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7966字
新概念的作文大赛
一转眼,新概念作文大赛到了第十届,想想有点不可思议,竟然搞出这么大动静,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也没什么大错。后生可畏,当初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现如今一个个都成了人物。常常听人说,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培养了他们,给了年轻人一个发展机会,而《萌芽》杂志也因此成为新进作家的摇篮,或者说是文学青少年的黄埔军校。这些赞美都不算太离谱,不过在内心深处,我觉得更应该感谢参赛的那些中学生,是他们把事给闹大的,是他们在后来做出了可喜的文学实绩,结果就是《萌芽》坐收渔利,货真价实地跟着沾光。
能够连续充当十年评委的作家,据说我是唯一的一名,因为这个,屡屡受到表扬。记忆中,自然是第一届当评委的印象最深刻,当时跟着方方和铁凝两位女士,在认真评审的过程中,一次次开小差往宜家奔,乡下人一样大开眼界。上海人肯定在背后笑话,谁让我们是外地人呢,又赶巧都是刚装修过房子。第一届评委中外地作家就三个人,大学的教授们不屑与写的厮混。那时候,小资情调的宜家刚开张,人气火爆琳琅满目,铁凝一个劲劝我以后应该经常光顾,而且最好能从单位弄辆汽车过来,这建议完全是天方夜谭,显然高估了我的能耐。
说出来有些难为情,第一次当评委印象深刻就两件事,一是去宜家,一是看稿子。看稿要好几天,一遍遍地看,有时还要讨论,得理不饶人地争上几句,像捞鱼一样地把已刷掉的选手再捡回来。我们三个人观点差不多,喜恶近似,私下偷偷商议,天知道这大赛还能办多久,既然已到上海来了,大家相约共同进退。
很快证明铁凝这人根本靠不住,她太忙了,说不来就不来。接下来几届,我和方方成了稀有品种,不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反正也是有点信心不足。作家变得兵强马壮是后来的事,说老实话,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那么好的前景。有段日子,我们总是担心大赛会难以为继,会虎头蛇尾,我和方方心虚地再次结盟,说好以后要来一起来,要退一起退,免得留下一个人像傻瓜。
如今说起这些,仿佛老红军回忆爬雪山过草地,大赛的成功远远超过所有人想象。为什么会这样,作为一个老评委,我也想不太明白。也许,因为不知不觉中,有意无意地,作文大赛悄悄完成了过渡,完成了一个革命性飞跃。在一开始,大赛的亮点只是得奖者免试直升大学,直接进入北大清华复旦,可是经过十年努力,进不进大学已不再是最重要。化腐朽为神奇,大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成为展示自己的平台,文学少年开始对它真正地认同,他们喜欢上了它,乐意在这登台亮相。
必也正名乎
安装纱门纱窗防盗网,得先缴部分预付款,小老板开了一张收据,赫然写着收到“叶总”人民币若干。看了不禁失笑,自从记事,被人喊这叫那,唯有“叶总”如雷贯耳。印象中,“总”这个字非同小可,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
当然这是童年记忆,人往往记好不记坏,其实小时候看电影,常常听到老百姓喊“老总”,当然那是匪兵。十多年前去深圳,拜见一位在那艰苦创业的朋友,手下七八个人,个个都是经理,都是老板。他是领导,姓庞,自然就是庞总。一听庞总我便肃然起敬,朋友说,生意场上的称呼,谁当真就是脑子进水,而且牛的人早改叫董事长。
庞总后来锦衣还乡,回南京当了寓公,虽然赋闲,头衔依旧。他有个不肯用功读书的侄儿,大学考不上,整天闹着要开店当老板,结果做什么生意都赔,天生一个败家子。这孩子有点缺心眼,人生理想就是当老板,只要有人喊老板就高兴,一高兴就脑袋发烫忘乎所以,亏多少钱都能坦然处之。庞总厌倦了商场搏杀,经常拿点赞助出来让侄儿玩,赔不赔钱也就听天由命。
我是个苦孩子出身,不至于被人叫了一声“总”,就立刻忘乎所以。到最后结账,小老板又一口一个叶总,我说能否不要再这么叫唤,难道看不出来我不像吗。说完了便后悔,我知道小老板也没觉得我像,人家也就是随口这么一喊,哄你一个高兴,真把它当回事,那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匆匆付钱,留了个心眼,说别多算,别把人当冤大头,我的银子都是一个个字苦出来。小老板一脸诚意,信誓旦旦去了,我想想不对,似乎有点猫腻,找出计算器核对,多收一千多块钱。连忙打电话追讨,好在小老板还厚道,还肯认账,连声说算错了。
我因此感到得意,对老婆说自己幸好不是叶总,真要是,做人难免摆谱高调,放不下这架子,也不好意思追讨查账,当老总得有点派头不是。前些天,有机会与庞总一起喝茶,感觉良好地把故事说给他听。他冷笑说这有啥可得意,这年头,骗人和被人骗很正常。你们不过是半斤和八两,都傻,多要你的钱,那是你傻,把钱退给你,那是他傻。
庞总告诉我,货真价实的老总,拍马屁者有一大堆,上厕所都恨不得有人跟着,才不会像你这样低三下四,亲自去和一个街头的小老板打交道。
二十四年前那场大雪
下雪的感觉真好,清晨起来往外看,白茫茫一片。很多年没见这么大的雪,对于南京人来说,暖冬正变成经常。小区沿围墙种了很多野蔷薇,三九严寒不下雪,虫子安然过冬,到夏天,竟然把蔷薇的叶子吃个精光。我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因果关系,负责料理花木的员工告诉我,冬天里来一场大雪,抵得上许许多多农药,瑞雪兆丰年,从来就不是说着玩玩。
忘不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那时候高晓声还健在,突然心血来潮要带着我一起去江阴。那是一场罕见的大雪,起码我自懂事以来,没有见过更大的。无数根电线杆都倒了,有的干脆就是拦腰拆断,到处都停电。我们走进了县委招待所,这是当时最好的一家宾馆,胡乱地找了间房间住下。现在回想起来,没有电的种种不方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能记住的就是一支接一支地点红蜡烛。肯定是天寒地冻,肯定是没有取暖设备,但是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寒冷。
高晓声那一年差不多快六十岁,正陷入在一场浪漫的爱情之中。很多老朋友都持反对意见,他显得很固执,天马行空一意孤行。关于他的爱情故事有很多版本,局外人不应该去议论这些,我只记得他当时有些烦恼,有些兴奋,很乐意跟我这个晚辈说说。那是真正的秉烛夜谈,他跟服务员要了一把剪刀,不时地去剪红蜡烛的灯芯。我很快就发现他喜欢这么做,他喜欢红烛那种一明一暗的效果。
连续两天,我似乎都在听他诉说,当时的县委招待所,很像旧式的衙门,是高大的平房,玻璃窗也很大,上面的木格构成了美妙图案。窗外是怒放的腊梅,我说这么好的雪景,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结果当然是哪里也没有去,我只是听他一个劲地诉说,只是上街胡乱地买了些洗梳用品,那时候的招待所并不提供这些,为此高晓声很不高兴,作为成名作家,他前不久刚出国开过眼界,经常有机会出入国内的高档宾馆。
那时候的江阴还没有开始经济腾飞,它的城市规模,今天国内任何一个县城都要比它强许多。那时候的高晓声是国内最火爆的作家,那时候文化中最流行的东西就是文学。那时候我还在大学里读研究生,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
一转眼二十四年过去,这期间,大雪也下过,但是下出一点规模,还真不多见。今年的大雪来势凶猛,我困在一个会议上,想出去好好欣赏雪景都不可能,好在还带着一个笔记本电脑,还可以忙里抽闲写写文章。身不由己是人生的最大无聊,与归途中困在车站码头的民工兄弟相比,我已经很幸运。此时的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雪还能继续下去,让景色变得更加美丽壮观,又希望大雪赶紧停下来,赶紧恢复交通,让大家尽快地回去与家人团聚,平平安安高高兴兴过年。
记忆八卦洲
记忆中的八卦洲,最初还有些少年气息,那是刚读初一,秋收秋种季节,在老师的率领下,我们稀里糊涂地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一片糊涂,只记得挤在渡船上,有人惊呼“快看,快看”。我什么也没看到,根据眼快的同学讲,他们看到了江猪。我甚至记不清在哪上船,转眼快四十年,这么多年的往事,早已陈谷子烂芝麻,不该忘也忘了。
此前我在江阴农村待过两年,有捉螃蟹的经验,当天就在水沟边捉了两个大螃蟹。那时候的八卦洲有许多野生螃蟹,当地农民见怪不怪,同学们十分惊奇。我们拎着螃蟹到处招摇,可惜当时男女生不说话,也没机会拿到女生那去显摆。
接下来两次隔江遥望,仍然与螃蟹有关系。几年后中学毕业,我进工厂当小工人,有人要去北京,为了给祖父带些螃蟹,我与朋友在江对面的燕子矶守候,等候早班渡船,买农民拎手上要卖的螃蟹,很快搜罗了一面粉口袋,然后匆匆扫一眼对岸的八卦洲,凯旋而归。这以后又过若干年,是八十年代初上大学,有一次集体活动夜游长江,船上灯火通明,八卦洲看过去一片黑,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秋收,秋种,水沟边自由自在的螃蟹,码头上翘首企盼等渡船过来。正好那次游船上小卖部有烧熟的螃蟹供应,一位从未见识过的湖南同学,不相信这张牙舞手爪的玩意能吃,于是我们一同起哄,让他无论如何试试,说在南京混了几年大学,连螃蟹都没吃过岂不罪过。
印象中的八卦洲,与江南水乡没太大区别,成片的水稻田,一条条沟渠。印象当然靠不住,毕竟浮光掠影,很显然,我的记忆也没什么货真价实,不过看了几本书,接触过一些资料,多少知道点历史。我知道这里曾是满人旗民的天下,知道这里的所谓土著,祖上大多数是安徽无为人。八卦洲紧挨着南京,或者干脆说,它就是这城市的一部分,真正熟悉它的市民并不多。
这些年有机会又去过几次八卦洲,残缺的记忆变得更加不靠谱。眼见为实,首先吃惊它的巨大,原以为只是江中间一个小岛,没想到面积竟然与南京城区差不多。其次没想到有那么多的树,成片的柳树,成片的白杨林,一眼望不到边。记忆中江南水乡的田园风光不复存在,非常大的变化正在身边悄悄发生,我们却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