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走进旅馆，去柜台取房间钥匙的时候，他发现老板竟然躲在柜台里面的小屋里，藏在一个小小的窗口后面，隔着厚厚的有机玻璃和他说话。有机玻璃上有个小孔，老板说话时，就将嘴对着那小孔，如果是听话，就将耳朵凑过去。展望过去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里为了安全的缘故，居然采取了如此极端夸张的保安措施。整个柜台都是被铁栏杆围着的，有一个小伙计从老板身边走了出来，他隔着铁栏杆问展望的房间号码，这情景就好像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一样。

“五零五。”展望对他做了一个手势。小伙计将这数字输入电脑，然后对了对屏幕上显示的数据和图片资料，将一把系着塑料牌的钥匙扔了给他。

旅馆里空荡荡的，见不到其他人，走进电梯间，展望看到迎面写着鲜红的大字：“为了你的安全，请不要和陌生人同乘电梯。”这几个字仿佛刚写上去的，因为展望记得上一次乘电梯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警告。出了电梯，沿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展望来到了自己的房门口，他听见房间里叽叽嚓嚓似乎有什么声音，伏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他突然明白那不过是电视的声音。难道会有人在他的房间里看电视？展望用钥匙将门打开，果然电视还开着，房间里没有人，展望去卫生间看了看，甚至趴在地上对床底下看了一眼，显然他上次离开的时候忘了关电视。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展望决定到街上去转转。温柔之乡的不眠之夜充满诱惑，他再次回到这座城市的目的，就是为了享受这样的夜晚。临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门上贴着一张布告，用美术体字写着：“为了您的安全，本旅馆以最优惠的价格出租手枪，免费赠送子弹五粒。”在布告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注脚：“本店手枪均配备警察局所特许之持枪证。”展望觉得这很滑稽，他想他并不需要枪，一个人真要是有危险，一支枪未必就能帮上什么大忙。是祸不用躲，是祸躲不过，他冒冒失失就出去了，兴致良好地顺着大街往前溜达。前进了没多远，便看到有一家色情场所，接着又是一家，他犹豫了一下，稀里糊涂地闯了进去。人很多，有不少女孩子傻站在那等待客人。展望第一次进这样的场所，十分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又有些犹豫地退了出去。由于进出不是同一个门，展望发现他来到了另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的特点，就在于不断地有人高速开着摩托车一闪而过。开摩托车的人仿佛在故意制造噪音，震耳欲聋的机器碰撞声，就如同接近世界末日一样。展望情不自禁用手捂住耳朵，意志坚定地继续往前走。从地图上看，这是一座不太大的城市，展望并不害怕迷路。他生来对探险有兴趣，仅仅是凭直觉，展望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会看到些东西。人们来到温柔之乡干什么呢，要是害怕，根本就没有必要来。

迎面走过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展望相信她一定是妓女，不是妓女，不敢在这条黑黑的街上闲荡。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她几眼，那女孩子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也不时地偷眼看他。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尖叫着刹住了，女孩子飞速上车，对开摩托车的人说了句什么，开摩托车的人回头望了一眼展望，拧了拧油门，摩托车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展望在大街上溜达了三个多小时，他走过了形形色色的夜总会，有时候，隔着玻璃窗观看里面的色情表演，有时候，干脆走进去，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他还在一家沿街放着的老虎机上输了不少钱。他的手气糟糕透了，总是差一点点。不过幸好他输了钱，因为两名歹徒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他们用小刀子顶着他，搜走了他身上最后的零钱。其中一名歹徒觉得很晦气地在展望的鼻子上打了一拳，然后气势汹汹地走了。

被洗劫一空的展望感到很沮丧，一旦口袋里没有了钱，他便意识到了自己严重的多余。这是一座不能没有钱的城市，钱在这座城市里实在太重要了，钱是这个城市的通行证。展望抹了抹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鲜血，十分愤怒地用手指蘸着在一根电线杆上写下“他妈的”三个字。这三个字尽情地宣泄了展望心中的仇恨，他知道自己现在除了回到旅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没有任何幸福可言。

因为他总是在街上逛荡，已没办法记住回去的路。所有的道路都有相似之处，可结果证明他还是走错了路。这是一座藏污纳垢包含着太多罪恶的城市。展望试图向人问路，然而被问的人，不是自己也迷了路，就是把他当做打劫的歹徒。他们警惕地和他保持着距离，一个瘦弱的男子竟然掏出防身用的手枪。展望发现自己现在是真正的独立无援，街上的人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寄希望于别人的帮助将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这个城市笼罩在黑夜之中，人们失去了相互之间起码的信任，没人会帮助你，你也休想去帮助别人。

展望走过一个垃圾桶，垃圾桶就在路灯底下。他感到非常震惊，一具女尸大明大白地就扔在垃圾桶里。这情景和他一天前从电视里看到的有些相似。刚开始，他想到很可能是那种橱窗里放着的用木头或是塑料制作的时装模特，但是他立刻明白不是。在女尸的胸口留着明显的血迹，灯光射在女尸的脸上，女尸的脸部表情极度痛苦，很可能是一具刚咽气的女尸。展望停下来注视女尸的时候，三个半大不小的夜游少年出现在他的身后，少年犹豫着走近女尸，用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冷静回过头来，研究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展望。展望从少年的眼光里看出了他们的疑问，他耸了耸肩膀，说这事不是他干的。少年对他的表白不感兴趣，不约而同地都往后退。

“真不是我干的。”展望对他们大声喊起来。

“快跑！”三位少年朝着不同的方向，拔腿就跑。展望想他也许该去报警，可是他知道警察很快就会赶来。显然，那三个少年会在最近的地方找到一个电话亭，然后把他当做凶杀案的嫌疑犯向警方报告。警察会根据展望鼻子上被拳击留下的伤痕，轻而易举得出他就是凶手的结论，因为这伤痕可以简单地推断出是搏斗时留下的。等到一切都弄明白以后，他已经耽误得太久，而且也许这事压根就弄不明白，说不定他一辈子都会被当做凶杀案的嫌疑犯。这个城市的警察并不是太高明，展望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

一辆巡逻的警车开了过来，车上的警灯闪着，从展望身边缓缓驶过去。展望决定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只打算在这个城市里待三天，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耽误在警察局。他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迎面过来了一辆出租车，展望毫不犹豫地招了招手，出租车停了下来，展望拉开车门跨上去，让出租车将他送到旅馆。事到如今，这是能使迷路的展望回去的唯一办法。出租车开到旅馆门口，展望突然发现自己连付出租车的钱都没有。

展望在服务台那里被告知，有一个他的熟人在那里等了已经几个小时。展望再一次感到意外，吃不准会是谁。他想不明白，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竟然会冒出一个他熟悉的人来找他。除了警察，没人知道他来到这里，而且警察也以为他已离开了这座城市。他顺着小伙计的手指扭过头去，发现那个坐在一旁椅子上的所谓熟人，只是一个从来不曾见过面的记者，是一个自称和他一样进入温柔之乡旅行的游客。记者让展望看了看绿色塑料封面的记者证，这样的记者证在内地到处可见，他十分神秘地笑着，请展望原谅自己为了能够见到他，不惜冒充了他的熟人。进入电梯以后，展望突然想到这记者很可疑。他突然想起了电梯间里的警告：“为了你的安全，请不要和陌生人同乘电梯。”

那位记者这时候正在这条警告，他一边看，一边笑。

展望对这位记者的真实身份有些怀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记者说：“对于我来说，你已经不是陌生人了，你知道，我真的是和你乘同一架飞机来的。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其实我们一起目睹了来到这座城市时的第一桩凶杀案。也许，我是说也许，也许我应该报道一下在这城市里正发生的一切。我知道，这将是一篇很受欢迎的稿子。”

记者自顾自地说着，展望感到莫名其妙。他想将记者拒之门外，可是那记者在展望关门之前，已经奋不顾身地挤进了房间。进了房间的记者立刻变了一副嘴脸，他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四处看了看，叹着气，说：“我和你说实话吧，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现在碰到麻烦了。有人正在追杀我——怎么，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会说，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在被追杀，事实上，警察就是这么说的。我希望得到警察的帮助，可警察能给你什么帮助？警察的帮助就是把你送出这座城市。”记者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从怀里掏出了一支手枪，像玩玩具似的亮给展望看，“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带来太多麻烦的，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玩意儿，我有了它的帮助就足够了。我想你身上一定也有一支了，老实说，我不喜欢这玩意儿，你呢？”

展望说：“我当然也不喜欢。”

记者继续玩弄着那把手枪，看他玩得那么熟练，绝不像第一次见到手枪。有一次他甚至把枪口正对着展望，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他是个喜欢自说自话的人，他想说什么，并不在乎别人听不听。“我们和世界上所有的傻子一样，都是被罪恶吸引到这个城市里来的。我们远远地看着罪恶还不过瘾，非要走到它的身边来看个仔细才行。这座城市没有任何旅游资源，它吸引游客的唯一本钱，就是犯罪。犯罪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你问过自己没有，你为什么要到这来呢，你自己说。”记者似乎已经玩够了手枪，把它扔在了床上，他站起来，将展望拉到窗前，轻轻地掀起了窗帘角，指着下面说，“今天晚上我必须借住在你这里，你往下面看，就在那棵小树的前面，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就是一个杀手，我敢肯定他正在等着杀我。”

展望果然看见了一个黑影子，他不太相信事情像记者说的那么严重。这记者有些神经质，真要是有什么杀手想杀他的话，他早就被干掉了。展望走过去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过去一天里发生的凶杀案件的综述。记者突然冲过去将电视关了，他惶恐不安地说着：“够了，别再欣赏什么凶杀了，自从进入这个该死的城市以后，看到的听到的凶杀实在太多了。也许明天不是你就是我，也会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肉，出现在这该死的屏幕上。有什么好看的，你别以为看到的只是别人被杀掉了，你还是好好地想一想自己被杀以后的模样吧。”记者咧了咧嘴，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怪样子。

展望觉得自己的权利被粗暴地侵犯了，这毕竟是他的房间，他为了这房间已预付了昂贵的租金。毕竟他是这房间的主人，他想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从电视里观看凶杀没任何值得恐惧的地方，他不在乎记者会怎么想，又一次打开了电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发生在银行门口的一场枪战，因为是实拍，镜头在乱晃。展望突然看到身边的这位记者，神色紧张地正混在逃跑的人群中。一颗流弹击中了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一头扎在了地上。这场面和常见的警匪片没有任何区别。记者指着电视上的自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镜头一转，定格在被打死者的脸上，子弹从死者的嘴边穿过，血正在淌出来。然后画面又回到枪击现场，抢劫犯注意到了摄像镜头，毫不犹豫地朝摄像机射击。镜头一晃，画面没有了，只剩下解说员充满激情的声音。

展望到了必须要睡觉的时候，他实在熬不住了，记者递给他另一把手枪。这是他在楼下服务台专门为展望租的。“如果枕着一支枪睡觉，你就会发现自己像个英雄。”记者打了一个极大的哈欠，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再也没精神说下去，将自己的手枪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倒头就睡。展望的眼皮打着架，他拿起记者递给他的那把手枪，朦朦胧胧地想象着勾一下扳机会有的后果，感到事情太荒唐。

天亮前，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偷偷走进了旅馆，按响通往展望房间的门铃。他就是记者所说的那位在黑暗中已站了一夜的杀手。门铃响了半天，门被打开了。有人听见很脆的一声枪响，一场凶杀案便发生了。一个人魂归西天，这个人可能是那位记者，可能是展望，也可能是杀手。反正在这三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1995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