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11600字
那时候她们刚上中学。社会上乱得根本用不着上课,上了课也用不着做作业。男孩女孩成天都玩。迟钦亭记得青青老是一双带搭扣的红皮鞋,短裙短丝袜,玩起来,那细细长长充满活力的腿动个没完。记得有一次她们要到城市的另一端去看部纪录片。迟钦亭闹着要一起去。姐姐说:“我们女孩子一起玩,你是男孩子,跟着我们干什么。”迟钦亭的绝招唯有拖住姐姐不放。姐弟俩动手打起来,先是姐姐哭,然后轮到弟弟。终于由青青发话,她站在迟钦亭一边,掏出自己的小手绢为他擦眼泪。还有一次情形相仿佛,也是姐弟俩动手,迟钦亭掏出削铅笔的小刀,把姐姐的橡皮筋割得一段一段的。姐姐和弟弟分头哭泣,青青却走向了迟钦亭,用好话哄他别哭。越哄越委屈,哭得越厉害。当时他想,要是青青是自己姐姐,多好。
小姑娘的青青变成了大姑娘。迟钦亭也体验到了自己身心发生的变化,出于那种不用说的感情,每当青青上他家来玩的时候,迟钦亭都有一种近似恐怖的不好意思。他总是偷偷一人躲在另一间屋子里,又总是忍不住一次次出去向姐姐问这问那。他很少再和青青对面说笑,尽管这种场合说给姐姐听的每一句话,相信青青都能听到,就好像青青说的每句话他都能听明白一样。他的初恋情人是个毫不含糊的文学爱好者,迟钦亭曾经极成功地翻过姐姐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本向青青借的笔记本,翠绿色塑料封面笔记本里摘抄了《牛虻》中的大段对话,从姐姐无心的谈话中,迟钦亭不断很轻易并且不露痕迹地知道青青爱看什么样的书。
短暂的午休时间喘口气便过去,车间里又响起机床轰隆声,迟钦亭的心事还没想完。张英蹑手蹑脚走进来,笑着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休息。检验工的活儿十分轻松,张英一个人顶着都不觉得累,她打开工具箱,挑了几种量器具含笑而去。
迟钦亭继续坐在那儿休息,发呆和想心事。青青不愿登门的消息按说不该使他太难过。他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自从打城市另一端那家邮局出来,手上还沾着湿糊糊的糨糊残余,他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尽头。少年故事的最后一页翻了过去。新的无尽无望的等待正使他麻木,他并不奢望青青会爱他,甚至都不奢望青青会回封信。那是一种最最空虚的等待,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盼望。他心甘情愿扮演永远的失恋者形象。他的梦想是重复出现的戏剧性场面,是青青遇到了一位比他强的白马王子,美满的结合受到种种挫折,他为了青青的幸福不断作出牺牲,牺牲的方式千姿百态,有时壮烈有时委婉,想到青青在为他流下感激的眼泪,迟钦亭心满意足死而无怨。
现实中的青青对他并没有多少意思,她也许根本就没有把这样一位小弟弟放在眼里。迟钦亭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遭遇,大约是寄出《复活》的两个月后,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打伞,匆匆走过时匆匆地照面,青青显然不愿理他,小嘴富有表情地撅了撅,眼神迅速转向别处。一瞬间的遭遇成了永恒。空气中蒙蒙的细雨仿佛无数个小虫子在飞,湿的感觉渐渐加强加重,先是头发和脸,紧接着是肩膀,最后浑身湿透。羞辱的记忆像墨汁泼在了宣纸上,一圈圏渗出去,深淡不一的湿印成一朵盛开的鲜花,花朵之上点缀着亮晶晶的露珠,那是迟钦亭在心里悄悄淌下的泪。
迟钦亭懒得去想再一次遇到青青会怎么样。那次悲惨的遭遇差一点使他得肺炎。连续的高烧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打针吃药全不见效。负责替他看病的一位戴眼镜医生很有些束手无策。他住在一个朝南的病房,高高在上,就靠着窗,窗外是连绵不断的秋雨。他姐姐和母亲天天来,一次次上楼下楼,又着急又嫌烦。请了几位医生来会诊,说了一大堆可能性。没人知道迟钦亭是心甘情愿乐意生这场病。
车间里的机器带着怪异的呼啸声,突然接着命令似的全停了。张英回来说:“见鬼,刚上会儿班就停了电。”
迟钦亭站了起来,伸了个有点夸张的懒腰,想随便说句什么,嘴张了,词儿一直没出来。车间里几位活跃分子笑着进来,甜甜地喊了声:“张师傅”,各人找了样东西当凳子坐,又把脸盆翻过来略微擦擦当桌子,捋袖擦掌要打牌。张英说:“发霉,怎么跑这儿来打牌,都给我出去。”众人笑着抓牌,说:“凭你张师傅,哪能说这话。”张英忍不住笑:“别跟我说好话。”
众人说:“不是说好话,实在是你张师傅人好。”又说,“车间主任要是和你一样,我们早就到主任办公室去了,那儿现成的桌子椅子,多好。”
迟钦亭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张英扫了他一眼,走上去假装要捣乱,嘴里说:“要打牌,可以,不过要带我家徒弟一个,借地方也没那么便宜的事。”
迟钦亭连忙摇手说不,张英极果断地抢过一家牌,硬往他手上塞。众人都说护徒弟也没有这么护的。张英说:“别废话,今儿是打定了,我家徒弟不来,我来。”众人连连求饶,说她那水平也想上场,还是让迟钦亭来算了。迟钦亭当真坐下去就打,一时间围了许多人看。他越战越勇越出风头,旁观者先还说他到底有师傅护着,尽抓好牌,事到临了,不得不对张英说,她徒弟打牌,实在有些鬼精灵,张英听了好不得意。工厂里单调的生活点缀着极小的变化,有气无力老牛破车般向前滚。总算年关将近,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干活,提前聊天过年。这是迟钦亭工作以后第一次过年。张英有一天问他,过年期间到哪里去玩。迟钦亭想了想,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他性格内向,同学中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一起进厂的学徒天天见面都没话说,何苦大新年里冒失地闯到人家家去聊天。张英知道徒弟脾气,找出各种各样话来开导他,一年到头难得新年这几天,痛痛快快玩玩也不为过,她邀请迟钦亭上她家,她丈夫是夫子庙永和园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
迟钦亭父亲所在的农场也放了假,他脏兮兮回到家,就站在家门口,跟老婆要了替换衣服,直奔澡堂理发店。吃晚饭时,面貌一新的父亲问起儿子工厂的事,什么都觉得新鲜。渐渐话题集中到了师傅身上,父子俩越说越热乎越来劲,做母亲的难免有些嫉妒,用筷子敲了敲碗,对男人说:“今天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好家伙,自从你上次走到现在,你问问你家儿子,总共有没有说过这么多。”儿子说:“和你有什么好说的。”母亲仿佛抓住了证据,忙不迭地拉男人手:“你听听,你听听,他哪把做娘的放眼里。”父亲说:“谁叫你整日拿他当宝贝,儿子就这样,你越喜欢,他越这样。”儿子只当没听见地站起来盛饭,盛了刚要坐下,父亲说:“还不给你妈带一碗,快拍拍马屁。”大家都笑,迟钦亭又给他妈盛饭,母亲说:“把儿子养这么大了,盛盛饭,又怎么了?”儿子说:“不盛饭又怎么了,再说,我把饭给你倒回去。”大家又笑。
说到了张英新年里要徒弟去玩,父亲连忙问儿子有没有叫师傅来玩,儿子摇头说没有。父亲看了老婆一眼,责怪说:“你看,到底是个孩子,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目光转向儿子,开导说:“哪有师傅先请徒弟的道理。”母亲在一旁打断说:“就说去玩玩,又没说吃饭。”
做父亲的觉得做母亲的不开窍。新年过节的,所谓玩,不就是吃顿饭的意思,他懒得和老婆争,筷子搁在空中想了一会儿,悟出了什么大道理似的说:“对,咱们得请请儿子的师傅,别给人家造成这种印象,说——”
“请吃饭我没意见,就是这一桌子菜,我不会弄。”
迟钦亭父亲前一阵在农场得到重用,干了几个月的事务长,专管买菜,自我感觉已经顶得上半个厨子。“我正好露一手给你们看看。在农场,大家都夸我肉烧得好。”
偏偏母子俩对他毫无信任感。母亲说:“难得吃回肉,怎么烧都好吃。”女儿正好回来,加入了吃饭队伍,笑着望着父亲,说:“怎么,你也会烧肉了?”
迟钦亭不无讽刺地对姐姐说:“烧肉?没听他说,还想摆一桌我们看看。”做父亲的无话可说,嘴里只好一个劲儿嘀咕:“你们不信,你们不信。”母亲权威性地发言:“好,你烧就你烧,烧得不好,你一人吃。”
迟钦亭大声反对,说他师傅的男人是永和园的厨师,永和园在南京是一家极有名声的馆子,迟钦亭的父亲听了儿子的话有些气馁。走资派的威风顿时没了,笑着退后一步,说:“是永和园的更好,干脆多拿几个锅,咱们上那儿去买,有熟人,保证又便宜又好。”
张英是在年初二上徒弟家吃饭的,她不好意思一人赴宴,拉了车间主任一起去,又买了几斤香蕉、苹果用尼龙丝袋装着,十分拘束地坐在那儿和迟钦亭父母聊天,没一样称心的菜,计划供应的带鱼和肉,烧得太咸的黄豆芽,煨焦了的鸡加上一股有煳味的汤,大碗小碗,热热闹闹一桌子。比下来,迟钦亭第二天去师傅家,美味佳肴精致得实在没法说。厂里同去的小青工有好几位,都能喝能闹,知道张英男人在永和园,平日里讨饭吃的话已经不知讲了多少次。吃以前是吆喝着打扑克,张英男人图省事,当真叫了位掌勺师傅回来,让张英做下手,自己在外面和小青工们一起打牌,先输后赢所向披靡,一直吵到邻居家派人出来干涉。张英上小学的儿子闹着要下象棋,迟钦亭技高一筹,下到临了,只是在帮着张英儿子琢磨如何能下和棋。喝酒时鬼哭狼嚎得更厉害,张英担心邻居有意见,一次次求大家轻一些轻一些。迟钦亭这样的聚会第一次参加,忍不住有些激动兴奋,喝了杯白酒下去,感觉中似乎没什么事,胆子大得突然敢斗酒,他不善于斗酒时的耍嘴皮,红着脸只会说那句:“喝就喝,大家喝。”酒过几巡,有一位青工率先吐了,吃饭间里立刻充满臭烘烘的味道,剩下的又凭着余勇斗了几杯,撤了菜再打牌。牌打着打着,迟钦亭脸上发热脑子发涨,一次次出错牌,众人婉言把他撤换下来。张英知道他有些醉了,一个劲劝喝浓茶。酒能使人暂时改变面貌,十分内向的迟钦亭忽然成了话篓子,反反复复讲自己家不太可笑的笑话。那个先喝醉的小伙子已恢复了战斗力,站在那儿看人家打牌,眼睛不断瞄着迟钦亭,又不断向张英暗示她徒弟醉了。天色渐晚,打牌的越战越有精神,喊着要打通宵,一个都不肯走。迟钦亭晃悠悠站起来,嘴里喊着“不要紧,不要送”,人却像有吸铁石吸着一样,不停地向左面歪。忙打牌的那班人都懒得过问他,嘴里喊着走好,眼珠子黏在扑克牌上不肯动。张英原指望自己男人能送送徒弟,没想到他喊的“好,不送,走好”,比谁都响。张英儿子因为下棋建立了友谊,不服气地要迟钦亭下次再来鏖战。迟钦亭毫不含糊而且孩子气十足地一口答应。为掩饰老是不断向左歪,迟钦亭隔一会儿就向左面看看,研究一番,仿佛那里藏着躲着一个怪物。张英只好亲自送行,好在两家的距离不算太远,就两站路,骑车子一会儿便到。冷风一吹,人清醒了,迟钦亭更加感到胃里难受。张英怕他从车子上摔下来,坚持两个人推着车子走。走了十几根电线杆,迟钦亭突然侧过头来想吐,作呕了半天,又硬给他逼了回去,张英说,吐了就好。迟钦亭却倔犟地说不想吐。街面上人很少,一两对谈恋爱的缓缓走过,路边的一家小房子里传出小夫妻的吵架声,婴儿的哭叫忽高忽低。迟钦亭又想到了要吐,极痛苦垂下头,哇的一声,一阵痛快和轻松,张英非常心疼地在徒弟背上揉过来揉过去。
3
迟钦亭的父亲是厂技校的领导。各色各样的技校当年像雨后春笋,冒出来,又突然秋风扫落叶统统关门。迟钦亭父亲的罪名不大不小,厂里在乡下有家小农场,他罪名大时算是在农场改造,罪名小时算是锻炼,偏偏他命里有官做,渐渐又有了新的爵位,先是事务长,天天骑着自行车去集上买菜,然后又升上农场的副头。前前后后总有五年,夫妻俩饱尝分离之苦。就在提升为农场正头的两月后,迟钦亭父亲又接到了回厂当厂长的调令。
五年一晃,儿女都大了,最迫切的问题是房子不够住。早先夫妻一个屋,儿子女儿两张小床一个屋。父亲去了农场,女儿便和母亲睡。如今父亲凯旋,该顺的心似乎都顺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得不和儿子一个屋,睡女儿过去睡的那张小床。按说夫妻俩年龄已不算太轻,毕竟分居了五年,多少有些要避开儿女的话得说。家里隔成了男宿舍女宿舍,不是儿子在家就是女儿在家,夫妻碰头说悄悄话都不方便。
困难终于得到解决,这日子过了一阵,厂方从老技校的集体宿舍中调剂了一个床位给迟钦亭住,又过了不久,迟钦亭由一张床位扩张到了单住一间。那房间朝北,有十几个平方米,是一楼,又潮湿又阴暗。
有天吃了晚饭,迟钦亭拎了一热水瓶回小巢休息,走过大院时正好碰到二胡,兴致勃勃地要上他那儿去参观。二胡比迟钦亭高两届,下乡插队已好几年,抽烟老资格而且抽得极凶,进了迟钦亭那间空荡荡的房子,忙不迭地摸香烟,边划火柴,边咳嗽,边对迟钦亭自由自在的独立环境羡慕不已。
“什么时候,在城里也像你这样有间房子,死也值了。”二胡因为插队做了农民,见了留城的伙伴,难免委屈和一种自卑,“妈的,说句不该说的话,什么时候我奶死了,就好了,省得什么事都要她管。”
迟钦亭不明白二胡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他不知道二胡为了和奶奶睡一间屋子,一举一动都受监视,有种入骨的怨恨。“在家抽支烟都不行,我奶气管炎,你一抽烟,就说你想害死她。”这天晚上迟钦亭的小房间里烟雾腾腾,一只旧搪瓷茶缸里丟的全是烟屁股,二胡扯东扯西,各式各样的牢骚多得可以开百货店,迟钦亭跟着学了两支烟,居然不觉得呛。
从二胡那儿弄来的十枚毛主席像章是迟钦亭房间里很特别的一个摆设。他床头上方有根很大的钉子,钉子上飘一根带子,像章挨个别上面。二胡自己家待着别扭,从此三天两头到迟钦亭这儿吹牛。看到了那串像章有种久违的亲切,很严肃问迟钦亭:“我那儿还有不少好的呢,你要不要?”那年头下乡知青回城特别空,二胡到处钻营借。迟钦亭因此读了些,外国的中国的,是都看。之外,又顺便从二胡那儿知道不少具有性意味的故事。都是没经验的小伙子,悄悄谈悄悄听,津津有味。这类故事中印象最深的,是二胡说他插队的那地方,有一位瘦得不能再瘦的生产队长,因为搞女人搞得太多了,见着了女人便觉得腥气。
“俗话说,干一行厌一行。干什么都这样,我亲耳听那狗日的说过,他怎么说,他说,一见到女人,只要一见到女人,好家伙,那东西刷的一下就往上缩,越是漂亮的女人,缩得越厉害。只要有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一股腥臭味,直往鼻子里钻。妈的,他干队长那会儿实在太狠了,就是皇帝也没他快活。亏得家伙不管用,要不然知青去了,他狗日的再搞,非枪毙不可。我们那儿有句话,说女知青那玩意儿是高压线,一碰就完。”
。x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