某人。因为他们知道,一般民众不具备辨析实情的条件和能力,因此所谓舆情,也只是情绪挑唆的结果罢了。
挑唆民众攻伐一个民众并不知道实情的人,借此为自己增添道义形象,这样的事,没有一个真正的君子会做。因此,铁定是伪君子。
前面说了,由于中国文化严重缺少证伪机制,因此中国民众很容易接受这种伪君子。结果,在中国历史上,听得最多的是道义、声讨、舆情,看得最多的是冤屈、悲剧、颠倒。这种情景,与朝廷的昏庸连在一起,与奸臣的狞笑连在一起,变得不可收拾。因此,我总是一次次提醒大家:听到道义,警惕;听到声讨,警惕;听到舆情,警惕;听到出现了“英勇斗士”、“社会良心”,更要万分警惕。
说到那些以“英勇斗士”、“社会良心”形象出现的伪君子,常让我们回想起一些陈旧的案件。
随手举一件吧,那个伪君子叫刘学保,一个在“文革”初期的“英勇斗士”。
事情说来话长。据他自己说,某一天,他与一个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搭班巡夜,突然发觉那个人居然安放好了炸药包准备炸一座大桥。他意识到阶级斗争就在眼前,立即冲上去搏斗,打死了那个阶级敌人,自己也负了伤,大铁桥终于保住了。
于是他成了当时著名的英勇斗士,全国许多报纸进行了宣传和颂扬。有一篇报道还进入了小学语文课本,当年的小学生现在已经年老,如果记性好一点,或许还能记得这个名字。
但是,此案从一开始就有现场勘察人员提出一系列疑问。例如:为什么他所指认的地方根本放不下一个炸药包?谁会用这么一点点炸药炸大桥?这样一个地方能够搏斗起来吗?如此等等。
可惜那是一个迫切需要敌人与英雄、破坏与搏斗的时代,一切疑问立即被淹没掉了。更重要的是,这种怀疑万一成立,名扬远近的英勇斗士立即就会成为一个杀害无辜的凶犯,中间不存在其他可能。
狂热的时代其实是最虚弱的,完全没有力量来面对这样一件事情的颠倒。因为一旦颠倒就意味着一系列社会观念的破灭,后果远远超出事件本身。
既然牵一发足以动全身,那么大家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去动那根头发了。很多貌似堂皇的虚假之所以广泛流行,正与这种逻辑怪圈有关。
二十几年之后,社会观念发生了变化。人们对于被当年所有“英勇斗士”们伤害的千千万万无辜者,产生了同情。那个被刘学保打死的人,如果不存在“企图炸大桥”的可能,那么,就是一个蒙冤二十几年的受害者。他的亲族子女,还在世间。
那就应该求助于复苏不久的法制了。
法制能把事情的本质回归简明:二十几年前那两个在黑夜荒野间对峙的男人,哪一个是真正的罪犯?
法律需要证据,这是对刘学保案件重新侦查的最大困难。
复查人员几经思考,开启了工作程序。
第一步,先让事情回到二十几年前。当年现场勘察人员提出的疑问虽被否定,但他们的名字留了下来。那么,再逐个找回他们,把褪色的疑问重新激活。还要找当年的其他证人和有关村民,让他们也回到二十几年前。此事当然很难,但点点滴滴,证明材料逐渐积累起来。
第二步,考虑到这个案件的特殊性,花费最大的精力做模拟试验。好在当年对“英勇斗士”的采访连篇累牍,事情的具体过程已被反复报道得详尽无遗,刘学保自己作报告讲述“搏斗过程”的材料也在,为模拟试验提供了切实保证。同样这座铁桥,同样大小的炸药包,同样的两人站立方位,同样的搏斗程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试验,把炸药包也一次次拉响,完全根据当年刘学保的描述,把他在描述时有可能夸张、挪移或记错的成分也考虑进去,结论终于出来了:整个事件完全不可能这样发生。不可能这么站,不可能这么走,不可能这么伤,不可能这么死。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刘学保为了冒充“英雄”,残酷地杀害了那个无辜者。
第三步,审讯。这不复杂,今天的公安人员只是轻轻地抓住几个要害一问,立即漏洞百出。继续盘问下去,刘学保只得承认自己是故意杀人。二十几年前的闹剧和冤案,终于见底。
刘学保被判了无期徒刑。
于是,铁窗又镇住了一个“伪君子”,一个蒙骗天下很长时间的“伪君子”。
但是,他被铁窗锁住,毕竟十分偶然。如果他做得不是那么过分,又没有遇到一场政治运动的被否定、被清查,那就会十分安全。
事件有点特殊,启示却普遍有效。
一、在缺少道义的时代,最需要“道义伪君子”。在缺少君子的时代,也最需要“道义伪君子”,因为君子的本性在道义。
二、“道义伪君子”了解时代,察言观色,与时俱进。从过去的斗争哲学时期,到现在的民粹主义时期,他们都及时扮演,从不缺席。
三、“道义伪君子”渴望被崇拜、被仰望,居然每每如愿。他们知道,人们在崇拜和仰望中也就很难发现漏洞,更不会产生疑问。
四、“道义伪君子”表面上器宇轩昂,能说会道,而在袭击无辜时,手段都很暴戾。刘学保是直接谋杀,其他伪君子虽然用笔用口,用传媒网络,手段也极尽暴戾。但是,由于崇拜和仰望已经形成,暴戾也就随之流荡天下。
五、前面所说的“文化伪君子”至少还需要一些文化知识和文化技能,“道义伪君子”什么也不需要,光凭大胆、无耻就能成事。在中国传媒文化界,这两拨伪君子一直有合伙结拜的传统。
??
就说这些吧,也够了。
五、风度之伪
从孔子开始,许多经典人物对君子都有风度上的要求。
例如“温良恭俭让”;例如“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例如“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例如“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对君子的外在神貌有了一种理想型的幻影。时间越长,这种幻影越是美化,早已远远超过孔子他们的要求,变得很不真实。
记得几年前,我在为北京大学各系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时,曾经要求听课的同学投票选择自己最喜爱的唐代诗人。结果,李白、杜甫还是稳定地排在了第一、第二位,那么第三名该是谁?按文学史惯例,该是白居易,但北大同学投出的是王维。问理由,很多同学说,根据一些依稀的记载,王维的外貌、风度更好。
王维排第三名也有资格,我不反对。然而此事也说明一种社会趋向:隔着层层尘幕,人们很在乎诗情的外化。当然,说大一点,也包括君子之道的外化。
一般的人,如果想象一个当代君子,浮现在脑海中的首先不是内涵,而是外形。如果要在外形中加一点内涵,那就被称作“风度”,也还是以外形为主。
“风度”的具体形象,居然能被大家不约而同、大同小异地想象出来,说明它具有了独立的价值。它既然能让人产生近似的联想和推断,那也就能形成预设的好感和信任。
问题就出在这里。正是对君子风度的价值预设,使很多伪诈之徒有机可乘。
他们全都冲着“风度”扮演起来了。其中一部分人聪明,能够扮演得不像扮演。于是,他们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成了让人信任的“君子”。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很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这样的男人》。翻了很长时间才找出来,且抄录如下。文章有些长,作了一点删改。
一九九一年春天,一家法律杂志的负责人找到我,要我谈谈对当时轰动上海的三个女贪污犯案件的看法,他们准备刊登。我一听就惭愧,当时还在担任学院院长,忙得连报纸也少看,居然不知道这些案件,便请这位先生先给我介绍一下。
原来,三个女贪污犯的案情惊人地相似。她们都是未婚的美貌姑娘,都是单位里的财务出纳员,事发之前都品行端正。她们各自爱上了一个男子,男子借各种理由花她们的钱,她们为了爱,为了面子,自己省吃俭用,把父母的积蓄也搭上,仍然填不满无底洞,便开始一笔笔地贪污公款。
及至案发,由于贪污数字巨大,必判重刑,甚至有生命之虞;而那几个男子,却因为只花钱而不问钱的由来,无法定为贪污犯,只能轻判,关押一段时间便无事。
但是,正是这几个男子,明明知道女友是财务出纳员却故意不问钱的由来。有的还不断欺骗女友,说自己拿不出人民币只因为手头只有外币??
法律杂志的负责人开始向我介绍时还彬彬有礼,但越说到后来声音越高,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这几个男子的愤慨。而我,则早已怒火中烧。
我问:“你们刊物是否允许我臭骂他们一顿?或者,提一些疑问向法律界朋友请教?”
他点了点头说:“请。”
记得当时我已无法坐着说话,站起身来边走边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个断句。
我说,作为一个男人,我为他们感到深深的耻辱。他们连“凶恶”这个词都配不上,因为凶恶者大多数还有点硬气,他们居然连偷盗的勇气都没有,躲在女友柔弱的身体背后宰割女友!他们只有滑腻腻、阴嗖嗖的邪气??
我说,我的呼吁可能已经救不了这几个可怜而又愚蠢的女孩,但想与法律专家讨教,能不能给那几个真正的骗子更加严厉的处罚?
就像是一座城市的特产,几年后上海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出卖女友的事件,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却也传播一时。
后起的那个男人曾请他的一个朋友四处解释,试图挽回名誉。没想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扭过脸去。“连自己的女朋友也要出卖的男人,还说什么!”
一位女记者在一篇报道中写道,有一天她去参加一个犯人座谈会,刚刚结束,就有一位不认识的警察悄悄告诉她,前面将下楼梯的犯人就是欺骗女友的坏蛋之一。女记者立即跳了起来,叫住他,盯住他游移的目光,整整十秒钟。然后,强压心头的怒火,问了他几句。最后,厌烦得根本不想再看他了。
感谢这位女记者,在报道中记述了大家关心的其中一个女贪污犯。她从一次次申诉、复审中终于保住了生命,然后写了这么几句诗:
梦幻人生
发生一个无言的故事
我相信了它
在日与夜的交异处埋伏
只等我失足
女犯在监狱里写诗,可见心情不错,而那几个男人则早已出狱。但我还是忍不住,仍然想谈谈那种男人。
如果没有发生上述恶性案件,那种男人看上去并不讨厌。而且似乎有一种趋势,这样的男人正在多起来。
他们总的说来都长得英俊、潇洒,有一种城市化的风度翩翩。读书成绩不错,聪明,谈吐举止有点品位,讲究细节。他们不是一见女孩子就狂轰滥炸、死缠硬磨的那一类人。恰恰相反,他们一开始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爱理不理、懒洋洋的神态,这反而会引起女孩子们的加倍注意。而且,不少女孩子把他们与“白马王子”这几个可笑的字连起来了。
他们从小受到溺爱,被种种方便所惯坏,至今还在生活上时时需要被照顾。他们善于申诉,使每个女孩子听了一阵之后很容易产生一个姐姐对一个弟弟的怜惜之情,尽管她们的年岁不比他们大。他们在业务上一般不错,甚至还比较出色,这给了女孩子们一种安全感,期望他们今后有良好的前途。他们不讳避自己的一般缺点,如懒惰、任性之类,这又使女孩子们觉得诚实,而且更容易亲近。
如果仅仅是上述特征,还属于正常范畴,但这样的男人还有一个致命的毛病,那就是吹。
他们的吹,有一套大同小异的公式。总是平静地睥睨天下,淡淡地鄙夷名人。然后,明确暗示自己已达到的水平,以及在将来三年(不会一年,也不会五年,只会三年)内必然会取得的成果。这种成果,很少不与国际相连。接下来,一定会提到“怀才不遇”。一半是因为年纪太轻,一半是因为环境不好,只得暂时受压,难于施展。说到这一部分时比较具体,有一些令人气愤的情节。最后,顺便倾诉自己遇到的最大麻烦——追求自己的女孩子太多,而自己则要求太高,因此很难处理。说到此处,他们的语气诚恳而含蓄,又频频摇头,轻轻叹息,很让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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