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方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本章字节:6702字
和平时期,校园经常是波澜不惊的。学生流水一样来了又去,变无止境。可在上课老师的眼里,这却是永远固定的风景:大体相似的面孔和几乎一致的神情,年轻,率真,还有点稚气。惟妙以不变应万变,每一学期都按照他的排课表,定时出现在讲台。无论学生听与不听,他都永远从容而耐心地讲述那些自己早已滚瓜烂熟的历史,仿佛定格,不觉时光之流逝。
但是每天早晚出门散步的禾呈,却清晰地看到日子一天天在改变。校内的旧舍开始拆除,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笋。新的教学楼日渐气派和豪华。校领导已不再骑自行车,走在路上与校长偶遇的事亦不会再有。他们的小汽车在校区和员工宿舍来来回回地穿梭。房子一律改革成自家的。教授们的钱也明显多了起来。尤其能接科研项目的理工科教授和眼下时髦的经济金融教授,一个个吹气似地变得肥胖肥胖。太阳下满脸油光,倒让历史系瘦骨嶙峋的一干人马,与之相撞,多少显出些萧瑟。最让禾呈觉得时间如飞的是他当了爷爷。有了一个孙男一个孙女。两个小东西一年一变样,仿佛眨眼之间,便已满地乱跑。
表姐雪青但凡年节,还会过来小坐。毕竟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更兼表姐雪青集荣华富贵于一身,也需有亲人欣赏和羡慕。禾呈便是最好的人选。他总是安静地听讲,间或引用历史上某某某如何了。他的搭白不过是表姐雪青高谈阔论的花边。禾呈老婆每逢她离开后,都要牢骚一通,说她是特意来炫给咱们看的。禾呈此时多不接话,因为无论表姐雪青来的目的为何,见她依然与自己亲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上了年龄,所有的话都是废话。聊东或聊西,聊名或聊利,不过是给时间填空。所以,姑妄炫之和姑且听之两者之间是等号。如此而已。
与学校的变化相比,雪青的公司更是一日千里。用这样凶猛的词汇形容都觉得不足以尽兴。在禾呈尚不知房地产这一概念时,雪青的贸易公司就改作了房地产;在他刚弄清怎么回事时,雪青的公司又已上市。为这“上市”二字,禾呈询问了许久,把表姐雪青都问得不耐烦了,说算我知道你是个书呆子,不然还以为你在审讯我。
上市后的表姐雪青,据说钱多到她自己已然不知有多少钱的地步。她有阔气的办公大楼,有数不清的汽车,有豪华的别墅。她已涉足各行业,无论南方或是北方,都有她的分公司。她在全世界到处谈判,跟那些著名得令禾呈觉得与自己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世界名流一起喝咖啡以及饮酒。电视里也常有她的身影,领导或名人都朝她满脸堆笑。而表姐雪青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显示出高贵得体以及心满意足。
禾呈始终不明白表姐雪青怎么就能赚到这么多钱。有一次当着面问她,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既非权贵,又非家族遗产,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赚到这么多钱呢?表姐雪青说,跟你这书呆子说不清,这叫市场经济。禾呈更不解,说市场经济就可以空手赚钱?表姐雪青说,当然也得要本事。惟妙一边插嘴说,这时代,哪要什么本事,跟领导关系好,他老人家一拍大腿说,行。你就可以赚到钱了。表姐雪青笑了,说能让领导拍大腿,难道不是本事?禾呈说,这叫什么本事?!
表姐雪青还是笑,说我跟你们这种人还真是说不清。你就记住毛主席的一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就是与人斗,斗赢了,就有了今天。禾呈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心想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跟人斗?难不成你还打架?问惟妙,惟妙也听得糊涂,说表姨的话玄机太深,我参不透。
等惟肖回家时,又问惟肖关于与人斗的玄机,惟肖大大咧咧地说,连这都不明白?把那帮人搞定,什么事做不成?禾呈说,哪帮人?惟肖说,有权的呗。你只要想搞定,就都能搞得定。禾呈说,搞定了呢?惟肖说,给你政策呀,给你土地呀,给你一系列好处,你不就赚钱了?讲老实话,这几年我们做房地产,卖房子像卖豆腐,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万进账,让我觉得钱就跟草纸似的,太不值钱了。
禾呈还是有困惑,说所谓搞定,是指什么?惟肖一压低嗓音,说简单。请他们吃饭喝酒,送礼、出国、送女人,还有塞钱。禾呈大惊,说这像什么话?这哪是社会主义,这岂不是黑社会么?你表姨怎么可以这么做?惟肖不屑道,爸你也别大惊小怪,都是这么干的。你以为就只表姨一家?你还教历史哩,历史上这样的事少了吗?禾呈说,这么做,是要杀头的。惟肖说,谁杀?杀谁?连这都杀,那满街都是没头的人。说罢自己觉得很形象,竟哈哈大笑起来。
禾呈这天的夜晚没有睡好觉。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跳。他十分不安,担心他的表姐哪天出大事,又担心跟她做事的惟肖受到连累。次日跟惟妙说到这事,惟妙说,爸你这真正是杞人忧天。看看表姨,她经过多少风浪?哪次不是比别人活得更好?这世界就是为表姨这种人准备的。正人君子都是悲剧人物。你就好好养你的老吧。
惟妙说的是大实话。从小到大,禾呈累次为表姐雪青担心,没有一次担对了。这世界就仿佛一塘水,而表姐雪青就是那里最自如的鱼。
有一天,校长给他打来电话。禾呈吓了一大跳。他自进入这所大学起,就从没跟任何校长有过直接联系。在此教了一辈子书,也从未被校长注意过一分钟。现在校长居然亲自给他打来电话。禾呈接听电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他心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校长说,学校今晚有一个重要宴请,想邀请您和您的夫人参加。禾呈更是吃惊,说邀请我?还有我老婆?校长说,是的。学校要接待一位重要贵宾。贵宾点名希望你们能前去作陪。禾呈觉得一定有某个人在暗中开他的玩笑,脱口道,不会吧?我不认识什么贵宾呀?校长说,请您一定不要拒绝,晚上六点有车过来接您二老。
校长挂了电话好半天,禾呈还拿着话筒发怔。放下电话后,来来回回在家踱步,嘴上叨叨自语。他想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禾呈老婆问清缘故,说瞧你这出息,不就是吃顿饭么?吃就吃,何苦紧张成这样。禾呈说,我不是紧张,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贵宾会非要我们作陪呢?
禾呈和老婆最先想到的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但这代人一直在运动中打滚,好容易运动结束,可年龄也到了尾声。所以他们中运气好的并不多。当官的少,做生意的更少,就连专家也没几个。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掰着指头一个一个算。数了一下午,都觉得不像。最后禾呈老婆说,管他娘的什么贵宾!吃就吃,不吃白不吃。今晚我不做饭!禾呈老婆这么豪气地一宣布,禾呈倒也心定了,心想,也是。吃了再说。
禾呈被老婆用西装革履打扮起来,禾呈老婆虽然老了,但也把自己的当家旗袍找出来套在身上。两人出门时,互为镜子。老婆说,你衣服大了,好像人往回长似的。禾呈说,你旗袍紧了,老都老了,还长这么胖。虽是嘲笑对方,却也都有一种满心欢喜之情。毕竟是去吃宴请,毕竟还有人记着他们。
接禾呈夫妇的车准点抵达,上车一路,两人都还怀有喜悦。但见到贵宾,却齐齐地咧开了嘴。
禾呈的吃惊程度莫若有人告诉他你父亲回来了。而禾呈的父亲若还活着,至少已满一百岁。禾呈的老婆更是如此,脸色当场就挂不住。因为他们见到的贵宾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去他家炫耀自己的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浓妆艳抹,看上去不像老人,倒有风姿绰约之态。见到他俩,异常不过地表达着热情。表姐雪青说,今天学校请我当特聘教授兼博士生导师。校长还要亲自为我发聘书。这样的喜事,必须至亲的人一同分享。所以我要校长务必请到你们两人。
禾呈更加吃惊,说博导?你当博导?你能当个什么博导?表姐雪青说,学校再三邀请,我也不能过于推辞。校长一边也忙说,是呀是呀,经管学院能请到雪青女士,真是学校的荣幸。表姐雪青便莞尔一笑,说这也是我的荣幸哩。以我多年从事经济管理的经验,的确可以指导学生们将来少走弯路。禾呈老婆有些冷冷地说,他们不走弯路,但会走邪路。
这话校长和表姐雪青都没听见,他们已谈笑风生地跟别的来宾握手寒暄去了。这顿晚宴,据说专门请了五星酒店的大厨过来掌勺,菜肴丰盛得禾呈这辈子没有见过。但坐在席间的禾呈却味同嚼蜡。校领导们和表姐雪青来来去去地敬酒,相互恭维着对方,语言甜腻到肉麻。细心的表姐雪青偶尔也会兼及禾呈夫妇,且轻拍着禾呈的肩说,你要放松一点,社交场所,不必这么拘谨。