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铭
|类型:社科·自然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9110字
几个月后,口腔右侧再次滋生出了新的癌变,而接下来的第四次手术只好把弗洛伊德的右下颚软组织完全摘除。手术中再次出现了大出血,弗洛伊德又差点儿因此而死去。
“死神就站在我身边,他迟疑着不肯挥动镰刀,难道他惧怕我为他做精神分析吗?”
“每一次手术医生都会从我嘴里割掉一点儿什么,这让我很惊奇,难道我可以在自己的口腔进行季节性癌症收获了?”
“当然会痛苦!我必须用木凿撬开嘴才能把雪茄塞进去,并且结实地咬住……在我吃饭的时候恐怕你们不会想看到——当食物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时候,那既不优雅也谈不上尊严……”
从1923年一直到去世,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除了继续研究和发表著作及论文,又多了一项必需的内容:口腔手术。这种大大小小的口腔手术一共进行了60多次。我不敢想象那有多痛苦,但是我可以体会到那有多艰辛。
这期间,他写下了《自传》、《关于对精神分析的抵制》、《文明及其缺陷》、《摩西与一神教》、《自我与本我》、《焦虑问题》、《幻觉的未来》、《自我和防御机制》(与女儿安娜合著),并对《图腾与禁忌》进行了重新修订,另外还有诸多论文。
虽然病痛自打黏上弗洛伊德就从未离去,但是,它并没能打垮弗洛伊德。这位至今都备受争议的老人并未改变或者屈服,他就像当初学生时代那样,始终是一个勤奋的天才。
8荣耀——那属于你的精彩
从1926年的4月起,几乎整个维也纳的花店都在忙碌一件事儿:接受预定在5月6日送花到维也纳市区波杰瑟大街19号——弗洛伊德的住所及诊所。而到了5月6日那天,整个欧洲的报纸上都刊登出一条新闻:西格蒙德·弗洛伊德70大寿。鲜花像潮水一样从市区的各个花店涌向弗大爷家,而贺电、贺信、贺卡则没那么含蓄,直接把波杰瑟大街19号淹没。对于这点当地邮局功不可没。维也纳邮政局长亲自下令为“弗洛伊德生日邮件”派专车、专人,而直接参与投递工作的人不但没有抱怨,反而宣称深感荣幸(注意,不是“被宣称”)。弗洛伊德的学生、朋友、患者、崇拜者也蜂拥而至,当然,这种事儿也少不了记者。
不过这次小规模庆典的核心人物对此却没表现得很激动或者需要感谢谁。相反,他请求人们不要过于热情,同时表示:请原谅一个老人对自己生日的淡漠,因为生日对年迈的老人来说并非是喜悦,而是悲伤。
与大众的热忱相反的是弗洛伊德的母校——维也纳大学的态度却是沉默,同时保持这种沉默的还有奥地利医学院和奥地利科学院。也许有读者没反应过来,认为那是学术偏见所造成的。在这里我要善意地提醒一下读者朋友们,不是那个原因,而是另有原因。
如果你还记得本章第一节“那些年”中所提到的“……19世纪中后期,由东欧沙俄所掀起的反犹太浪潮又席卷了大半个欧洲,并一直持续到二战爆发……”想必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是的,当时欧洲的排犹浪潮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过,学术歧视也好,种族歧视也罢,这些都不能阻挡弗洛伊德先生继续获得更多的殊荣。
在1930年,弗洛伊德被授予了歌德文学奖,那是几乎与诺贝尔齐名的文学界最高奖项。由于身体原因,这个奖项是由他的女儿安娜代领的。而弗洛伊德本人当时则在接受另一次植皮手术——弥补下颚的皮肤溃烂。
1931年,在弗洛伊德75岁那天,他的出生地弗莱堡正式改名为普利堡。改名后不久,市政议会决定:专门把弗洛伊德出生的那栋房子腾出来,并且加上一块醒目的说明大铜牌,以此激励人们,并且引以为荣。由于这件事儿是当地市政议会的决定,所以弗洛伊德也不好反对,他依旧对外展示出了一贯的沉默,只是私下惊奇片刻后,挠了挠头说:“我……很荣幸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但愿人们不会在看到那块牌子的时候以为我早已升天了。”
1933年2月,对欧洲近代史了解较多的读者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阿道夫·希特勒成为了德国总理。几年后,弗洛伊德因为这个原因被迫离开了祖国奥地利。
1935年,奥地利皇家医学会正式吸收弗洛伊德为名誉会员。
在弗洛伊德再三请求下,1936年的5月6日媒体没有再大肆地报道这位老人80岁的生日庆典,但是维也纳花店没能清闲下来。而贺电、贺信、贺卡再次把波杰瑟大街19号淹没……(也许我的编辑现在表情很愤怒。)
在所有的贺信中,有两封分量极重。
其中一封是爱因斯坦发来的贺信。信中除了应有的寒暄以及祝贺外,爱因斯坦第一次表示出对弗洛伊德的学说有所感悟,并且在后面附加了一小段事件记录,以及通过那个事件而对“压抑理论”的认同。在最后他说道:“……当一个美丽且伟大的梦想被证实的时候,那的确是令人愉快的。”
相比之下,另一封信的分量则更重。
那么,究竟有什么能比一个伟人的来信祝贺更有分量呢?
答案是:一群伟人的祝贺。
在另一封信的末尾处有多达200位同时代艺术家、文学家、心理学家、科学家的签名,其中还有几位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也许读者还不能完全领悟这份名单的分量,那我随便挑出几个人名来:毕加索、王尔德、罗曼·罗兰、达利……
写到这里,我很不要脸地遐想了下如果自己收到这封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猜自己会一周不吃,不喝,不睡觉,还能时刻保持着亢奋状态——这的确值得让人亢奋。
而弗洛伊德当然也因此而高兴,他面带惊奇地挠了挠头:“这实在是太荣幸了……”
在收到这份沉甸甸的荣誉两年后,纳粹德国入侵奥地利(1938年)并占领了维也纳。他们闯进了弗洛伊德家中进行了所谓的“清查”,这也使得我们的天才对纳粹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在两个月后,通过多方人士的努力,弗洛伊德终于被获准离开维也纳,途经法国辗转前往英国(必须一提,为此作出努力的名人包括:美国总统罗斯福、希腊王妃、德国皇室成员、美国当时驻欧洲的部分大使、欧洲各界社会名流,甚至还有希特勒的“亲密战友”墨索里尼)。而这位老人那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恐怕也只能经得起这最后一次“旅行”了。
当弗洛伊德正在旅途中颠簸,还未到达英国的时候,整个英国就已经为此而沸腾。
报纸不计版面地大幅刊登弗洛伊德生平介绍、学术说明以及经各种途径弄来的照片。还有无数协会和组织宣布打算邀请弗洛伊德做终身名誉会员或嘉宾、教授。而社会批评家们也罕见地达成一致,对弗洛伊德的学术成就毫不吝啬、花样翻新地推出溢美之词。而以严肃、严谨著称的英国老牌医学杂志《柳叶刀》(至今在全球医学刊物中仍是权威)甚至放下架子,一反常态、热情洋溢地写了一篇赞文,并且把弗洛伊德与达尔文相提并论……至于有些学术杂志则几乎成了精神分析专刊,甚至出现加页、增刊来报道或摘抄弗洛伊德的学术理论。
而当弗洛伊德到达伦敦火车站的那一刻,他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皇家礼遇……略去5000字请读者自行想象,而我要说的事儿比这大。
假如把弗洛伊德在伦敦火车站所获得的皇家礼遇说成是一种象征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荣誉则不再是象征,而是真正的加冕。
在伦敦安顿下来仅一周的弗洛伊德,还没来得及调整好旅途的疲惫,就迎来了几位身份特殊的客人——英国皇家学会秘书处的秘书。
咱们得说明下英国皇家学会到底是啥。
英国皇家学会成立于16世纪中叶,全称是“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学会的保护人永远固定——英女王(或英王)。至于会员我就不多举例了,除了部分皇室成员外,例如牛顿、达尔文都是协会成员。什么?年代太远?好吧,霍金也是会员之一。至于英国皇家学会秘书所带来的那本签名册,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圣书。
这几位皇家学会的秘书没过多地寒暄,只是在简单地表达了下对弗洛伊德的敬意后,隆重地拿出那本厚重的圣书请他在上面签字,并且向他说明:签字之后,您就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了。
弗洛伊德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郑重地在圣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在他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也创造了一个纪录——在弗洛伊德之前,只有英王及指定继承王位的王储,才会在英国皇家学会以外的地方见到这本沉重的签名册(不是形容,是真的沉重),想当年,牛顿、达尔文都是自己刷卡坐公交车前往学会所在地签字的。而弗洛伊德是第一个以平民身份获此殊荣的人。也就是说,他被认为是真正的皇族。
这一切来得不算太迟,毕竟我们的天才在有生之年终于得以宽慰了。
至于弗洛伊德为啥没获得诺贝尔奖的问题,请读者参考当时瑞典与纳粹德国的关系,再联系到弗洛伊德的种族,并且查阅纳粹当权后诺贝尔奖得主中有没有犹太人即可得到正确答案。(另有一说是:爱因斯坦在早年曾阻止诺贝尔评奖委员会授予弗洛伊德诺贝尔奖。不否认很可能是我资料查阅得不够全,也不排除有那么个事儿,但是我的确没查到相关记载及资料,所以本文对此说法仅仅是在括号内提示下,而不正式采纳。)
1939年初,弗洛伊德的口腔癌再度恶化,而此时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手术,只能默默等待死亡的来临。也是在这时候,弗洛伊德才停止了研究与写作,闲时站在窗前看看花园,或者眺望着远方陷入沉思。
半年后——1939年的9月22日,被病痛折磨了一夜的弗洛伊德在接受了一剂吗啡后安静地睡着了。
一天后,那个曾因尿床而被父亲责骂的孩子,那个虽然获得免考却依然刻苦的学生,那个大学期间就已展露出才华的年轻人,那个孜孜不倦而又勤于钻研的诊所医生,那个坚持自己信念并忍受挚友离去的疯子,那个艰辛创建自己学会、又因它分裂而痛苦的学者,那个名满天下却生活穷困的丈夫、父亲,那个忍受病痛依旧坚持不懈的探索者,那个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殊荣、终于得以宽慰的老人,走完了他坎坷却荣耀的一生。
他从未放弃过,也从未低头过,他默默地面对着打击、叛离,以及赞誉,坚持着自己的理想,直到最后。
他的学说和思想至今还在被译成各种语言,至今还在各个大学被当作教材,至今还在被无数人研究并使用,至今还用于治愈许多让人头疼的精神问题。也至今每一天都在被争议。
1939年9月26日上午,按照这位伟大天才的遗愿,他的遗体在哥德尔花园被火化。
前来参加吊唁的数千人当中,有被他治愈的患者,有他的学生,有他的崇拜者,也有他的反对者。
弗洛伊德为我们留下一笔不可估量的遗产后离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依旧为此而争论不休着——也是每一天。
如果让我只用一个词来描述弗洛伊德的一生,我会选择:无悔。
如果再让我选一个词来描述弗洛伊德为人类所做出的贡献,以及他为我们所开创的一切,我想,只有那两个字才可以表达:不朽。
仅以此章纪念伟大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