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惟妙和惟肖(2)

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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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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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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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90字

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没有因惟肖的好运而高兴。她甚至有些忿然,说这个老妖精,跑我家来炫耀哩。我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她的妈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面孔和她上车的轻盈,不觉想笑,觉得老婆形容得很准确。但他却没敢笑,因为一旦笑了,老婆心里一定不好受。便转了话题说,我最搞不懂,她怎么会这么有钱呢?禾呈的老婆说,削尖了脑袋,赚黑心钱呗。有什么了不起,摆阔摆到我家了,显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过。


禾呈不太赞同老婆的话,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长大,虽然对她的做派颇是纳闷,但也不愿老婆这样说他的表姐。禾呈说,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实惠的还不是你儿子?禾呈的老婆说,何止惟肖?听听那口气,就连我们两个将来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说,她就这性格,你也别计较了。惟肖过得好,我们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忿然,说我宁可饿死,也不沾她这个光。


晚间惟肖回来时,他们却没有表示一点不悦,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说,现在想来,人一辈子,图的还是个升官发财呀。我们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说,妈妈何必说得这么俗气。禾呈忙说,我就对升官发财没兴趣,还是教书育人最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说,你升得了官发得了财吗?


对于他们的拌嘴,惟肖没有理会。他正处在兴奋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资也相当不错。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开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着步即可成美景中人。于是,他说了一句话,这话让家里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惊吓。惟肖说,我准备去买辆汽车。


惟肖把车开到家门口时,惟妙正在跟学生讲课。他讲的是魏晋时代知识分子也就是士大夫仅有的出路。这个题目很深奥,尽管惟妙一口普通话还不错,声音也铿锵有力,全不似他父亲那样满嘴方言。但学生们还是没有听讲的兴趣。惟妙长得瘦高瘦高,大约是长年不晒太阳的缘故,脸显得很白。白面孔上挂了副与他父亲差不多的近视眼镜,黑粗粗的框架,一派旧式夫子的模样,与女学生们追逐的帅哥形象相距颇远。现在的学生,女生居多,一个青年老师如果不帅,说话又不风趣,且不抨击社会,不传达内部新闻,尤其不说艳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课就变成了混学分。女生们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毫无忌讳地响在教室。有时一堂课下来,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呵欠。


好在惟妙也无所谓。讲不讲在他,听不听在你。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你不想学,按着你的头你就学得进?东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学得进?想通这个理,惟妙很坦然。再说了,他跟他父亲有一点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点风花雪月就可以了,懂历史做什么呢?他之所以在此认真讲课,只是尽自己的教职而已。


惟妙下课回家,见家门口的路边围了好几邻居看着一辆银色汽车。邻居见惟妙过来,都望着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邻居便说,你家买车了。惟妙指着那银车说,我家的?邻居说,是呀,你弟弟开回的。惟妙便没作声。惟肖要买车,在家里作过通报。尽管预先知晓,惟妙还是有吃惊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领教惟肖的得意。想罢念头一转,便决定去书店转转再说。让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迟。


书店挨着宿舍区。店面虽不大,但书的品位还很不错,毕竟是大学书店,一点斯文总是要有,所以书架上倒也总有一二可让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书。这些书自是不对学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这地方便是他经常的去处。


学生的水准降到惟妙已经不愿意与他们读同一类书的地步。记得自己上学时,同学与老师还经常交流读书心得,彼此提供好书信息。现在,他与学生的完全是两条根本没有交叉点的路。学生们叽喳着想要买的书,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反过来也一样。现在的学生,自小光顾着考试,全无读书时间,他们的史尚在童年期,尽管他们身体都长得人高马大,壮硕雄伟,脑子里的沟壑却未经书本打磨,粗糙不堪。他们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长,一开口说话,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议他们去重修幼儿园。惟妙想,如此四肢发达,又如此头脑简单,他们将来该怎么办?


惟妙显然有点杞人忧天。连禾呈都觉得他想得太多。这世界是年轻人的,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而有什么样的世界,就有什么样的人。他们永远都相互匹配,用不着他人操心。这一点,研究历史的人应该比他人更清楚。禾呈严肃地说,从这点上看,你的历史观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书架前,他的眼光仔细逡巡着。一本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里。他伸手准备抽出,恰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惟妙缩回手,转脸一看,却是中文系教古汉语的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马教授学问做得好。学校一堆教授中,他父亲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马教授。据说他们曾一起在五七干校放牛,天天绕着牛讨论学问,最后为了这些讨论两人还写了检查。


马教授见惟妙先开了口,说惟妙是你呀,我说现在哪里还有人读这类书哩。果然是你爸的儿子。惟妙亦说,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说您的学问好。


马教授没有接惟妙的话,转身向一个女孩说,马小珍,过来一下。我来给你介绍个好老师。接着又对惟妙说,这是我老家的远房亲戚,准备考研。她爸妈让我来辅导,我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辅导起。惟妙,你帮我这个忙如何?你的学问好,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觉得她尽管穿得时尚不过,脸色和眼睛里都还透着乡下姑娘的气息。看来在乡下呆的时间长,大学三年都没换过气味,这样的女孩,多是老实人。惟肖说,好的。马伯伯瞧得起哩。只是不知是否对路数。马教授说,没问题,她正犹豫是考历史系还是经济系。这下好了,也不用再犹豫,考历史系岂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读的什么?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说,她的本科就是历史。可她觉得学历史的毕业后一个个都穷哈哈的,学经济却发了财,所以想改行。瞧瞧,现在年轻人,多么荒唐的想法。想赚钱还上大学做什么?考研更是不必。一个人只要会识字,就能赚到钱,小学毕业差不多就够用了。惟妙说,是呀,史上最会赚钱的人都没读多少书。


叫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们,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可是我现在并不是活在史上,而且历史也会改变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悦,心想既然不爱自己的专业,又何苦考研。这种学生,又有什么好教头,不如早点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还在得瑟。见惟妙,非拉他过去看车。强让惟妙坐他车上,载着他兜了一圈风才回来。车是新的,里面还有浓重的气味,熏得惟妙头昏眼花,嘴上连说好好好,心里却只想赶紧结束这场罪。


晚饭后,惟肖准备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门,马教授夫妇竟不请自来。两人身后还跟着那个马小珍。马教授进门便打着哈哈,说是登门拜师的。禾呈虽觉奇怪,但也热情不过地接待。退休数年,来访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甫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马教授便紧锣密鼓地谈起魏晋南北朝。马教授说外来文字的侵入,禾呈则说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续他们当年在干校的讨论。马教授夫人坐听三分钟,便显烦意,起身拉着禾呈老婆到厨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马小珍说话。惟妙本来话就不多,与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谈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过来,见两老头聊得热火朝天,两年轻却相对无言,于是上前助阵。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开口说话,便能吸引听客。惟肖问马小珍,你打算考研?马小珍说,不然怎么办?惟肖说,这话说得!人家没考研的都不活了?马小珍说,我们是师范哩,本科回去只能当中学老师。惟妙说,当老师不好吗?马小珍说,到目前为止没想出一个好来。惟肖笑了,说没错没错。我们车队有个司机以前就是中学老师。说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牲,比在村里养猪都要累。


马小珍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惟肖来了劲。他索性坐下来开聊。惟肖说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个不想伺候小畜牲的司机,这老兄喝多了,回家时上了出租车,东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机说,你家到底在哪呀?同事说,我要知道我家在哪,我犯得着花钱坐你的车吗?


马小珍又笑,捂着嘴的手刚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继续又说,还是那个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从酒店出来,坐上车,发现自己的车怎么看都不对劲。定神瞧了瞧,原来是方向盘不见了。他立马报警,说他汽车的方向盘被盗。警察火速赶到现场。一看,发现他老兄坐在小车的第二排。见警察来了,他还指着前排的椅背说,看看看,偷个方向盘也就算了,居然连仪表盘也偷走了。把几个警察笑得几乎跌倒。


马小珍更加大笑,笑得也险些从板凳上跌下去。连不苟言笑的惟妙也隐忍不住笑出了声。惟妙说,难怪他觉得教书比喂猪累,自己就是猪智商呀。


他们的阵阵笑声令禾呈和马教授中止了历史,不禁侧目。而在厨房里嘀咕的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出来看究竟。


马教授叹道,还是年轻人好呀,有放声大笑的心气。禾呈说,我家惟妙还从来没这样笑过哩。马教授夫人和禾呈老婆的脸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说,笑得好笑得好,家里就是要多几个女人,笑声才会没个完。


惟肖与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门。惟肖说,我正好回去,顺便送你们吧。马教授说,我们才几步路?散着步就到了。你送我们小珍吧。她的学校远,免得去搭车。惟肖说,没问题。禾呈老婆说,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马?惟妙说,要这么多人送干吗,她又不是小孩子。惟肖亦说,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还得把惟妙送回来哩。禾呈老婆见如此,也就没再多说。


客走如退潮,家里一下就清冷了,气氛立即回到从前。安静并且沉闷,仿佛笑声从未来过。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间,便把马教授夫人跟她在厨房嘀咕的话一揽子抛了出来。禾呈老婆说,马教授想给惟妙做个大媒哩。禾呈说,就是这个小马?好像还不错呀。惟妙说,都瞎忙个什么啊。禾呈老婆说,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了。当年你爸结婚时,比你年轻了快十岁。禾呈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是不结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说你什么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错,忙改口说,是是是,惟妙也是该成家了。禾呈老婆说,惟肖有女朋友都几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结婚,他再结。人家双胞胎都心息相通,你们俩怎么一点都不通呢?惟妙说,要不您怎么说当初该叫南辕北辙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