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余步伟遇到马兰(8)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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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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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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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32字

过后不久,马兰又一次收到了余步伟的来信,这一次,她犹豫了一番,把信打开了。在那封不是很长的信中,余步伟向她表示了谢意,感谢她为自己减刑做的努力,感谢她再次为他提供了一次机会,成全了他与那个叫小陈的女人之间的爱情。余步伟说,经历了与马兰的爱情悲剧以后,他对异性的感觉已如死灰,事实上,他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与小陈的关系,究竟还能不能称之为爱情,他宁愿它是,因为这可以给他活下去的勇气,给他继续生活的信心。余步伟说,他并不奢望马兰会读这封,更不敢奢望她会回信,想到自己已经写下了这封信,并且将信付邮寄出,他已感到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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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冒冒失失地给余步伟回了一封信,信刚寄出,就感到后悔了。在信中,她其实也没说什么话,不过是让他好好改造,争取早些出狱,出狱以后,好好地与小陈过日子。马兰所以后悔,是明白这些事本来完全可以与她毫无关系,犯不着引火烧身。果然没多久,麻烦接踵而来,首先是余步伟来了一封更长的信,赤裸裸地表达了对她的相思之情,他说自己在监狱里,每一分钟都在思念着马兰。他的那封回信充分说明,只要她做出一点点的让步,余步伟肯定会顺着竿子往上爬,一直爬到竿子的顶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另一件让马兰不愉快的事情,是那个叫小陈的女人竟然开口向她借钱。小陈永远是说自己有钱,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以钱包被偷为借口,让马兰通融一千元钱给她。马兰有非常充足的理由可以拒绝,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摆脱纠缠的绝佳机会。自从结识这个莫名其妙的小陈以后,她总是冷不丁就出现在马兰面前,滔滔不绝天花乱坠。马兰相信,如果这女人不偿还一千块钱的话,就不可能再有脸面来找自己。


但是,小陈很快又找来了,不仅没提一千元的事情,煞有介事又编了一个故事,说自己新拉到一个广告,价值几十万,由于急着要与客户签合同,必须先付一万定金。马兰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借一万元钱,很快就还给她,还有一个办法,是以这一万元钱为投资,可以保证她50%的回报。马兰说,别说那么多了,也别用发财来哄我,我只说一句话,你先把上次的那一千元钱还给我。小陈怔了怔,说你不提,我还真忘了,这一千块钱对我来说,实在是小数字,怎么,怕我不还你这一千块钱。结果她怏怏而去,马兰想追问一千元究竟怎么说,一时还拉不下脸来,没好意思逼她。


这以后,这女人果然再也不曾露面。马兰现在只能从余步伟的信上,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在马兰的心理防线上,不与余步伟通信具有重要意义,她知道他纠缠不休的厉害,一旦被纠缠住了,想脱身就很难。好在余步伟已有了别的女人,因为有别的女人,马兰只能算是第三者,因此相信她不会有太大麻烦。遣词造句方面,马兰显得非常谨慎,小心翼翼,不给他有任何误会的机会。余步伟好像也理解她这份心思,在信上,更多的时候只把她当做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论着那个叫小陈的女人,分析她的优点缺点,马兰反反复复向余步伟暗示,既然他们准备在出狱时就结婚,必要的了解还是很重要。她强调,不管怎么说,草率都是不慎重的,人生千万不能以一种游戏的态度对待。


然而余步伟显然有意以游戏态度来处理婚姻大事。像他这样一个囚犯,还有人能看中,就应该谢天谢地。即使小陈不是好女人,也谈不上太大损失。余步伟已潦倒到了没什么可损失的地步,失去马兰的爱情以后,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破罐子破摔是很自然的事情,余步伟甚至说出了出狱后可能又会重操旧业的担心,因为事实上,他根本看不到光明在什么地方。前途渺茫,道路黑暗,余步伟仍然处在一个容易堕落的环境里,他说自己的确把希望寄托在了女人身上,并且也知道小陈不像想象的那样,他知道她根本靠不住。


马兰没有把那女人借一千元钱不还的事告诉余步伟。她只是暗示他,要慎重,要充分了解一个人。尽管她拐弯抹角,点到为止,意思已很明显。余步伟故意装作不明白她的用心,他显然已感觉到马兰并不赞成这桩婚事,故意用这件事来吊胃口。余步伟以这样一个荒谬逻辑来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强调那女人是马兰的化身,是一个假想的马兰,是一个赝品,既然真马兰遥不可及,他就有权利制造一个假的。马兰对制造这个词突然引起了警惕,突然意识到她已落入余步伟精心设置的圈套里。果然,在下一封信里,余步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大谈自己制造马兰化身的目的,坦率地告诉马兰,说原先只是打算通过一个女人,来刺激马兰的嫉妒心,因为女人常常可以把另一个女人的正常思维搞乱。可惜是白费了一番心思,这一招未能起到应起的作用,没想到马兰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余步伟为此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曾经沧海难为水,余步伟千方百计想做的,其实只是要重新唤起马兰的爱情。


马兰很果断地写信给余步伟,警告他真想得寸进尺的话,将立刻中断与他的一切联系。马兰说,历史不可能重演,悲剧也不会再次发生。她所受到的伤害太深了,因此任何能让她联想到过去的话题,都是不恰当的,都是危险的。余步伟千万不要做白日梦,千万不要因为她不追究他过去的错误,就产生什么非分的想法。考虑到这一阵,马兰正在为他减刑的事情努力,并且事实上已有了一些眉目,她希望他不要轻举妄动,不要玩火,不要自以为聪明,不要玩弄小聪明,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马兰用很严厉的口吻教训他,她还从来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对余步伟发泄过,自从出事以后,马兰一直没有捞到这样的机会。现在,她甚至破口大骂,说你这样的小人,你这样无耻的骗子,坐一辈子的牢都不冤枉。


信发出去以后,马兰努力回想信中内容,琢磨着有没有什么不妥,是否用辞不当。她后悔不该发那么大的火,有些话根本没必要说,有些话根本是对牛弹琴。晚上洗澡的时候,她又想起寄出去的那封信,把每一段文字重新回忆,细细地品味,越回忆越气,越品味越委屈。马兰没想到自己会哭,她一向是个很坚强的女子,一向以女强人自居,气鼓鼓地对自己说,没出息的,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教训完自己,她仍然感到气,感到委屈,淋浴热水哗哗地冲在背上,马兰已经洗了很长时间,水有些烫,烫得她浑身血液沸腾。眼泪还在静静淌着,没完没了地往外涌,马兰想,我就哭,就哭,哭了又怎么样,于是她抱着自己的脸,痛痛快快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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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步伟的回信很快来了,马兰想肯定又是甜言蜜语的狂轰乱炸,没想到他却在信中耍起了无赖。一番忏悔和辩解自然是免不了,他用最深刻最肉麻的词句向马兰表示道歉,这些话已经说过无数遍,没有一点点新意。让马兰感到气愤的,是他竟然声称要放弃减刑的努力,理由是马兰既然不肯原谅他,提早出狱也就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种很拙劣的威胁,态度近乎刁蛮。在信的结尾,余步伟说已经习惯了监狱的生活,说现在是真的很担心,因为担心一旦出狱,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直奔到马兰家。很显然,他肯定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但是,如果不能去找她,不能在她的身边求得宽恕,他又有什么必要再走出监狱大门。


马兰回信说,余步伟完全有权选择在监狱中度过一生。这种强词夺理的威胁十分可笑,十分荒唐。在信中,马兰又一次痛加指责。她现在对他非常失望,并且决心从此不过问他的事情。马兰再一次重申,旧情重燃鸳梦重温已是根本不可能,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她都没理由接受他这个无耻的骗子。余步伟仍然贼心不死,说明他不了解她,实在是太低估了她的决心。马兰希望他再也不要写信了,因为她现在已经很后悔,后悔给他写信,后悔过问他的一切。她把上封信中说过的狠话,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把他痛痛快快地又训斥一顿。马兰发誓如果他再来信,第一件事就是把信撕了,她发誓自己说到做到,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再糊涂。


信刚发出去,马兰已决定改变自己诺言,决定以后只是不回信,就像过去一度坚持的那样。很显然,如果她只是读了余步伟来信,天也塌不下来。接下来,信果然一封接一封,像雪片一样飘过来,余步伟变着花样想让她回信,威逼引诱苦苦哀求,可是马兰躲在暗处,坚决不接他的招。她的这一杀手锏果然厉害,余步伟的信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他的信仿佛石沉大海,仿佛水珠滴在沙漠里,仿佛一个人在广阔的森林里自言自语,仿佛是一个哑巴徒劳的手势。在一开始,余步伟还相信马兰仍然在读他的信,信的内容文采飞扬,情意绵绵,渐渐地,他失望了,痛苦地呻吟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找不着方向。再下来,他终于绝望了,歇斯底里捶胸顿足,开始在信中骂她,甚至说猥亵的下流话。他狗急跳墙地威胁说,自己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算账。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不能不把她的家当做自己的家,他觉得自己仍然是她法律上的丈夫。


随着减刑即将成为事实,马兰开始感到不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突然意识到玩火的其实是她自己,如果现在写信去拒绝他的到来,只能说明她一直在偷偷地看他的信,这恰恰是马兰所不愿意承认的。如果这样,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就好像玩游戏谜底被人现场揭穿一样,马兰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是,如果不予理睬,余步伟真冒冒失失地跑来又怎么办,他这人的脾性完全会这么做,他这人的脾性不这么做反倒奇怪了。眼见着这日子说到就到,马兰情急之中和雷苏玲商量,请她帮忙出主意。雷苏玲开导说,马兰,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哪能让他说回来就回来,怎么也得再考察考察,这家伙可是没一句真话的,是狗哪能那么容易改得了吃屎。马兰说我当然知道他没什么真话,我要是相信了他的话,不也是太幼稚了吗。雷苏玲说你明白就好,也不用怕他,到时候他要是敢觍着脸上门,你打电话给我,我来帮你撵他走。马兰苦笑着说,才不要你帮忙呢,我可以打电话给110。


马兰嘴上这么说,心里仍然没有底,又将担心说给王俊生听。王俊生听了,半天不说话。马兰诚恳地说:“人家还想听听你的意见,为什么一声不吭。”王俊生说:“让我是说什么好,说了你肯定不高兴。”马兰说:“你爽快一些,说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王俊生便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话是你要我说的,说了可别发急,我跟你说实话,你所有的担心都是自找的,担心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在内心深处,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小角落里,你一直在等着那骗子回来。马兰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光火,赌气说:“好吧,你真要这么认为,那也就算是,我就是在等那骗子回来。”


余步伟在牢里待了三年八个月,终于被提前释放。他给马兰寄了张明信片,用简单明了的文字告诉她具体的出狱日期。很显然,这是事先发布个信号。突然可能会出奇制胜,也可能走向期望值的反面。对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余步伟忐忑不安,心里一点谱也没有。出狱的当天,他洗了个澡,昂然走进一家豪华的美发厅,打算把灰白的头发染黑。美容小姐准备着染发剂,突然以一种很甜美的声音惊叹,哇——老板的头发好漂亮。她热情地开导余步伟,说现在很多时髦小伙子,故意染成花白头发,这样看上去才酷,像外国人。余步伟模仿着小姐的口吻,问她这样是不是真的很酷。小姐一本正经地说:“当然酷啦,黑发早不流行了,叫我说,这头发根本不要染,好好保养一下,绝对像成功人士。”余步伟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就听你的,给我收拾得像个成功人士。小姐也乐了,说老板本来就是,什么叫像,老板你一看就像,这年头,不是成功男人,谁会上这来。从美发厅出来,余步伟踌躇满志,又有些忧心忡忡,在街边花摊上,经过讨价还价,他买了一束带刺的红玫瑰花,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义无反顾直奔马兰的住处。


2002年11月21日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